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真是邪门了,外围排查这么严密,居然还能有盗猎者进来。你们为了挣钱真是不要命了是吧?”民警小陆从车顶反光镜里盯着后座灰头土脸的男人,咬牙切齿。
三个小时前,他接到自然保护区的居民报案,称有不明身份的车辆在保护区内活动,目击地点还恰恰就在一级保护动物藏川狼的栖息地附近。小陆带着保护管理科的职员严晨光火速出警,正在两个盗猎者布设陷阱之时抓获了其中一人,另一人驾车逃亡,不知所踪。
“保护区范围这么大,百密终有一疏,也怪不得你们,没准是从雪山方向过来的。”严晨光用手指了指远处高耸入云的雪山:“我要是没记错,那座山底下有条暗河,你跟你同伙就是在那进来的吧?”
后座的男人点了点头,没说话。
“咱们接下来怎么办?接着找他同伙?”严晨光问道。
“先把他就近送往分局审问,然后再……”
话音未落,一声巨响,伴随着一阵猛烈的撞击,警车直接一个翻滚,在公路上滑行了十几米,最后轰然熄火。
严晨光被挤在了一个狭小的空间内,强烈的耳鸣和眩晕让他的眼前一片模糊,他依稀看到不远处的小型货车上下来了一个人,手里拿着双筒的猎枪,缓缓走近。
“老张!还活着吗?”
“老子活着呢!奶奶的!你是想连我一起杀了吗!”
那男人用力从后座里把自己的同伴拖拽了出来,于此同时,他也发现了还在喘气的严晨光,不由分说,他将猎枪上膛,对准了严晨光的脑门。
严晨光自知难逃一死,索性闭上了眼睛。
“砰!砰!”
两声枪响。
严晨光没死。
他艰难地睁开眼睛,这次,他的视野清楚了许多。
增援的警车停在了他们旁边,两个盗猎者捂着自己的腿在地上痛苦地呻吟,一个警员下车以后熟练地将两人控制住,另一个人赶忙过来查看严晨光和小陆的情况。
万幸,小陆虽然昏迷不醒,但生命体征尚在,警员们将其安顿好以后,将盗猎者也押到了车上,准备带往分局审问。
“目前我们只能把小陆的警车拖行回去,盗猎者的货车嘛……”警员抿了抿嘴唇,面露难色:“是这样哈,同在保护区工作,你也知道规定,笼子里的狼不可能就地放生,要在兽医站观察一段时间。分局这边呢,没有兽医,所以只能麻烦你把它们带回你们的站点了。”
“没关系,我理解,大家都不容易,你们辛苦了。”严晨光俯了一下身,表达了应有的尊重:“那,事不宜迟,咱们各自尽快动身。”
“好,一路顺风。”
“你们也是。”
警车轰鸣着渐行渐远。
严晨光拖着自己受伤的身体,一瘸一拐地走到了盗猎者的货车前。
锈迹斑斑的大铁笼里,几只成年藏川狼横七竖八地趴在里面,精神萎靡,昏昏欲睡,即使看到了严晨光,它们也没做出任何反应,旁边放着几块颜色鲜艳的肉,上面布满了凌乱的牙印。
有多年动保经验的严晨光知道,这些肉被药物浸泡过,专门用来诱捕藏川狼,目的是为了防止因为捕兽夹和枪支造成损伤而使狼皮不完整,从而影响价格。
严晨光叹息一声,打开了车门,熟练地启动货车,向着管理站的方向疾驰而去。
(二)
“咱们站里的兽医都已经外派出去了。”管理站站长扶了一下眼镜,表情略有尴尬:“可是吧,也不能把狼就这么放了……这样吧,你即刻启程,我给你开一份介绍信,去溪林市兽医院,一切费用由站里报销,早去早回。”
“行,对了,我这也是第一次去那边,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
“也没啥特别需要注意的,别吃狗肉就行。最近正值一年一度的狗肉节,听说不少动保人士在那边,尽量不要节外生枝。”
