厨间风月谈：味道的故事

　　　　　　　　　——麋鹿苑秋天的种籽,谁能说出它的味道

　　　　　一

　　菜市场是自然赐予我们食物的陈列馆，走在其中，常有小小的喜悦发现。那是八九月间的一天，卖菜的河南老妇和我打招呼，我一边和她聊家长里短，一边用眼睛搜她菜筐里的宝物。她捆扎的一把把野草一样的陌生小菜引起我的注意，这是什么？状若芫荽的模样，比芫荽还单薄瘦小，根细，叶也琐碎，浑身上下蓬蓬松松，脚上还粘着新鲜泥巴，头来不及梳，脸来不及洗，和那老农妇一样的家常打扮，一看就知道久居乡土田间，站在公众面前老有点怯生生的表情。

　　“咿，这是荆芥么，你莫吃过？可好吃哩。”她用河南话有滋有味地夸奖，噢，原来我慕名已久的荆芥就是它呀，我端详了又端详，惊喜之下买走一大把，以了多年的宿愿。

　　我的暗恋荆芥缘于那篇名叫《味道》的短篇小说，它放在一本有名的小说选刊的后面，很不起眼，却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让我深深记住了贯穿故事始终的“荆芥”。

　　故事最精彩的部分和荆芥有关。河南人小谢是位图书编辑，在一次图书博览会上认识了东北女子邹，青春活泼的邹给他留下了良好印象，他对她有点那个意思，但没有机会表白。后来邹来郑州出差，打电话给谢，谢很高兴能再续前缘，他们都是单身。谢请邹吃的河南菜里有一盘拌“荆芥”丝，他担心从来没有吃过荆芥的邹不能接受，但她却对荆芥一见如故，对荆芥的“味道”大加赞赏，吃了又吃，整整吃了三盘子拌荆芥丝，两个人相见甚欢，结账后出去散步，有了点情意绵绵的“味道”，谢顺理成章地和邹牵手，并打算和她拥抱接吻——就在此时，邹因为吃荆芥太多了，打饱嗝不止，口气里一股没有消化的荆芥的呛鼻“味道”，谢张开的手臂尴尬万分地停在空中，一段即将开始的情缘就此冷场。谢为了打破尴尬，讲了自己幼年如何吃荆芥的故事。从前的从前，还是生产队时期，公用的菜地里没法种蔬菜，不是被人偷就是被鸡呀狗呀蹧蹋了。在县委工作的谢父回村来为了能吃到蔬菜，给生产队队长带来了荆芥的种籽，让他洒在菜园子里。荆芥长成了，全村人都无法接受荆芥，连猪狗猫鸡都不啃，只有谢父吃得欢天喜地，既而谢的一家人吃上了瘾，拌着吃，炒着吃，洒在面条里吃……荆芥被谢家独家享用了多年，后来谢家搬入城里，村里的人还是无法接受荆芥，不种它，也绝不肯吃它。这个故事的某种说不出的“味道”打动了两个青年男女，他们沉吟回味之后，尴尬释然，微笑着告别，再次相约吃荆芥……

　　这个故事的叙述没有一点华丽的铺陈，把一段市井间普通的爱情故事用荆芥的味道融合在一起，在我记忆里埋伏了长达四五年之久还时时想起。

　　　　                二

　　我生活的几个地方都不种荆芥，我的好奇心一直没法得到满足，无法想象荆芥的真实味道。

　　我的思慕和暗恋寄托在每年入冬，家里必备的同仁堂出的感冒清热冲剂里的荆芥，它的大名排在药物的前列，是治疗风寒感冒的主要成分之一，被碾成粉末，混成一颗颗小粒儿，被我用开水冲化了喝下。它被人工修饰成可口的苦甜味儿，完全不似故事里的那个味道：“它味道怪怪的，浓浓的，挺刺激……有点苦，有点辣，有点麻，有点香，有点像芫荽，有点像薄荷，有点像小茴香……”。我向邻居阿姨询问过，她告诉我，她幼年时候母亲一患感冒就浑身骨痛，派她去药店买荆芥回来煮开后，用来桑拿，蒸得大汗淋漓，病就好了。在她的故事里，荆芥不光是菜，还有了救命功能，有了传奇色彩，这使我愈发向往真实的荆芥。

　　今年，我终于和真实的荆芥见面了，隔着茫茫万千人海，走过数不清的流年往事，在菜市场的一位异乡来的老妇那里，我和它终于相遇，携手回家，坐下来细细地品味它。

　　怀着对荆芥的多年暗恋来体验它的味道，真的很新鲜。我用了老农妇介绍的最简单的吃法，掐叶去根茎，切碎了用盐渍一下，控干水，洒香油味精凉拌一盘，它在盘子里活色生香地舒展开身体，因了油盐的美容，水灵灵的俏丽，绿得本色，绿得明亮。我凝神屏气地开始了我和它的第一次亲近，夹第一筷子入口后，我嚼了嚼，停了几秒钟，有点诧异的想：“这是什么怪味道啊？”刹那间觉得它的味道酷似我小时候生活的内蒙那地方的一种叫“臭辣蒿”的，我极为厌恶的野草来！我的味觉在抗拒它，但心理上实在慕名已久，不忍放弃，皱着眉，耐着性咽下第一口，再接着吃第二口，第三口……味觉接受了它后，开始仔细品味，但它的滋味如何形容得出来？实在没法形容，因为它是我从来没有吃过的一种味道，不在酸甜苦辣咸具体的味道之内。

　　我又翻出那本小说再次读它的故事，真实的荆芥的味道和故事的荆芥味道交织在一起，使我品尝之后，有了微笑。

　　在那篇写荆芥的小说《味道》里，女主人公形容得贴切：“它味道怪怪的，浓浓的，挺刺激……有点苦，有点辣，有点麻，有点香，有点像芫荽，有点像薄荷，有点像小茴香……”　

　　此刻我才恍悟了那篇小说的好，它写出了爱情的味道，使故事弥漫着那种荆芥般说不清的，欲说无从，欲诉还休，入口难忘的味道。

　　我自此爱上了荆芥的味道，在荆芥上市的季节常常吃它，它在我这个地方是那么稀有，物以稀为贵呢。

　　味道的“说不清”正是荆芥的魔力，也是爱情的魅力，说不清在哪里，在厅上，灶下，枕畔，途中，在磕磕绊绊的磨合间，情牵意绕的缠绵里……在辛苦人生低眉回首的无数瞬间，爱情的味道被一花一叶亲手经营来，一米一盐慢慢品出来，而“模糊的特质正是生活的主要魅力之一”。

2007.1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