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铺

作者: fc5127b2817b | 来源:发表于2018-06-12 19:01 被阅读182次
    当铺

                                                  文/李洛可可

                    1

    我一直在想怎么给我的故事开头,太不寻常了,实在是太不寻常了。

    我叫南光泽瑞,只接受过九年义务教育,初中毕业后在搬家公司工作。

    江琪是我中学的暗恋对象,我暗恋了她三年,或许是进入社会后饱尝了世态炎凉,对那段纯真岁月一直念念不忘。

    故事发生在3月8号,我到机场帮一个客户运行李,他给我的联系方式十分诡异,1后面有十个7,姓小。

    约定时间一到,我给小先生打了个电话,他说他马上就要出来了。

    见他第一面我有些吃惊——皮肤精致得像瓷器,眼眸微微发蓝,透露着一股妖气。

    我从未见过那样的男人。

    “需要搬什么?”我感到很诧异,因为他什么东西都没带。

    他递给我一张纸条,上面是一个地址——东大街23号牧羊犬花铺。

    “先生,请帮我一个忙。”他的声音略带沙哑,“我这里有这家花铺的钥匙,今天晚上十点之后你去把花铺里的花全部运走,同时把花铺清洁一遍,一点气味也不能留下。”

    我瞪大了眼,刚要拒绝,他把两沓钞票塞到我手里。

    “我没有让你去偷,”他有些不耐烦,“你把一沓留在那里,就当把花全买下了。”

    看我还在犹豫,他又加了一句:“另外,我还能帮你完成一个愿望——帮你追到那个叫江琪的女孩。”

    他的语气不容否定,我再次诧异地说不出话来,我暗恋江琪的事从未跟任何人讲过。

    “好,我答应你。”

    我答应了他,原因是回报实在诱人。

    当天晚上,我把卡车开到目的地,用钥匙开了花铺的门,开始一盆盆搬花,最后不忘把一沓钱留在花铺。

    我有一间不大的出租屋,花搬回来后只好都堆在出租屋里。

    让人匪夷所思的是第二天地铁上,江琪真的出现了我面前。

    她略带紧张,对我说:“我第一天来D市,本来想和你联系的。”

    她说目前计划在D市发展,还没有找好房子,准备先住酒店。我让她去我的住处,把她带到了出租屋。

    屋门一打开,一屋子的花让江琪看呆了。

    “你不会是喜欢上了某家花铺老板了吧?”她半开玩笑地问。

    我不得不闪烁其辞,说那是一时兴起买的。

    “那你不介意开一家花铺,把它们卖出去吧?”

    江琪的话让我很诧异,她说她厌恶职场上的尔虞我诈,想开一家小店。

    我们很快交往了,这样江琪也不用再找房子,我辞了职,用卡车进货,细心经营起我们的小店。

    似乎一切都一帆风顺,但我丝毫感激不起那个姓小的人,总觉得有什么地方错了。

    果然,一个月后,正当我和江琪如胶似漆,都离不彼此的时候,一系列怪事发生了。

    先是一个早上,江琪去对面的书店买杂志,过马路的时候我发现她买的杂志不对。她站在马路中间和我对话,明明是红灯,一辆车却飞一般开了过来,我脊背一阵发凉,幸好有一个健壮的男人把江琪扑到一边。

    我慌忙跑到两人身边,江琪还没缓过劲来,我紧紧抱着她,不停地说:“没事了……”

    两天后我们吃完晚饭回家,经过一栋楼房的时候,上面突然掉下一个花瓶,几乎是擦着江琪的脸掉下去的。我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些在小说里看到的意外事件竟一一在江琪的身上上演。

    最过分的是三天后,我们去游乐园玩过山车,从未有过故障的过山车出现了故障。车头猛地向终点撞去,车上的人全都惊魂未定,有些女孩都要吓哭了。

    不知为何,我有预感——那些灾难是冲江琪来的,她似乎也有察觉,此后一个月,我们尽量不出门。

    江琪的妆化得越来越随便,以前都是精心打扮去见顾客,现在她没心情顾及形象,近来显得越来越疲惫。

    她的疲惫让我有了疑虑,不久后,她好像背着我在网上订购了什么东西。

    直到一天晚上,江琪走进卧室,脸色很不好看,没多久就掩面哭了起来,边哭边说:“我怀孕了……”

    怎……怎么可能,我知道她不想过早要孩子,我们的避孕措施一直做得很好,这种几率的事怎么都会被她碰上?

