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湖镇是个小镇,很小的镇,整个镇子加起来不足百户人家。
由于地处晋中地区出关的必经之路,持续几十年的战乱,经由此地贸易往来的客商并没有想象中的络绎不绝,却也足以让小镇上的居民衣食无忧,甚至薄有积蓄。
小镇并不繁华。客栈,酒楼,茶馆,骡马行,杂货铺,裁衣店,还有为死人准备的棺材铺,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一家小小的赌场和为有钱人服务的暗娼土馆,简单而实用。
林湖客栈正是镇上最大的一家客栈,也是唯一的一家客栈。每年这个时候,大雪封路,飞鸟尽绝,正是客栈中生意最好的时候。
客栈老板娘杨漫舞,妩媚而不风骚,热情却不轻浮,虽说上了年纪,却仍是过往客商心里最容易想入非非的对象。
有人说她是落难的宫中妃子,也有人说她是靖边大将军的养在此处的小妾,还有人说她是江南秦淮河最当红的艳姬……每个人都对自己的说法信誓旦旦,仿佛他们曾经亲眼所见一般。但不管哪一种说法,大家的心里都有一个共同的想法。
这个女人很不一般。
这个世上从来不缺亡命之徒。偏偏有不信邪的人,借着酒劲上来,对老板娘污言秽语,甚至毛手毛脚,意图一亲芳泽。老板娘实在是个好脾气的人,不但没有表现出一点点生气的样子,反而笑吟吟的陪着他们喝酒划拳,任由他们占足了便宜,一时之间让其他的客人羡慕后悔不已,后悔自己没有早点动手。
可是第二天他们就感到很庆幸,庆幸自己没有去占那样的便宜。不信邪的人都被赤裸裸的扔在了关外的荒原之中,出言不逊的被割了舌头,毛手毛脚的被砍了双手,有几个特别过分的,连双脚也被砍掉,半个身子被饿狼啃得七零八落,惨不忍睹。
从那以后,所有的人都老老实实的住店,老老实实的吃饭。
傍晚时分,客人已陆陆续续走得差不多。本来热热闹闹的客栈,一下子变得冷清起来。
心无归宿,哪里都是旅途;
若有家,谁愿意在旅途中漂泊?
杨漫舞在柜台后仔细的翻着账本,连续几天的风雪让客栈进账不少,她的心情着实不错;丫鬟小竹刚端了满满一大盆衣服,准备到后院浆洗;堂倌孙小五、拔图赤儿忙着整理桌椅板凳,他们都缺了一条臂膀,却丝毫不影响动作的娴熟至极;就连后院的厨子老韩,也瘸着仅有的一条腿,忙着清扫地面。
每个人都安静的做着本职工作。
然后他们就看到了柳轻歌。
他依然那么年轻,英俊,明亮的眼睛充满笑容。
善良而友好。
所有人一下子怔在原地,傻傻的看着他。小竹手中的盆子咣当一声掉在地上,衣服散落满地,却也顾不上去收拾,手忙脚乱的比划着,冲杨漫舞吱吱呀呀的叫着,脸色因兴奋而变得通红。
片刻之后,几个人一下子全围了上去。孙小五、拔图赤儿紧紧握着仅有的一只拳头,傻呵呵的笑着;厨子老韩更是老泪纵横,不停的搓揉着满是油腻的双手,呆呆的想要说些什么,却终究哽咽着发不出声来;小竹则是手舞足蹈,啊啊的讲不出话,却仍然让人感受到她是多么的兴奋和愉悦。
桓石虔看着眼前的一切,惊讶得张大了嘴巴;一旁的谢道韫早已热泪盈眶。
每个人的感情都是发自内心,是那么的真实,那么的让人感动。
柳轻歌伸手握住韩老头的手,微笑道:“韩叔,我饿了。”
老头子一边伸手抹眼泪,一边忙不迭的答应着“我这就准备,这就准备”,瘸着仅有的一条退,欢快的跳向后院。小竹一路小跑着跟过去帮忙。
杨漫舞解下披风给柳轻歌披上,柔声道:“天气这么冷,你穿得太少了。”
一边吩咐道:“小五,去把公子的马车安顿好。拔图,去拿窖里最好的酒出来。”
二人应声而去。
柳轻歌轻轻道:“这一年,大家都还好吧?”