“这个您放心,我想我也跟他们没有什么起冲突的可能性。”
站长整理好了介绍信,严晨光拿上以后便马不停蹄地向着溪林市赶了过去,为了节省时间,他仅仅为笼子里的狼喂了一些干净的肉和水,没来得及更换和清理铁笼。
然而,正是这种八百里加急般的处理方式,后来险些让他丢掉了性命。
出了保护区之后不远,久违的人间烟火气息便揭开了面纱,零散的民居在黄沙遍地的荒野中升起了孤傲的炊烟,像是一排隔离了自然与人类社会的烽火台。
公路的尽头,一座贫瘠却拥挤的小镇从沙尘中破茧而出,借着残阳的光辉,书写着狗肉节庆祝活动的匾额和标语格外显眼,但农贸市场却冷冷清清,肉摊上空无一人,连熏人的油烟都没了踪影。
但严晨光还没来得及领略溪林这个沙漠小镇的风采,便被一排汽车组成的车墙拦住了去路。
那些车辆各式各样,有轿车,有厢货,甚至还有吉普越野车和面包车。样式不同,但他们车上挂着的标语却大同小异:
“犬类救助协会是正义之师”
“坚决反对屠杀和食用狗肉”
“狗狗是人类最好的朋友”
“严厉打击狗贩子”
“与一切屠狗食狗的反人类行为斗争到底”
严晨光冷笑一声,是无奈,也是嘲讽,早年间他就听说过爱狗人士强行拦截运狗货车,甚至造成流血事件的“光荣事迹”,看来,这些人打算如法炮制,想从根源上搅乱阻止狗肉节。
不过,这些与他没什么大的关系,毕竟他不是狗贩子,也不吃狗肉,只是一个负责救助野生动物的保护区职员,也是货真价实的动保人士。这些人断不会寻他严晨光的麻烦。
但还没等严晨光靠近,那些人便如拉响警报一般带着棍棒从各自的车里鱼贯而出,将严晨光的车强行截停。
严晨光隔着车玻璃与这些人对视着,他们大多都是二十出头年轻人,没比严晨光小太多,但是这些人高昂的精气面貌还有眼神里透露出的怒火却无形之间拔高了他们的气场。
“下来!”
严晨光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便被几个男人从驾驶位拖了下来。
“你们要干什么?我又不是狗贩子!我也没吃狗肉!放开我!”严晨光被几人像是控制囚犯一般按着,动弹不得,只得一边奋力挣扎一边大喊。
“啪!”领头的男人并没有给严晨光继续解释下去的机会,重重地甩了他一巴掌,紧接着他抓紧严晨光的衣领,将他带到了露天车斗的铁笼前,破口大骂:“你说你他妈不是狗贩子,那这都是啥?死到临头了,还想掩盖自己的罪行是吗?”
“这些不是狗!是自然保护区的狼!我是来……”
没等严晨光说完,领头的男人又重重对着他的腹部踹了一脚,紧接着劈头盖脸又是几巴掌:“狼!狼!你他妈放什么屁?谁能闲着没事带着狼进城?你这明明就是狗!”
严晨光被这几巴掌打得一阵耳鸣,腹部的剧痛也让他感到呼吸困难,任凭那男人极尽平生所知的污言秽语问候他家谱上的每一位亲人。
(三)
“狗狗好可怜啊,被锁进这么小的笼子里……”一个女孩走到铁笼前,看着里面萎靡的藏川狼,泣不成声。
“你们看这肉,颜色都不对,明显是下药了。”
那是严晨光没来得及清理的肉,可现在,这坐实了他狗贩子的身份。
“就是,这个混蛋还说自己运的是狼,要真是狼,国家就抓他了。”
几人你方唱罢我登场,轮流对严晨光展开了批判。
领头的男人干脆掏出手机,打开了直播界面,镜头正对着自己和坐在地上喘着粗气的严晨光。
“各位关注犬类救助的朋友们,大家好,对于今天发生的事,我很心痛。就在我们对抗溪林市狗肉节取得阶段性胜利之时,仍有运狗车顶风作案,今天就让你们看看这恶心人的嘴脸!”男人抓起严晨光的头发,将他伤痕累累的脸几乎按在了屏幕上:“你们说!怎么处置这个狗贩子!”