    “我一直想把最好的给我们的孩子,可就现在的经济状况,怎么能给他最好的?”江琪仍在哭哭啼啼,我想拍一拍她的后背,举起手后又放了下去。

    我再也无法坐以待毙,开始像小说里的警探那样去调查这些所谓的意外事件。但让人失望的是,这些意外是纯粹的意外,四件事中没有丝毫联系,以下是我的调查结果:

    第一件,那个闯红灯的小伙子是开往医院的,他说晚一步可能就见不到母亲了,所以生平第一次闯了红灯。“看到道路中央的女孩的时候,我的心跳都漏了半拍,鲜少有人在那里过马路的”。小伙子坦白说。最让人无法解释的是我和江琪只看一种杂志,当天她鬼使神差地拿了一本我们都不看的;

    第二件,那栋楼704住着一对新婚夫妇,脾气都很暴躁,当天因为一件小事争执起来,妻子随手抓起一个花盆扔了过去,丈夫一躲,身后的窗户开着,花盆自然掉了出去。可以确信小伙子和新婚夫妇完全不相识;

    第三件,不用说了,纯粹的意外事故,连管理人员都说不清为什么会出故障,而且我带江琪离开后,过山车又正常运转起来;

    第四件,我和江琪几乎形影不离,她忠实于她的男朋友,这场所谓的意外是我俩酿成的,但我们完全找不到原因。

    厄运没有结束,流感迅速在这座城市蔓延,我不禁冷笑,在这里这么多年,还从没听说过这种流感。

    我仍是江琪唯一的依靠,我们无话不谈,她说为了我们的未来,所有的厄运她都会挺过去。

    我深受感动,但我知道,世上一定存在一双有力的大手,所有的一切都是它操纵的。

    我决定赌最后一把——去故事开始的地方,我想再见到那个神秘的人。

                    2

    整整三个月过去了。

    我几乎一有时间便去那个机场,打扮时髦的人来来往往,但他们都是平凡人。我找的人不平凡。皇天不负有心人,就在7月15号那天,我终于等来了奇迹。

    是另一个人,模样和上个人一样无可挑剔,然而他是坐轮椅而来。身体瘦弱,脸色纸一样白,黑色眼窝深陷,嘴唇毫无血色。

    “先生,您几乎每天都准时出现在这个地方,是等什么人吗?”他问。

    我坦白告诉他:“3月8号那天,我还是个搬家工人,在这儿碰到一个奇怪的顾客,他让我把一家花铺的花全搬走,然后实现了我一个心愿。”

    “那不是很好吗?”

    “不,这个心愿是有代价的。我得到了暗恋女孩的心,同时接连的厄运降临在她身上。”

    瘦弱的男人点点头,“我没猜错,果然是那家伙。”

    “他是谁?”

    “他叫小犬,是一家当铺的老板。”

    怪不得他让我叫他“小先生”,等等,和当铺有什么关系?

    “您说‘当铺’?”

    “没错,年轻人,你想获得一些东西就必须牺牲一些东西。”

    我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但同时悲哀地想:真的无法挽回了吗?

    “可以挽回。”

    男人话音刚落,我瞠目结舌地看着他的脸。

    “南光,你若能帮我一个忙,我可以让时光倒流。”男人语气诚恳。

    不管怎样,先听听他的条件吧。

    “您想让我帮什么?”

