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访磨笄山之史家绝唱

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史记》

河北境内，有座被誉为“塞外小泰山”的鸡鸣山，当地人称之为“奶奶山”。很久以前，这座山有另一个称呼，叫做“磨笄之山”。“磨”即为打磨、磨尖，“笄”即为簪子，常用作妇人固定头发的发饰。“磨笄”就是磨尖簪子。那么，是谁磨尖了簪子？为什么要磨尖簪子？为什么山名会被叫做“磨笄之山”呢？

原来，这里面有一段悲壮动人的故事。

话说春秋晚期，晋国范氏、中行氏、智氏、韩氏、赵氏、魏氏六卿轮流执政，逐渐架空了晋国国君。其中赵家班有个叫赵鞅的牛人，曾把持晋国大权十几载。

赵鞅有个小妾，为翟人之女，名分很低。她生了个儿子，取名无恤。在那个“子以母贵、母以子贵”的年代里，无恤作为贱妾所生的庶子，地位就更加卑贱，从小就不怎么受待见。

但无恤打小就勤奋好学，胆识过人，不像兄长那般纨绔无行。一天，注重家教的赵鞅，将一些为人处世的规则，写在竹板上，分别传授给儿子们，让他们认真领悟，并告知三年之后，要逐一检查。三年后，其他儿子包括太子伯鲁在内，要么只记得只言片语，要么干脆连竹板也不见了，而无恤不仅能对答如流，而且将竹板一直藏之于身、并不断内省。从此，赵鞅对无恤刮目相看。

赵鞅年老时，为了放心地把家业交给儿子，又出题进行考察。某天，赵鞅若无其事地对儿子们说：“我把一宝符藏在夏屋山（在今山西省代县东北，和句注山的雁门关相接，为山西省北部险要之地）上，你们去找找看。”儿子们骑上快马，有的把山都快翻了个遍，还是一无所获，只有空手而归。只有无恤说，他找到了宝符。赵简子就问在哪。无恤说：“我站在夏屋山俯瞰代国，代国就是我们的囊中之宝啊！”通过这一次测试，赵鞅看到了无恤的大志，认为他能让赵氏更强大，于是坚决废掉了太子伯鲁，改立无恤为赵氏接班人。

公元前476年，在孔子去世两年之后，赵鞅也与世长辞，赵无恤继位。他便是赵襄子——“战国七雄”赵国的创始人。

赵鞅下葬不久，还在服丧期的赵无恤，给代王发了一封热情洋溢的邀请函，请他与僚属同到夏屋山一叙。

代王和僚属想都没想，就欣然赴会。为什么他连警惕心都几乎没有呢？一、代王是赵无恤的亲姐夫。而姐姐之所以嫁给代王，正是他为父亲出的主意。如此以来，便可麻痹代王，使他放松警惕；二、在很长时间内，赵无恤都在百般讨好代王。在代王看来，岳父刚过世不久，小舅子来找自己唠唠嗑，有何不可呢？

饮宴开始之前，赵无恤还做了几件事：一是大批怀揣利刃的武士，以舞者的身份隐藏自己；二是安排勇武的厨师，用又沉又大的铜勺子伺候代王饮酒、进食；三是偷偷派出人手，以代王的口吻接走姐姐，让她回赵国看看，同时大军兵临代国边境，虎视眈眈，准备随时出击代国。

代王君臣各就位后，饮宴开始。赵无恤一边让假扮成舞者的武士献舞，一边让如花似玉的美人围在代王及僚属左右，一边让厨师们用铜勺为代王君臣斟酒，一边万分热情的劝酒。

又是载歌载舞，又是拥香偎玉，又是香醇美酒。代王看到妹夫如此招待自己，那是相当的感激。

这又是一场杀机四伏的鸿门宴。只不过在原版的鸿门宴中，作为客人的刘邦很清醒，主人项羽很糊涂；而本次呢，作为主人的赵无恤很清醒，代王君臣很迷糊！清醒的刘邦最终逃脱了，而代王君臣的末日，就要到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代王更加放松了紧惕，酒劲上来后，更加飘飘欲仙。当无恤再一次向代王君臣敬酒，当代王君臣端起酒杯、仰起脖子、准备一饮而尽时，赵无恤啪的一声，把酒杯摔倒地上，大叫一声：“动手！”

话刚落音，硕大的铜勺就猛砸到代王君臣的脑袋上。短短一瞬间，脑浆横飞血肉模糊；毫无防备的代王君臣，一个个死于非命。刚刚还透着美酒香气的欢乐宴，顿时变成血淋淋的屠宰场。与此同时，舞者也纷纷亮出利刃，凶神恶煞的向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的侍从砍去；很快，早已埋伏好的大军，在赵襄子的指挥下，水一般的涌向代国都城......