直播间弹幕仿佛迎来了井喷,铺天盖地的谩骂中夹杂着“杀了他”“犬决”等极端的字眼。
直到弹幕里飘过了一行斜体字:
“把他关进笼子,让他体会一下狗狗的痛苦!”
“咳咳……”男人故意清了清嗓子:“对于各位的建议呢,我都支持,但是咱们不能当杀人犯,那就按这位朋友所说,把这狗贩子装进狗笼子。”
严晨光终于喘匀了气,但他刚恢复意识,就看到了令他毛骨悚然的一幕:几个人打开了铁笼,将仍在“微醺”的藏川狼尽数放在了车斗上,紧接着,他们便拖拽严晨光,妄图将他塞进笼子。
“你们放开我!我没说谎!它们真的是狼!我是自然保护区的工作人员!我有证件!就在驾驶座底下!我必须要把它们带到兽医院治疗!要不然就来不及了!”严晨光歇斯底里地嘶吼,换来的又是一顿毒打,而后将头破血流的他像垃圾一样扔进铁笼,这次,那些人的怒火才算勉强平复。
“感谢各位朋友对我们事业的支持,我们将与一切伤害狗狗的行为斗争到底!”男人关闭了直播,紧接着像是胜利者一般与同伴们欢呼着,终于,他们庆祝完毕,选了一个人来开严晨光的车,组成了新的车队,浩浩荡荡地开进了溪林市区。
藏川狼似乎闻到了血的气息,开始凭借本能向着铁笼靠近,迷迷糊糊地用鼻子刮蹭着铁杆,渐渐地,它们的意识也被唤醒。
严晨光方才还气急败坏,但现在却充满了庆幸,倘若没有这个铁笼,他便会毫无悬念地为藏川狼加餐。
但几只藏川狼在清醒之后并没有对血葫芦般的严晨光露出獠牙,反而自发地聚在铁笼周围,深邃的眼眸里透露出不解与心疼。
“呵……你们这群狼崽子……出来之前没白喂你们……”严晨光强忍周身的疼痛,奋力挤出一丝笑容。
藏川狼的智商并不低,在严晨光此前仓促的照顾下,它们是能察觉出严晨光是善是恶的。
“认识我就好……都别乱跑……”严晨光伸出手对着外面的藏川狼打着自己都理解不了的手势:“相信我……我一定会带你们回家……但我这顿打……不能白挨……”
几只狼似乎听懂了严晨光的话,接连趴卧下来,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说罢,严晨光平躺在笼子里,思绪翻飞,开始琢磨脱身的计划。
(四)
车队耀武扬威地在溪林市的街道上穿行,时不时地鸣笛吸引行人的注意,几家狗肉饭馆一见他们进城,个个像是躲瘟神一样关门大吉。
“唉……落到这帮人手里,他也真是倒霉到家了……”
“可不嘛……最近狗贩子知道风声紧,没人敢来了,谁知道还有这不要命的……”
“你们说,这帮人总来闹,咱这狗肉节还开得下去吗……”
“嘘……小点声,让他们听到了,指不定给你揍成啥样呢……”
行人们嘁嘁喳喳地议论着,目送着车队驶向了街道尽头的烂尾楼,那里是他们犬类救助协会的营地。
“把他放下来吧!”领头的男人挥了挥手,那样子像极了一个大赦天下的王,营地里几个人顺势也围了过来,对着严晨光啐了几口唾沫,然后将藏川狼抱下了车,嘘寒问暖地安抚着。
“你们最好先把它们送到兽医院治疗……”严晨光好言相劝,只要兽医院认出它们是藏川狼,他便能摆脱这身陷囹圄的困境,可还没等他说完,就被无情打断:
“兽医院?呵呵,都是一群黑心鬼!”
“对啊,我们救助狗狗,他们居然还收钱,一点爱心都没有。”女孩说到这里,怒目圆睁,隔着笼子大骂道:“你们这些狗贩子跟那群黑心兽医一样,全都该杀!”