    男人闭上了眼,尽量让语气显得平静:“三个月之后,在塞马花园你会看到一具尸体,它就是我。请把我埋到那个花园里,我想留在这个世界。”

    不用说,我快要惊掉下巴。我明白了为什么一见到这个人就觉得他带着一股忧郁的气质——这是一个身患绝症的人。

    我答应了他的请求,常年干苦力,埋尸体对我来说不是一件难事,或许他真能让我回到过去。

    回去的路上,我萌生出一个想法,小犬是当铺老板,他会不会也是当铺老板,时光倒流需要我现有的东西来交换,那会是什么东西?

    接下来的事证明了,他若是个老板,真是个高效率的老板。我回到出租屋,意外地发现花还堆在屋子里,我的花铺当然在D市消失了。

    我单身,在一家搬家公司上班。

    第二天坐地铁的时候,那个叫江琪的女孩出现在我面前,她略带紧张地对我说:“我第一天来D市,本来想和你联系的。”

    我费力地挤出一丝微笑,“你是谁,我们认识吗?”

    我看到江琪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她僵硬地背过身,一步步走到另一个车厢。

    我一声不吭目送着她离开,直到人群挡住了视线。

    回到家,我没有开灯,径直走到沙发,熟练地点燃一支烟,啪嗒啪嗒抽着。

    D市西区的塞马花园,因为地理位置偏僻,很少有人问津。西区有名的医院当属市一了。反正无事可做,我决定去拜访一下那个身患绝症的人。

    开着卡车来到西区市一医院,我向工作人员描述了一下坐轮椅的人,他们也给过我几个病人的房间号,遗憾的是在那些房间并没有找到我想找的人。

    我没有放弃,毕竟水果和鲜花都买来了。我决定在每个重症监护室门口绕一圈。

    终于,我在一个病房门口驻足,里面没有那个男人,倒是有一个女孩。在我望向里面的时候,她也回头看着我,目光交汇那一刻,我心头一颤——为什么看到这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心里会有亲切的感觉?

    我看了眼手中的水果和鲜花,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把东西放到床头柜上。

    病房里只有一个护士,此刻记录完病人情况转身走了。

    我看着穿蓝白相间病服的女孩,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她倒是先开口了:“谢谢你来看我。”

    我有些诧异,“你认识我?”

    她点点头,声音甜美,“我是你的女儿,爸爸。”

    我瘫坐在病床边的凳子上,“怎……怎么会这样?”

    稍微平复了一下心情,我再度抬起头,问她:“你是我和江琪的女儿吧?”

    她默默点点头,她的眼睛和她妈妈的很像。

    “你得了重病?”

    “没错,爸爸。因为一些原因我不得不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就像从来没来过一样。”

    我的眼眶红了,我当然知道那个原因是什么。

    “你叫什么?”

    “南念琪。”

    “真漂亮的女孩,真好听的名字。”我顿了顿,还是没有勇气将那句“你怪我吗”问出口。

    那天,我陪伴着那个叫念琪的女孩一下午,直到黄昏的余晖落入病房,她抬起头,像天使一样美。

    “爸爸,我有一本相册,那里有我在这个世上最美的记忆。我离开后,你一定要帮我保管它。”

    我“嗯”了声,声音哽咽住了。

    直到走到病房门口,我转过头问她:“你妈妈,她还好吗?”

    她先是一愣,随即笑着说:“妈妈不认识我。”

    那本相册里塞满了我和江琪带念琪爬长城、滑雪、去动物园……的照片,照片上的自己长了胡子,江琪留了短发,念琪穿着天使装,三个人都笑得很甜。

    我从未见过如此开心的自己。

    相册的最后一页夹着一张纸条,上面竟然写着:请把我埋在西区最安静的花园。

                  3

    西区最安静的花园——塞马花园。三个月后,我抱着念琪,把她安葬到花园最安静的一个角落。当然也见到了死去的男人,按他的指示把他安葬在了花园里。

    天空阴沉沉的,我坐在树下,迟迟没有回去。我想再陪陪我的女儿,也在祈祷那个女人出现。

    星辰逐渐升起,我站起身,准备告别整座静谧的花园,不料一转身,一个一丝不挂的男人出现在我面前。

    这简直比看到鬼还可怕,或许我真看到了鬼。

    他的皮肤很光滑,眼里闪着星光。我一时不知往哪儿看,想绕过他赶紧离开。

    他叫住了我:“南光,人马被埋在什么地方?”

