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茶

微风吹过庭院，吹动栽种在庭院边缘的几株小树。

几瓣黄花被风吹动，从摇摆的树枝上掉落下来，落在石砖铺成的小路表面。淡黄色的花瓣从摆放在庭院中央的桌椅周围掠过，落在灰白色的石砖路上，也落在铺着雪白桌布的藤桌表面。

一身白衣的老人端正地坐在藤椅上，牢牢地注视摆放在自己面前的茶炉。茶炉上泛起缕缕热气，遮盖住他略微有些花白的头发和胡子。透过茶炉的盖子露出的缝隙，隐约能够看到几片淡黄色的花瓣。和随风飘落的花瓣一模一样。

“师父，我来了。”

穿着一身黑色正装的中年男人从石砖路另一侧的尽头跑过来，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藤桌前方。他全身上下大汗淋漓，先把自己手中的手提包夹到腋下，再重新把它拿到手里，整个人显得有些手忙脚乱。

“坐。”

老人缓慢地抬起头，睁开眼睛，举起手掌，指向自己对面的另一张空着的藤椅。

中年男人勉强地挤出一丝笑容，连续点头，用手背擦掉自己的额头和脖颈上流下的汗珠，再用指尖把已经变得有些歪的外套和衬衣的衣领调整好，随即坐到空着的那一张藤椅上，把手提包摆放到藤椅边缘。

“师父，您找我找得这么急，是什么事啊？”

老人同样挤出一丝有些勉强的笑容，被花白的胡子覆盖住的嘴角轻微地抽动一下。他抬起双手，缓缓地拨动茶炉上方的旋钮，调低茶炉的火力，随即拿起摆放在一边的长勺，将花茶舀到自己早已在茶炉两侧摆放好的空杯子里。

“喝茶。”

“哎！”

中年男人当即露出恭敬的表情，再次向老人点头，抬起双臂，用双手捧起茶杯，把一杯冒着热气的花茶一饮而尽，连同漂浮在茶水表面的花瓣一同吞咽下去。

“别这么急，”老人温和地责备中年男人，“会被烫着的。”

中年男人立即露出窘迫的表情，脸庞开始泛红。他将空茶杯放回到桌面上，低下头，连续摇头，整个人瞬间变得结结巴巴。

“我……我太渴了……这些天，我一直都在外面办事，忙得脚打后脑勺……有时候，我连饭都顾不上吃，甚至连水都顾不上喝呢……”

老人轻笑一下，随即轻叹一口气，再次拿起长勺，将花茶倒进空着的茶杯里。这一次，他捞出来的黄花有两朵。两朵黄花整整齐齐地漂浮在茶水表面。

“你慢慢地喝。像当年一样。”

“嗯……嗯。”

中年男人稳稳地点头，再次用双手捧起茶杯，把嘴唇贴到茶杯边缘，慢慢地喝茶，慢慢地品味茶水的味道。

老人没有动，只是静静地注视中年男人的动作。

“师父，这花茶……还是那么香啊。”

慢慢地把一杯花茶饮完之后，中年男人才放下茶杯，把空着的茶杯摆放到桌边。他似乎已经变得平静下来，头上和脖颈上不再流汗，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平和很多。

“是啊。”

老人缓缓地点头，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略微抬起头，把目光投向距离自己最近的那一株小树。这一株小树长得最高，树上开的黄花也最繁盛。

“你还记得你刚进单位的时候吗？”

“呃……嗯……”

中年男人露出有些为难的表情，低下头，目光注视平铺在茶杯底部的两朵黄花。沉默许久之后，他才重新抬起头，恭敬地注视老人的面庞。

“当年，您刚开始带我的时候，我们这一批新员工几乎都来您这儿喝过花茶。不过，只有我既喝过您泡的茶，也喝过师娘泡的。”

“是啊。那一年，你师娘还在呢。”

老人露出带有几分凄楚的苦笑，轻轻地摇头，闭上双眼。

中年男人没有继续说话，只是把双臂平放到桌边，坐正身体，略微低下头，把目光投向茶炉之中。茶炉里剩余的茶水仍然在微弱地翻滚，完整的、破碎的黄花瓣不停地上下起伏。

“黄花还是当年的黄花，茶水也还是当年的茶水。”

老人把双臂平放到藤椅的扶手上，双掌同时发力，尽可能地支撑起自己的上半身，让自己的上半身完整地倚靠到藤椅的椅背上。

“只不过，你已经不再是当年的你。”

中年男人瞬间露出吃惊的表情，抬起头，瞪大双眼，似乎完全没有想到自己的师父会突然说出这句话来。他不由自主地感到紧张，用手掌握住藤椅的扶手。

“现在的你，已经上升到比当年的我更高的位置。你能做到的事，也比当年的我多得多。”

老人迅速地说完一段话，随即长叹一口气，整个人像是瞬间被抽走全部的力气一般。

中年男人愣在原地，似乎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几片花瓣随风飞来，先后落到他的身上。他就像完全没有注意到它们一样。

“嘭！”

老人突然抬起手，拉开藤桌下方的抽屉，从抽屉中抽出堆放在一起的几张纸质文件和一个移动存储器，将它们一把拍到藤桌的边缘。摆放在最上方的一份文件，是一份密密麻麻的转账记录。

“啊？！”

中年男人瞬间发出一声惊叫，整个人像是遭受一记重击一般，张大嘴巴，瞪大双眼，抬起手臂，指向叠放在一起的纸质文件，目光紧盯住摆放在这一叠文件上方的移动存储器。

“师父，您……您怎么会……怎么会……有……”

老人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露出带有几分愤怒的严肃表情，张开干枯的大手，紧紧地按住移动存储器表面的屏幕。

中年男人瞬间瘫软下去，整个身躯撞到藤椅的椅背上，险些直接把藤椅撞倒。摆放在藤椅边缘的手提包直接翻倒在地。

“你现在去自首，还来得及，”老人压低声音，语气中满是心痛，“我或许还能替你说几句话。”

中年男人像是已经昏迷过去一样，对老人的话毫无反应。硕大的汗珠再次从他的额头上滴落下来。这一次，流下来的是冷汗。

“唉……”

老人长叹一口气，深深地低下头，花白的胡子几乎快要垂落到白色上衣的表面。

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从石砖路的尽头传来。

几个身穿制服、高大挺拔的青年男人快步穿过石砖路，迅速地来到藤桌周围，从三个方向把失魂落魄的中年男人团团围住。

“走吧！”带头的青年男人高声向中年男人发令。

中年男人依旧毫无反应，像是已经完全失去知觉一般。两个青年男人不得不从左、右两侧夹起他的身躯，将他拉走。另一个青年男人则拿起他的手提包，开始检查里面的东西。

老人缓慢地抬起头，注视位于空茶杯底部的两朵黄花，随即转动旋钮，关闭茶炉的火。他自己面前的那一杯完全没动的茶仍然散发出微弱的热气。

茶炉中的茶水完全停止沸腾，归于沉寂。每一朵花瓣都停止起伏，再也不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