代国灭亡了。我们不清楚，当赵襄子指使厨师用硕大的铜勺让姐夫脑浆四溅时，他有没有想过姐姐的幸福。姐姐与代王情投意合、琴瑟和谐，这一点他是清楚的。但正因为如此，他的姐姐才是最好的麻醉剂。从这一点说，姐姐的幸福相对于灭掉一个国来说，又算的了什么！甚至可以说，就算是牺牲姐姐，也不是不可以的！

幸好，赵襄子还算顾念手足之情，在杀姐夫灭代国的前夕，把姐姐接了出来。

正是出其不意，才能攻其不备。赵襄子的出招，可谓稳、准、狠，甚至是阴险毒辣、惨绝人寰！随便想一想代王君臣肝脑涂地的场景，就让人不寒而栗！

代国与晋国之间，隔着绵延不绝的夏屋山与句注山，需要多日才能到达。当代王夫人的车马来到飞来峰下时，从代国逃出来的使者飞奔而至，告知代王惨死、代国被屠灭的事实。

代王夫人听说后，先是极度震惊，很快明白过来，弟弟为什么要把她接走，接着就是悲痛，悲痛得哭天号地，悲痛得山河变色，日月无光！

代王夫人想调转车头，赶回代国。但转念一想，夫君已死，国已灭，再也回不去了；如果不回代国，就只有回到弟弟那了。只是，弟弟那双沾满夫君与代国百姓鲜血的双手，让她无法面对。

飞来峰下，北风凛冽。天大地大，哪里才是家，哪里还有家呢！

代王夫人下了车，来到飞来峰旁的嶙峋大石前。她已停止了哭泣，看似平静的脸上，酝酿着更大的风暴！ 她拔下头上的金笄，在石头上磨呀磨，磨了好多下，直到金笄被磨得又光又尖。在打磨金笄的过程中，她自言自语道：“因为自己的弟弟而恨自己的丈夫，是为不仁；因为自己的丈夫而怨恨自己的弟弟，是为不义。我不能做不仁不义之人！”

话刚落音，猝不及防之下，代王夫人就把刚刚磨尖的金笄插进自己的咽喉！在情感与道德、丈夫与家族之间的天平上，她选择了去死！

送信的侍从看到夫人如此大仁大义，悲哀之情充斥于胸膛。也一头撞到大石上，随夫人而去！

代国人既哀怜夫人，又敬佩她的忠烈肝胆。他们在山下筑墓，无限沉痛地埋葬了自己的夫人，又在山侧修祠，以用来纪念。不仅如此，他们把夫人自杀的地方，称之为“磨笄之山”。

第一次读《史记》时，印象深刻的地方不少，但最深的，莫过于“其姊闻之，泣而呼天，摩笄自杀。代人怜之，所死地名之为摩笄之山”这一幕。

之所以喜欢读《史记》，就是因为司马迁在写史的过程中，并不是一颗冷冰冰的心，而是带了人性的光辉。赵襄子的忍辱负重与残忍杀伐，他记下来；弱不禁风却又无比悲怆悲壮的姐姐，以及荒烟蔓草间的那一声声低泣，他也记下。

相对于治国平天下的杀戮与流血，一个无从选择的弱女子，选择用死来做最后的抗争，这一幕让我们为之触动，让我们长叹唏嘘。

历史的宏大历程，充满了太多了残忍无情，太多的野蛮杀戮。比如赵襄子，以君临天下之名，不仅屠戮了代王君臣，消灭了代国，而且彻底葬送了姐姐的一生幸福！弱者的尊严与抗争，在他的王位和家族面前，显得多么渺小啊！

喜欢鲍鹏山先生的《历史，让我们看见》一文，引用后面的作为后记。

后记：

透过历史天空中遮天蔽日攻城掠地的刀枪剑戟，让我们能看见那根细小的闪着凄光的簪子。透过历史长河中熙熙攘攘争权夺利的帝王将相，让我们能看见这位柔弱的悄悄泣血的姐姐。

这样的血，才是吾民族血脉之中的铁，骨骼之中的钙！

一部历史，你可以欣赏铁血，同样也可以欣赏悲歌。

五千年，有帝王将相的伟大事业，有他们留下的宏伟的王陵和宫殿，但是，如果我们的良知还醒着，那就能在深夜听见——还有孟姜女这样的妻，代王夫人这样的姐，在荒野，在草声细细中，低低地泣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