    人……人马?我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他没有告诉你他的名字吗?”

    “那个病秧子?”我没有回头。

    “嗯,他被埋在了哪里?”

    我回头匆匆一瞥,指了一个地方。

    我背着他,他似乎走到了那个坟墓前,“谢谢你帮他。”

    “你们关系很好?”我试着问,毫无疑问他是又一个不寻常的人。

    “同行而已。”

    同行是指都是当铺老板吗,我脑海里浮现出这个疑问。

    “你们同行有几个人?”

    赤裸男人似乎转头看向这边了,“除了我们两个,你还见过谁?”

    “小犬。”

    “那家伙啊……”提及这个名字,男人似乎颇有感触。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男人的一阵沉默后,自己会主动问出那句话:“你的当铺能给人带来什么?”

    “会让你快乐,永远没有忧伤。”

    快乐,正是我经历过两段不寻常的时光后最需要的东西,但同时我会拿什么典当呢?

    “对不起,你将用来典当的东西是个秘密。”

    如果是寻常的当铺,顾客一定会暴跳如雷,自己会丢到什么呢,竟然一无所知。

    但从他们的当铺换来的东西实在诱人,就算丢掉一些东西,只要拥有快乐,有什么挺不过去的呢?我权衡了一下,点头答应了。

    “我也需要你帮我一个忙。”男人说。

    我已经猜到了,没什么大不了,都是我力所能及的事。

    “南小巷32号人鱼之家,那个房子里养着一条金鱼,就是白天的我。请务必每天往鱼缸里扔一颗干净的石子。”

    果然没什么难度,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第二天天一亮,我开着卡车来到南小巷,卡车上装着几盆花。

    女孩林可穿着白色背带裤,把马尾编了起来,她站在阳台上,开心地向我挥手。

    “原来是花呀!”她大声说。

    “没错。”我抬起头看着她,她似乎有没完没了的开心事,脸上总挂着笑容。

    门没锁,我把花搬到了她的家里,一眼便看到那个鱼缸。

    我往里面扔进一颗干净的石子,女孩也下了楼。

    “辛苦了。能透露一下谁送的吗?”她目光中全是期待。

    “不能。”我苦笑着说。

    “那好吧。”她有些失望,随即又抬起头,笑着问我:“你每天都会来吗?”

    “嗯。”

    到人鱼之家送花成了我的日常任务,我每天都能看到她的模样,她的笑好像有魔力,原本性格沉闷的我一点点放开了。

    “小哥哥,今天送来的是什么花?”

    “紫罗兰。”

    “它的颜色很忧郁。”

    “今天送来的是什么花?”

    “香草。”

    “它的味道像冰淇淋。”

    “今天送来的是什么花?”

    “玫瑰。”

    “玫瑰花是上帝的杰作。”

    “今天……”

    林可会唱歌,每次让我听完一首歌再走;她去过很多地方,每次都送我一张不同地方的照片,她说那是“小费”。

    出租屋里的花越来越少,墙上的照片越来越多,每天有饭吃,有床睡,每天能看到喜欢的姑娘,生活里再也没有什么忧伤了。

    我决定花送完那一天就向她表白,至少让她知道我不只是个搬花工人,我是送她花的人。

    悲剧就是从那天发生的。

    最后一天,卡车里全是玫瑰。我兴高采烈地开进小巷,那个女孩没在门口等我。

    我下了车,疑惑地推开门,在人鱼之家到处找她。她赤脚蜷缩在卧室里,头发乱糟糟的,睡衣也没换。

    我一步步走近,发现她眼神空洞。

    “南光?”她伸出手摸索着。

    我迅速走向前,她抱着我哭了起来,边哭边说:“我的眼睛看不见了……”

