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我们乡下,有“正半年,腊半月”的说法。其意思不难理解,就是说腊月是在为迎接新年而过的,该做的事自然多得不得了,必须要忙着做,每天的时间却老觉得跑得很快,以至于不够受用。而把年过完了的正月间,就不一样了,由于没什么可指望的,反倒觉得日子过得很慢很慢,犹如半年那么长。
这样的体验,我曾经是有过的。
别的姑且不议,那我们就来专门说说这“腊半月”的事吧。正月实在没什么好拿来议论的,就节省些时间不去管它了嘛。
为迎接那个盼望了三百六十五天的新年,在腊月里,我们家跟村里家家户户的人家一样,要做着各式各样的准备。比如,力图求“净”的大扫除:“天上”要打扬尘,“地下”要清理陈年老窖柜子后面、床底下、坛坛罐罐的周围……都要一股脑儿地搬、扫、抹。就连房前屋后,也要尽可能收拾得整整齐齐,打扫得干干净净的;个人卫生方面呢,床上的被子,要进行一次彻底清洗,穿着的衣服更要里外洗一遍。那些个年月,洗的任务全靠一双手来完成,忙得不可开交。
说完了“大扫除”,该说说要“准备”的那些事儿了吧!其实,要论“准备”呀,可以毫不避讳地说三百六十五天都在准备,平时凡有什么样的“好东西”,早就储存在那儿了。腊月间临近春节的那些准备,可是最后一次再为过个好年的准备了。
这“最后一次的准备”,肯定是要把“单子上”列着的蔬菜与肉食、米面油盐酱醋之类的东西统统给“办”回来。有时也有忘记了的,还得远远地再跑去镇上买,直到把需要的都备齐了才行。
说了上面那一扒拉,真正重要的还没“登台”呢!它可是正二八经最重要的事了,凡是当过家的人,都得把它看成头等大事来抓。经验告诉他们,得拿捏好这个时间点,早了晚了都不行。
这便是烧柴问题。
在那个到处写满贫穷的年代,可以说烧柴问题,成了困扰家家户户生活的大难题。山上长不出柴来,一年四季都在为烧柴犯愁。平时嘛,还好应付,可这过大年图的就是个吉利,哪能还去像平时那样的应付呢?可咋办?拿钱去买都艰难。金贵的煤炭,普通人家哪烧得起呢?要准备过年烧的这顿“大柴”,得在离过年只有十多天的时间才准备呢!准备早了吧,怕柴烧完了;准备晚了吧,过年那天火柴又难升火。
二
几乎是年年如此,过年的那前十多天,我得先跟着大人们忙上一阵子,才有舒舒服服的年来过。尽管那时我还只是个学生,这学生的头衔,从小学升到了初中,变成“中学生”了,但我的个子还是令人遗憾的矮小。到了初中,我就该成个小大人来使唤了。
我说的砍柴的事,自然是我就读初中那期间的事了。
通常,得在全队大人们的“议论”和“盼望”都冷却之后,生产队的那个鬼主意很多的老队长才会召集大家,在微弱月光的晒场上来“议事”。粮食入仓的晒场上空寂无人,社员同志们为了砍柴的事才来开的这个会,可把入秋以后会就少了,落得个空空荡荡的晒场给闹腾起来了。队长振振有词的话里的内容,社员同志们个个早就在心里知道了,大家都只在等他的一声号令了。
每年寒假一放,我的整个人都交给家里来安排了。通常这样一家一户只派个代表参加大会,我们家都是我去参会。母亲也晓得,会上也不要有什么言发,只带个会议精神回家就行了。不过,其他人家还是“家长”参加得多,只不过我们家的情况特殊,全队人都晓得。父亲在外工作,母亲体弱多病,一个七十多岁的奶奶完全不支事,留下的几个小妹正在读小学,更小的连学都还没上。
我把会议精神带回家告诉母亲的时候,根本不用她安排什么,我就照例准备工具。这砍柴的时间定在两天以后,那接下来的这两天,不外乎就是要准备好“家伙”的,毕竟“磨刀不误砍柴工”嘛。
斧头、弯刀、镰刀、背枷子……包括背枷子上用来捆柴的绳索,我都要细心检查一遍,别要在关键时刻拉稀摆带。梨树下,那个弯弯的磨刀石,我把刀们每年都要拿到那里去磨快、磨亮。我敢肯定,石头上那凹下去的弯形,绝少不了我的功劳。用“一年青”的嫩竹子花成的篾条,也是该准备好的东西。
等把准备好的这一切统一摆到一个地方的时候,挣一天工分回来的母亲,怕我忙中出错,还要很细致地检查一番。等什么问题也没有了,才吩咐我早点睡觉,说瞌睡够了,明天才好出力。
夜里,我便想明天那一天下苦力的事……瞌睡就在我想的时候来了。
昨晚的月亮,还没有完全从天际间隐去时,朦胧中就听母亲在喊叫,只好迷糊起双眼穿衣下床。“经饿”的早饭是蒸红苕,奶奶很早起来做的。那噎人的红苕,噎得人眼睛发直。快点,走了……母亲催促着先迈出了门。我捏几个红苕在手里边走边吃,跟在母亲后面,朝柴山进发。
受保护的柴山,一直“长”在油房岩。一年四季里,都有挣工分的人在专门看守着。想到平时捡柴割草时,那山上长得“茂盛”的柴草,不止一次地想去那儿“捡”些回来,终因害怕而放弃了。
也只有在春节期间,才可以自由出入的油房岩,因全队人们的参与,一下子沸腾了。不但有肆无忌惮的说话声,还有划破寂静的刀斧声。我在那些暂时的声音里,也发出了自己与众不同的声响。想起平时根本就不敢来这地界上逗留,连观望一眼的机会也没有,我便发泄似地大声讲话,连站在最高的柏树松树上修枝时,那刀砍向枝丫的声音,也是故意放大了的。
