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面是个技术活,这一点,我早有体会。
水加多了,面就会太湿,黏糊糊沾满右手的五个手指头,面团东一小块西一小坨,软瘫在面盆四面八方各个角落,不成形。左手不得不去帮忙,结果左手的五个手指头,无论长短,也跟着一个接一个遭了秧。
湿面粉吸力极强,比胶水都厉害,我看着自己的手,像鸭蹼,像鱼鳍。全身都跟着难受,似乎整个人都掉进面糊坑了。
再不敢轻举妄动,连脚趾头都紧紧并拢,隔着布鞋抓着厨房的水泥地,如同一棵树扎根在坚实的大地。举起洁白的手指头,像是在树上挂起一面被炮火撕扯得稀烂的投降的白色战旗,扯着嗓子喊妈来帮忙,赶紧再舀些面粉。
不到半分钟,一瓢面粉啪一声顿在了案板上,腾起了一小股白烟,同时,后脑勺啪一声,挨了一记干净利落的巴掌。没一句废话,一切尽在不言中。这的确是我娘亲的风格,干得漂亮!
我偷偷把两滴眼泪,蹭到围裙上,继续与面粉奋战。
抓一把干面粉,搓搓手,再抓一把干面粉,搓搓手,手指头总算一根根解放出来了。可是,这一次,面粉加多了,盆里太干,搅来搅去,揉来揉去,无数个大大小小的面疙瘩,大的有香瓜那么大,小的有红枣那么大,各自为政,坚强独立,就是不肯亲密无间地拥抱在一起。
不敢再喊娘亲帮忙,否则喊来的不仅仅是一瓢水,还有可能是第二个、第三个、乃至第四个巴掌。只好顺着盆沿,溜着边,像滴眼药水那样,一点点加水,一点点揉搓。
总算把那些香瓜红枣们,都摁到了一起。可是,这还没完,还没有三光呢。
什么是三光呢?娘亲早有指示:面光、盆光、手光。意思是:面团表面是光滑的,不能疙疙瘩瘩,面盆和手上都是干干净净的,不能有一丝残留的面粉。
继续揉。手疼,胳膊酸,腰又酸又疼。终于,篮球大的面团,巍然矗立在面盆的正中央,光洁、圆润、丰满,如同一张傲慢仰视天空的胖脸。
接下来,加碱水,搓长条,切小块,揉成一个个大小相同的圆球,整整齐齐摆到蒸笼的屉布上。用硬柴,风箱紧拉,火苗通红舔着锅底,水汽从锅缝里嗤嗤弥漫开来,厨房如同白雾缭绕的仙境。馒头蒸好了。
那是一家人一个星期的口粮。也是我一个星期一回的磨难。和面的过程如同梦魇,娘亲经常恨铁不成钢:手爪爪那么笨,看你以后怎么嫁出去!
我家祖上五代直系血亲,全部生活在淮河北岸,以馒头和面条为主食。那里的女子,如果不能独立制作出一锅暄软蓬松、形状优美的馒头,那么,她的前途必然黯淡。就算勉强嫁了出去,婆婆和妯娌们,也会在背后嗤笑,连累得娘家人脸上无光。面条的制作过程同样令我痛苦,考虑到本文字数已经足够多,所以留待下一篇再写。
娘亲认为我必然像她和她的母亲一样,生于斯长于斯终老于斯。那条滔滔滚滚、年年夏天冲出堤坝淹没两岸庄稼的河流,仿佛是家族的庇佑与无形的囚禁,养育了我的亲人们,也令他们裹足不前。
没想到囚禁轻易被我打破。我顺顺溜溜把自己嫁了出去,安家于太湖岸边,入乡随俗,很快学会了清蒸鱼、盐水毛豆、酒酿圆子。女儿吃得津津有味。
有一天,女儿参加校园母亲节社团活动,跟着厨师做披萨,味道鲜美、五彩缤纷。她因此而得意非凡,放学时带了一张食谱回家,宣布要当场操作,亲手做个热腾腾的披萨给父母吃,以示孝心。
我接到圣旨,受宠若惊,飞奔到超市,采买完毕,再飞奔回家,给女儿打下手。没想到第一关,女儿就败下阵来:社团活动的披萨,是厨师已经提前做好了面饼,学生们只要把洋葱、蘑菇、番茄切碎,与马苏里拉奶酪一起撒上去就行了。可是,家里没有现成的面饼,需要自己和面。
女儿眉头紧锁,埋头苦干,加水、加面、搅拌、再加水、加面、揉搓……终于,举起沾满面粉、黏糊糊的手指头,像是举起一面被炮火撕扯得稀烂的投降的白色战旗,眼泪汪汪:怎么那么黏呀?它们沾到我手指头不肯下来怎么办呀?怎么才能把它们变成面团呀?
她抬起胳膊,把眼泪蹭到围裙上,我仰天大笑。历史老师说过的一句话涌上心头:历史演变的过程总是惊人的相似。
我给女儿讲了自己小时候的糗事,女儿也笑了。接过面盆,我三两下揉好了面团,对于经常摆弄篮球般大面团的我来说,这点香瓜般的小面团,简直像闹着玩似的,随便抓抓捏捏就行了。女儿看呆了:妈妈,你的手好厉害,你是怎么做到的?它们怎么那么听你的话?你怎么一下子就弄好了?
我愣了,低头看自己的手,厉害吗?算一算,从考上大学起,十五年了,如同翻身农奴得解放,我再也没有蒸过馒头,这么多年,家里甚至没有买过生面粉。
十五年了,为什么还没有遗忘?当手指头触碰到面粉的一瞬,所有凝固的记忆全部复活,不是通过大脑,而是通过指尖自动复活。为什么?
披萨进了烤箱,我接着揉了面蒸了馒头,小麦粉里加了些玉米粉,增加口感和色泽,蒸锅太小,所以把馒头也切得很小,以免蒸不透。此刻,我忽然想到:娘亲当年的恨铁不成钢是发自肺腑的,她是真的怕我将来吃不饱,怕我缺乏必要的生活技能以至于日子过不好。只有亲娘,才会有如此不必要的担忧和顾虑。
就像我,唯恐女儿吃不饱,所以总是忧心忡忡,总是觉得她太瘦,盛饭的时候总是用饭勺把米饭使劲压得结结实实塞得满满,以至于她经常抗议。
煤气灶开到最大,火苗瓦蓝,舔着锅底,水汽从锅缝里嗤嗤弥漫开来,厨房如同白雾缭绕的仙境。小麦与玉米的清香一如从前,粮食的质朴气息令人安心,岁月似乎暂时停止了流逝。
即使逝川之水明天加倍奔腾咆哮,但此刻, 我不再害怕。日子就这样踏踏实实过下去吧,无论是过去的,还是未来的,都不足为惧。
女儿惊讶:这怎么是馒头?没有馅呀!
女儿生在苏州,长在苏州,在苏州土话里,是没有“包子”这个词的,只有“馒头”,而馒头里裹着的,不是甜的豆沙、芝麻馅,就是咸的肉馅。苏州土著食谱里,没有淮北流域的实心馒头。
我小时候,这种馒头其实也不叫馒头,叫“馍”。
我几乎都忘了。原来并没有忘。
向所从来的地方,大概永远不会忘。
我蒸的小馒头.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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