    “怎么会看不见了呢?”我低头看着她着急地问。

    她摇摇头,哭得更厉害了,“我的眼前黑蒙蒙的,看什么都是黑的。”

    我把她扶到床上,抓着她的手说:“以后我来做你的眼。你还能唱歌,还能闻到花香。”

    她还在抽泣,我擦去了她脸上的泪水,出门做饭的时候,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只是第一天,厄运还没完。第二天再来人鱼之家,林可一开口说话,沙哑的声音让人心如刀绞。

    “我不能唱歌了,南光。甚至在这么下去,不能说话了。”

    “不会的。”我扶着她在院子里散步。

    “南光,你留下来吧。”

    我答应了她,晚上在床边陪着她,林可不停地跟我说话,她在讲她旅游的故事,讲完她的故事,开始讲她幻想的故事。

    她说:“南光,我怕第二天醒来就不能和你说话了。昨天我的世界陷入黑暗的时候,我最后悔的就是没多看你几眼。”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静静地听她讲故事,还好她看不到我脸上的泪水。

    也正是那晚,我到客厅里接水,发现金鱼不在鱼缸里。第二天白天它才回来。

    林可不会说话了,三天后,她失去听觉,完全陷入一个无光、无声的世界,几乎每天都抓着我的手。

    她的心里害怕吧,一定很害怕。

    又过了几天,林可的双腿失去知觉,她每天待在阳光能照进来的房间,茫然地望着墙壁。

    满屋子的花是她唯一的慰籍,她能闻到花香,在纸上写花的名字。

    渐渐的,花香不能再满足她。我从外面带来几瓶香水,她似乎很开心,一整天都攥着她喜欢的香水。

    此后每天我都会带不同的香水送给她,香水不是白来的,兜里的钱越来越少,我们过得很窘迫。她的世界里已再无快乐可言,我渐渐明白那条金鱼做的是什么生意。

    当天白天,我没有往鱼缸里扔石子,傍晚在客厅等着。不出所料,鱼缸里的鱼还在。

    我扔进一颗石子,金鱼变成赤裸的男人,我丢过一条浴巾给他,让他坐在客厅里。

    “你简直是三个当中最差劲的当铺老板!”我厉声道。

    他苦笑着说:“或许吧……”

    “如果我没猜错,自身的快乐要用所爱之人的快乐典当,我的快乐是建立在她饱受折磨之上!”

    “你说得不完全正确,不是‘所爱之人’,只是巧合罢了。”

    “什么意思?”

    “在你没有忧伤的同时世界上另一个人将没有快乐,没想到你会爱上那个牺牲者。”男人无奈地说。

    “她是被迫牺牲!”我歇斯底里地大喊。

    “这个世上有些人快乐,就会有些人被痛苦折磨,‘几家欢乐几家愁’就是这个道理。”男人闭着眼说。

    我站起身,握紧拳头问他:“人马在哪里,我要让时光倒流!”

    “人马已经死了。”

    “真的没有任何办法了吗?”我悲哀地说。

    沉默了良久,男人问:“南光,你想不想让她快乐?”

    “想。”

    “她怎样才能快乐?”