杨漫舞道:“大家都很好。生意虽然清淡些,温饱总不是问题。”
柳轻歌微微一笑,道:“有杨姐姐在,真好。”
杨漫舞嗔怒似的白了他一眼,不自然的流露出一份作为姐姐的温柔和亲昵。看向桓石虔和谢道韫,道:“这两位是……”
不待柳轻歌回答,桓石虔上前拱手道:“我叫桓石虔,这是我谢家姐姐谢道韫。我们从江南而来。”
杨漫舞上下打量着谢道韫,满口称赞不已:“江南水乡的女儿家,果然是国色天香。也难怪你现在才肯带过来见我。”
谢道韫闻言,顿时娇躯一震,偷偷看了一眼柳轻歌,满脸绯红。
柳轻歌连忙道:“姐姐休要说笑。我这次来,是要出关一趟。”
杨漫舞道:“现在大雪封山,出关怕是很危险。”
柳轻歌道:“事态紧急,他们两位也要跟我一起出去。”
杨漫舞道:“你什么时候走?”
柳轻歌道:“吃完饭就走。”
杨漫舞转了一个身,冷冷道:“要是你一个人,我一点也不担心。可是带着他们两个,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无论如何你今晚都在这里休息,明天一早再出发。”
柳轻歌想要再说什么,杨漫舞早拉着谢道韫远远走开:“这事听我的。”
晚餐丰盛而温馨。一向滴酒不沾的谢道韫也破例喝了点酒,酒气上涌,更增娇艳之态。她话不多,却自然而然的流露出一股大家闺秀的风范,每个人都由衷的替柳轻歌感到高兴。
或许,只有这样的女子,才能配得上柳轻歌。
唯有柳轻歌自己,却是苦笑不已。
半个多月的旅程,初始的兴奋劲过去,就连桓石虔都显得疲惫不堪,更不用说谢道韫一介弱质女流,是以吃过晚饭后,桓谢二人便早早回房休息。谢道韫睡了杨漫舞的房间,杨漫舞便移步小竹房间同睡;柳轻歌和桓石虔的房间,则是由杨漫舞亲自收拾的客房。待得众人散去之后,二人才有机会好好叙话。
三年前柳轻歌救下杨漫舞和小竹之后,便安排她二人来此安身立命。后来,杨漫舞陆续收留了一些战场上的伤兵和一些走投无路的人,他们当中有人伤重不治而亡,也有人伤好之后便挣扎着回家,还有人攒点小钱之后便着急去做更大的买卖,最终留下来的便只有老韩、孙小五和拔图赤儿。或许是因为他们已成残废,或许是因为他们从来没有过家,离开这里,他们根本不知道要去哪里。柳轻歌每年的年底都会来这里小住几天,享受着片刻的宁静和悠闲。
他每一次来,都能感受到杨漫舞身上的明显变化。她变得越来越恬静和淡然,变得越来越像一个可以依靠的大姐姐。
他替她感到高兴的同时,也很享受这种感觉。
他从八岁起就开始四处流浪,虽然靠着聪明和机智一次次化险为夷,甚至还帮助过许多应该帮助的人,但是在他的内心深处,何尝不希望能有一个温暖的家?慈祥的母亲,严厉的父亲,还有温柔的姐姐。
家,是每一个游子最温暖的港湾。
或许在内心深处,他已经把这里当成了家。
夜已经很深。
或许是感觉到太安静,杨漫舞咯咯笑道:“那位飞燕姑娘呢?难道是因为你带了谢姑娘而不敢和她一起来?嘿嘿,我可是记得你第一次带她来看到我的时候,那股子酸劲,真是恨不得吃了我,哈哈。”
前年的年底他带尹飞燕来到了这个温暖的地方,很明显的一见面,尹飞燕就把杨漫舞当成了潜在的情敌,偏偏前者又不是省油的灯,后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事件,至今想起来都让人忍俊不禁。
柳轻歌苦笑道:“我这次出关去盛乐城,为的就是她。”
遂把乌家镇谢道韫偷听到夏掌柜掳了谢玄和蒋雪翎,擒住尹飞燕,以及赶往盛乐城的消息一一说了出来。
杨漫舞静静的听完,皱眉道:“从山西出关前往盛乐城,除了西边百里之外的雁门,便只有这里一条路。往来客商的消息,按道理来讲,应该算是比较灵通,却也从来没听到有人提过什么天问。”
凝目想了一会道:“有件事情倒却是有些奇怪,或许和你说的那几个人有关系。三天前的深夜,有一男一女两个人前来投宿,男的圆圆胖胖,很是富态,看上去很像做生意的掌柜;女的是一个很秀气的小媳妇,文文静静。两个人背上都背了大竹篓,裹得严严实实。二人自称孩子得了不治之症,急着赶去盛乐城向一位鲜卑巫师求医。二人吃饭,换了车马,连夜冒着风雪就走了。”