我在整座山上奔跑,没人知道我到底意欲何为。队长大人的指示很明确,一家划一片,从山顶往下砍,或者从山下往山上砍,太阳落山前完成任务,按人头分柴回家。母亲是希望我作她帮手的,好把当天划分的任务提早完成,可我瞄准的是整座山上那些高大的树们。站在它们的肩头,可以通览那山上的风光,以弥补我平时不能为之的遗憾,手上脚上的擦伤却要我疼好几天,身上那闷人的柏枝味儿、松节油味儿,穿到学校去也令同学们嫌弃好长一阵子的。
每年太阳下山之前,不光是我们家,可以说全队家家都如此,没有哪一户能把从山顶砍到山脚下的柴,弄拢来捆成捆,在队长指定的时间内完成。尽管队长声嘶力竭地一催再催要抓紧时间,可等分下户的柴,披星戴月地背回家时,早过了傍晚时分。
在公坡上砍柴时的心情,就与柴分下户,在母亲的授意下,又连夜连晚将它们堆砌在檐沟后面时的心情一样,都是乐不可支的。在三百六十五天的日常中,没柴烧的苦楚,可是再三体验过了的。
别小看这些活的枝子柴、块子柴,在檐沟后面经过十多天昼与夜的折腾,已能完全适应大年三十那天的需要了。
三
我相信,我们生产队几任队长的高明之处,几乎都来自于他们对其地理环境的观察与总结。我们那个生产队名义上是在高山之巅,坐拥山的位置,却得了个没柴烧的尴尬。粮食稀缺自不必说,他们虽有过改变现实的想法,奈何能力有限,一直没有起色。靠吃国家救济粮,也还能勉强维持那几年最难熬的日月呢!
可住在山里,连柴都没烧的,不论是哪个队长都会当得脸上无光。现在想来,那时没柴烧的尴尬局面,也不光出自哪个队哪户人家。可以毫不避讳地说,队队如此家家亦如此。好在我们先前的那个老队长,除了冒着风险,把大部分山坡下放到各家各户去自行管理以外,还高瞻远瞩地提留了一些公坡出来,为的就是在春节时,利用公坡上的柴为大伙的春节过个好年。
把山坡分下户时的情形,谁都还有没忘记的记忆。老队长召集“户主”们开了几天几夜的大会,最终也没把油房岩这块烫手山芋给解决掉。谁都不要它的理由很简单,也合情合理。除了远离人烟不好管理,又与其他生产队连边接界,小偷很容易得手外,那面山上土地贫瘠,薄薄的土层掩盖下的全是些乱石,弄得整座山只长些如村民们记忆里想像得到的杂树杂草,像松树柏树之类的主打植物,即便能零星地长些出来,也只长到“香签子”那么粗就停止不长了。
最后,算是队长的脑筋急转弯拯救了它。你们谁都不要它,但它也不是臭狗屎。我相信有一天,它会成为你们的香饽饽。我干脆把它收了,让它成为“公坡”,让我们全队人人都来管理……队长讲出了这个精神胜利法的话,总算给大伙解了压,但大伙的心里更清楚,其结果肯定不会有多好。
现在想来,油房岩就是从那时起,在队长给的信心与希望里茁壮成长的。自从封山以后,谁家的牛和人都别想再踏足油房岩。每天夜里,生产队的强劳力们都会轮班上山巡夜。要是谁的班上有树被砍、柴被偷的情况发生,损失可不光是扣工分那么简单,连该分的口粮都要受其影响。小小年纪的我,在大人们的带动下,还打上灯笼火把去那山上巡夜挣过工分呢!
没想到当初这一试验性的想法,竟让油房岩那面山彻底旧貌换了新颜,成了家家户户的盼头所在。每年春节前到那山上去砍柴成了一种必然。
那些分下户的“自留坡”呢,因经不起长年累月的折腾,大树沦落成了小树苗儿,连小树苗儿也要砍走,最终成了光秃秃的荒山。就拿我们家来说吧,一家八张嘴,一日三餐肯定都要煮饭吃呀,那就得有源源不断的柴来供应吧。为了节约烧柴,我们用上了风箱。按理说,它也是很省的了,但常常还烧“地灰”,都没力气把一大锅水烧开。我们几个娃娃的任务就是捡柴割草。柴老是没烧的,割草的任务省下了,多半时候就去捡柴。
我们的自留坡,哪有什么干柴可捡,连刚发出来的那些嫩枝绿叶,也被我们砍了个正着,装进了每天要完成任务的背篓里。每年春天,新的柴哪还愿意多么积极地长出来呢?换成我,肯定也不想再长了。
没办法,我们还得上山捡柴,大部分时间是在背篓里搞假。最想抄的就是喜鹊窝,喜鹊是个挺能干的鸟儿,只有它们搭的窝才能一次装满我们的空背篓。但凡发现树上有个喜鹊窝了,那简直才叫容光焕发呢,任它们在头上怎样的吵闹,我们照样高兴为之。
望着油房岩那面长势喜人的山坡,我们不知多少次生出过奇妙的幻想啊,像饥渴的人到了水源地只想一次喝个够那样,我们对那茂盛的柴山,岂止是盼望与向往那么简单哟!
到了八十年代后期,农村各方面的情况都大为好转。家家户户的自留坡,被逐渐保护了起来,要论长势最好的,依然是油房岩的那面公坡。
那山上的风景,丰富了我心中很长一段时间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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