    “只有送她香水了吧。但我没钱买昂贵的香水。”

    “有一种办法能让你轻而易举地得到香水,不仅能得到没有魔力的普通香水,还能得到治盲、治哑、治聋的魔力香水。”他认真地说。

    我的眼睛亮了,对他说:“若能得到这种香水,我用什么典当都可以。”

    “自由,良心和身体呢?”他看着我的眼睛问。

    我想让他说得具体点,但他之后便一直缄默。

                  4

    我成了北纬森林的当铺老板。

    我贩卖各种能够疗伤的香水,但顾客必须用自由、良心和身体典当,在我拥有顾客那一天,意味着我将不是当铺老板。

    失去自由,因为下一个顾客,也就是老板来临前,必须苦心经营当铺;

    良心,每个人成为当铺老板都会先失去良心;

    身体,成为北纬森林的当铺老板,意味着离开当铺永远隐身。

    我自然能将各种各样的香水偷给林可,不过不用白费力气,当铺里的香水能被老板任意使用,这样一来,林可不是顾客。

    当铺的香水不仅香味各异,名字不同,瓶子的形状也千奇百怪。

    治拐的名叫“猎豹”,泥土的香味,豹头的形状;

    治聋的名叫“叶子”,叶子的香味,叶子的形状;

    治哑的名叫“歌唱家”,酸奶的香味,长方体;

    治瞎的名叫“七彩”,阳光的味道,多面立体。

    我把香水送到人鱼之家,当然她看不到我。

    第一天,林可拿到了“猎豹”,她站起身能走路了,激动地又蹦又跳。她摸索着走进每一个房间,我知道她在找我,也一直跟在她身后,但即使她转身,也摸不到我;

    第二天,林可拿到了“叶子”,她听到了风吹的声音,听到鸟儿的歌唱声,听到狗吠的声音,听到邻居说话的声音,她在仔细辨认,没有,里面没有我的声音;

    第三天,林可拿到了“歌唱家”,她发出了声音,激动不已地摸索到阳台上,一遍遍大声喊着我的名字,我很想回答她一声,但我发不出声音;

    第四天,林可拿到了“七彩”,她重见光明,第一件事便是把一屋子的花都浇一遍水。我还看到她每天站在阳台上唱一首歌,每天在日历上贴上不同的照片,好像把照片送出去了一样。

    我知道她预感到了,我不会回来了。

    在北纬的那段时间,我很孤独。这世上没有一个人能看见我,干脆不出去,钻在自己的当铺里,等待下一个顾客接替我。

    但我日益思念林可,听说她又学了几首新歌,听说她又去了不同地方,因为给我的照片不够了。我很想听她唱歌,也想跟她去她想去的任何地方,拍一张张合照。

    终于,三个月后,我迎来了接替我的顾客。

                    5

    她是一个哑女,一身长裙飘飘欲仙,她叫“仙女”。

    我们用小画板交流,仙女:我们是同行。

    我:你也做当铺生意?

    仙女:没错。但现在是你的顾客。

    我:同时你也会成为这家当铺的老板。

    仙女:一个人只能当一家当铺老板。

    我:既然来了,想必做好决定了吧?

    仙女:我准备关了我的当铺。但希望你能满足我一个心愿——做我最后一个顾客。

    我:你帮了我,我同时会回报你。你做的生意是什么?

    仙女:你一定很感兴趣,能永远陪在所爱人身边,直到死。

    我:好。

    这样的交易显然赚了不少,但谨记不能高兴得太早,这是我从前几桩交易得出的结论。

    果然,我兴冲冲地来到人鱼之家,伸出手准备敲门,却被自己的手吓到了——简直像一节枯树枝。

    我到玻璃墙前照了照,天啊,这是我吗,皱纹爬满了额头,头发花白。

    我转身要走,阳台上传来林可的声音。她的声音还是那么甜美。

    “老爷爷,你找谁?”

    我不理不睬,径直往出走去,但步伐又笨又重。

    林可快速下了楼,跑到我面前,大声喊了句:“南光!”

    我别过头不去看她,她担忧地望着我:“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对啊,我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我自己也不知道。

    “不要再看我了,变老的样子一定很丑陋。”我的声音很低沉。

    “怎么会呢?我等了你三个月了,在家里开了个网店,专门卖花。你搬进来吧,我可以养活你!”