柳轻歌闻言,顿觉精神一振,“没错,你说的那个富富态态掌柜模样的人,很可能就是夏掌柜。如此看来,谢道韫偷听到的消息应该是准确的,他们的确是要赶去盛乐城。”
这一路上,他一直都比较担心,万一判断错误,这一千多里的路途,人困马乏尚且不说。而一旦失去了天问的踪迹,以对方行事之周密,再想找到任何的线索,无疑于大海捞针。
杨漫舞道:“我当时也觉得奇怪。要知道,大雪封山,连夜在茫茫荒原上赶路,可不是一般商旅之人敢为之事,是以格外留意些。趁着他们吃饭闲聊的当口,有意无意靠近,想要偷听他们谈些什么。那两个人倒是很机警,声音压得很低,我也仅断断续续听到十月十八,旋鸿池,还有什么阴山决几句话,却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后来我无意间提到旋鸿池,不曾想拔图倒是知道那个地方。你也知道,拔图是匈奴人,原来常年在草原上奔走,对关外的情况比我们都要熟悉。据此东北三百里,有一片大湖,匈奴人称之为诸闻泽,后来匈奴没落,其他异民族占据诸闻泽,因经常见到大鸟在湖上盘旋,便改名旋鸿池。”
柳轻歌思索半晌,道:“很明显,十月十八是时间,而旋鸿池是地点,至于阴山决是什么意思却是不得而知。恐怕只有到了盛乐城,才能搞清楚这里面究竟有什么蹊跷。”
杨漫舞道:“我总觉得这些人行事诡异,你此行怕是危险万分。”
柳轻歌笑笑,道:“我倒是越来越像会会这位湘夫人了。”
杨漫舞凝目看着他,轻轻的叹了口气。
她太了解眼前的这个少年,他所决定的事情,是任何人也不能更改的。
柳轻歌回望着她,柔声道:“他还是不肯来见你么?”
杨漫舞顿觉黯然伤神,喃喃道:“我知道,他早就知道我在这里,甚至暗中为我挡过不少是非,可他,可他为什么就是不肯来见我?”
言毕,已是泪流满面。
柳轻歌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柔声道:“他一直都是牵挂着你的,他只是过不去自己那一关。我相信,终究有一天,他会想明白的。”
第二天,天气放晴,霞光万丈,红妆素裹,分外妖娆。
桓石虔一扫连日来的颓丧憔悴,又显得神采奕奕,生龙活虎,谢道韫的脸色也红润不少,显然二人昨晚睡得都不错。
车马早已备好。桓、谢二人却看得目瞪口呆,不明所以。尤其是桓石虔,嘴巴张得老大,仿佛看到了世上最不可思议的事情一般。
马车已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是数十条纵横交织的木条,木条连接在一起,形成了一个长三公尺,宽两公尺的镂空平台,着地的两条木条尤其显得宽大,平滑;拉车的马也不见踪迹,镂空平台的前方,则是八条纯白色的巨大狼犬,每一条都身形高达,体格壮硕,此刻正欢快的抖身摇头,浅声低吠。
见到二人吃惊的模样,柳轻歌微微一笑,解释道:“这种东西叫雪橇,乃是极北之地的人常用的一种运输工具,最适合在雪地上滑行;狗虽然不如马有力气,但是身轻体浅,不容易陷进雪里,在雪地上反而跑得更快。而且狗虽然怕热,却比较耐寒,在寒冷的地方耐力反而比马要好上很多,最适合长途奔跑。”
桓石虔将信将疑的点点头,用狗作为脚力,这大概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奇妙的事情了。
杨漫舞准备四件貂皮大氅,冲柳轻歌道:“让拔图和你一起吧。他自幼在草原上长大,对那里的情况很是熟悉。而且他能讲匈奴、鲜卑和汉话,相信你一定有用得着的地方。”
拔图赤儿忙不迭的点头应和:“公子就带上小人吧。”
柳轻歌知她所言不虚。关外对大多数人而言,都是一个充满神秘和危险的地方,即便他自幼四处流浪,关外却也是很少涉足。有拔图在身边,的确会有很多方便,便不再推辞。
拔图见柳轻歌答应,顿时满脸欢喜,忙着去收拾打点。
一切准备妥当。
出了镇子,在此起彼落的狗吠声中,雪橇快速向北滑行。
身后杨漫舞的身影越来越模糊,直至成为一个黑点。
最终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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