    我感激涕零,任由她拉着进了屋。

    我们又过上从前的生活,她会在阳台上唱歌,会给我看照片,讲她旅游中的故事。

    我听得津津有味,但我能感觉到,她刻意不去看我的脸,这也情有可原,我都不敢照镜子看现在的样子。

    林可还是个年轻貌美的姑娘,她的人生还很长。我劝诫过自己无数遍,但一个失去劳动能力、无依无靠的糟老头子,想象不出来离开林可他怎样生存下去。

    或许她也想到了这一点,或许她已经猜出送花人是我,现在才会卖我的花养活我。

    或许等到花卖完那一天,她就把我对她的爱都偿还清了吧。

    我自私地祈祷那一天晚一点到来,林可迟早会离开我,这些花哪怕能为我争取一天时间也好。

    万万没想到,花店开张的第二天,一个女顾客把所有的花都买了下来。

    那天,林可兴高采烈地把我带到卡车前,那个卡车已经很久没用了,她一盆盆把花搬到卡车上,累得满头大汗。

    我也去帮忙。她问:“南光,你还记得怎么开车吗?”

    我点点头,花都搬上来后,把车开了出去。

    林可给了我女顾客地址,我瞟了一眼,结果目瞪口呆——D市北环村34号,那是我和江琪开的花铺的地址。

    江琪就是那个女顾客。她不认识我的卡车,也不一定能认出变老的我。

    但人算怎能赶得上天算,从人鱼之家到花铺走了四十分钟,这四十分钟旁边的林可一言不发。终于,她慢慢抬起头,目光茫然,问我:“要去哪里?”

    我诧异地地看了一眼她,她也看着我,“你是谁?”

    “林可,我是南光。”

    “林可是谁,南光是谁?”

    我僵直地转过头,却被自己握方向盘的手吓住了——那是一个健壮男人的手。我从后视镜里照一照,果然变回原来二十三岁的样子了。

    我激动地看向林可,但她疑惑不解地看着我,一连串的问题,“我怎么会在这里?我有家吗?我的家在哪儿?你到底是谁……”

    “不要再问了!”我停下车,抱着头几乎陷入崩溃。

    江琪站在花铺门口等着我们,她从玻璃里看到了我,僵直地站在原地。

    就在此刻,若我下了车,牵起江琪的手,我们会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可林可怎么办?她现在彻底失忆,生活都不能自理。

    我下了车,态度冷淡,“女士,你的花送到了。”

    江琪像只木偶一样,许久才动动嘴唇,“帮忙搬进来吧。”

    我将花一盆盆搬到她的花店,汗珠顺脸颊流下,没有看她一眼。

    “车里的那位,是你女朋友吗?”她问。

    “对。”

    话音刚落,江琪皱着眉问我:“南光,你为什么要骗我?她说她不认识你!”

    “我女朋友失忆了。”说完,我又开始搬花。

    “偶像剧吗?”江琪冷笑一声。

    我不理不睬,一盆盆搬花,似乎在发泄情绪。

    “你记着我对吗?地铁上你就认出了我对吗?”江琪来回跟着我,像个疯子大吵大嚷,“你中学的时候就暗恋我,我知道!是你送我的热咖啡,买给我感冒药,偷卷子,替值日,每个晚上都偷偷送我回宿舍……我来D市就是为了找你,可现在你连头都不回!”

    “搬完了。”我把最后一盆玫瑰放到门口,转身上了车。

    卡车扬起尘土,一路远去,我听见了后面蹲在花铺门口的江琪撕心裂肺的哭泣声。

    回去的路上,我麻木地转动方向盘,林可转过头,问我:“她是谁?”

    “我不认识。”

                  6

    林可得的不是一般的失忆症,她的记忆永远无法被唤醒。

    她无法记起上一刻发生的事,一边经历,一边忘却,我需要不断提醒她该干什么。

    她同样记不住我的名字,每天清晨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问我“你是谁,我们认识吗?”

    我对江琪说过的话没想到另一个女孩会每天说给我。

    第一个十三年,我依然保持二十三岁的模样,还好每天她看到的我都是陌生的,就算不衰老也不会引起怀疑。

    第二个十三年,江琪自杀。我把她安葬在塞马花园,像二十多年前那样,默默地陪了她一下午。这次,我等来了一个女孩。

    她说她叫江念南,是江琪的女儿。

    我把念南接到家里,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她也帮忙照顾林可,在我眼里,十岁的念南像个大人,四十岁的林可像个小孩。

    第三个十三年,我和林可参加了念南的婚礼,像一对母子。婚礼上,新娘念南悄悄和我说了一句话:“南光,你照顾了我十三年,我一定会回报你。”

    第四个十三年,林可在睡梦中去世,那个晚上,我听到她用苍老的声音喊我“南光”,瞬间热泪盈眶,她用四十三年的时间记住了我的名字。

    林可被安葬在人鱼之家,原本以为这下真的要孤独终老了,没想到人鱼之家又闯进一个女孩。

    她叫江思南,我问她是不是念南的女儿,她说念南已经死了。

    “你照顾了我十三年,我一定会回报你。”她的话又萦绕耳畔,此后的十三年,我一直和思南生活在一起。

    在思南二十三岁生日的时候,她意外地对我说:“南光,我想为你生个孩子。”

    就在那一刻,我似乎明白了念南和思南出现的意义,果然,她笑着说:“南光,外祖母说过,若不能陪着你,她将自杀;此后,她的女儿,女儿的女儿……一定要有一个女孩陪着你。”

    从世俗到魔幻,那个叫江琪的女孩为我做了多少,到今天我都不能说彻底了解。

    我决定也为她做一件事。

    念南的鼻子有问题,闻不到花香,不止一次听她说“真想闻闻花的香味。”

    她二十三岁生日一过,我决定重回那个地方——北纬森林。

                  7           

    仙女的声音原来那么甜美,她说:“南光,没想到当铺最后还是回到你手里。”

    我开玩笑地说:“你可以自由了。”

    她把钥匙交到了我手里,正要走时,我叫住了她。

    “你之前做的生意是用一个人的苍老或者失忆来典当永远在一起吧?”

    仙女笑道:“事到如今,我可以为你介绍一下六个当铺老板——小犬有两种人格,闻到花香就会死。他能帮你掳获一个女孩的心,但同时那个女孩会厄运连连;人马家族的人活不到17,能帮你修补过去,同时你也会错过一些未来;巨鱼白天是鱼,他能让你从此没有忧伤,同时世界上另一个无辜的人会饱受折磨;猎户便是这家当铺原来的老板,他的香水能治愈疾病,但本人一离开当铺会永久隐形;仙女,没有说话能力,能让你永远陪在所爱人身边,同时自己苍老或爱人失忆;龙爵……龙爵是个见光死的怪物,你没见过他,但已经和他做了交易。他让你长寿,但同时去一个无人的世界,也就是这里。”

    到这里,我那些不寻常的经历终于有了一个解释,我的命运早已因这些当铺老板的生意写好。

    能帮助思南恢复嗅觉的香水叫“彼岸”,海水香,波浪的形状。她拿到香水后,陶醉在花香的世界,终于,D市北环村34号那家当铺重新开张,思南把它改名为“江南”。

    我会再回到这里的,哪怕那是十年,一百年,一千年之后。

    之后,我用了二十年的时间把林可照片上的地方都走了一遍,这世上没一个人能看到我,但没关系,我想看到的女孩都已经化为尘土。

    二十年后,我回到当铺;两千年后,一个小伙子急匆匆跑进当铺,“老板,我需要一瓶‘猎豹’、一瓶‘叶子’、一瓶‘歌唱家’、一瓶‘七彩’!”

    他对着纸条,一个个念了出来。我把香水一一交给他。

    “等等,我需要用什么典当?”

    “你的自由,良心和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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