与此同时,人群中有一个清秀的男孩挤了过来,看起来二十出头的样子,戴着眼镜,文质彬彬,似乎是个学生,他低头抚摸了几下藏川狼的头,眼神里充满了错愕,但随即便被他掩藏起来。
“你们先去吃饭吧,我和程哥看着这个狗贩子。”男孩面无表情地说道。
“行,小赵,辛苦你了!”几人说了几句客套话,便四下散去。
他口中的程哥,便是领头的男人。
“喂……我问你……”小赵丝毫没有顾忌,开门见山道:“你其实不是狗贩子对吧?”
严晨光点了点头,低声道:“嗯,我其实是……”
“小赵你说什么呢?他不是狗贩子还能是……”
“程哥我真没骗你,他的确不是狗贩子,这些也不是狗,而是藏川狼。我是学生物的,不会有错……”小赵故意停顿了一下:“这种狼的皮毛在黑市上可以卖到天价,因此有无数偷猎者会铤而走险来到保护区捕猎,这几只藏川狼的价格,足以让他们享尽一辈子荣华富贵。”
“懂了,所以这小子是偷猎者对吧!”程哥说着,又对着铁笼狠狠踹了一脚。
“那……程哥,你看这些狼咱们怎么处理?送回保护区吗?”
“不了,反正这些畜生也不是狗,肥水不流外人田,今天就当黑吃黑了。”程哥的眼睛里投出金色的光芒:“这东西这么贵,充当咱们组织经费岂不是更好?先把咱们之前欠兽医院的钱还清了,至于剩下的钱嘛……再说吧……”
“这……好吧……那他怎么办?”小赵终于想起了严晨光,对着笼子瞥了一眼。
“一个偷猎者,失踪了也没有人会管,咱们找到买家之前,就让他待在这吧,免得给咱们举报了。”
听到这里,严晨光计上心来,他趴到笼子边,低声下气道:“大哥,你要是想找买家,我这里有渠道。”
“哦?”程哥喜上眉梢,忽地凑近:“说吧。”
“不过……他们只认识我……你们先把我放了,我会带你们去交易……”
程哥低头思忖了一会,勉强答应道:“好,给你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别耍花招。你的买家在哪?”
“在兽医院,就是兽医院的院长。”
程哥和小赵将成员们聚集了起来,宣布了自己的计划,毫无悬念,得到了广泛的支持。
“反正它们不是可爱的狗,而是凶悍的狼,咱们是来救狗的,狼与咱们无关,卖了就卖了吧。”大家如是说着。
“那就出发吧,尽快处理。”
“走不了……”严晨光无奈道:“现在已经是晚上了,兽医院没开门,我也找不到他。”
“行吧,那只能委屈你在笼子里睡一夜了。你们几个,把狼绑起来吧,免得伤人。”程哥懊恼着摆了摆手,带着成员们离开了严晨光的铁笼。
夜晚的风格外寒冷,严晨光冻得直发抖,但仍旧没有抵挡住滔天的困意,沉沉睡去。
深夜,他被争吵声和击打声惊醒,循声望去,漆黑的烂尾楼里不断传出惨叫,似乎是他们起了内讧。
谩骂和怒吼交织在一起,严晨光依稀听到,似乎是有人想要独吞贵重的藏川狼,结果被其他人发现,然后大打出手。
不多时,小赵捂着脑袋从楼里跑了出来,快速打开了严晨光的铁笼,又将捆住的几只狼扔到了车斗上。
暗红色的血液顺着小赵的脑门流淌着,他拿着一把军刺,坐在副驾驶上,命令严晨光驾车离开营地。
听到引擎的启动声,其他成员也顾不上内斗了,拿着棍棒从楼里冲了出来,追赶着严晨光的货车,但为时已晚。
(五)
严晨光和小赵在外面躲了一夜,清晨,他们终于赶到了兽医院。
“我上去和院长谈,你在这里等我就行。”严晨光嘱咐了一句,扛起了一只狼向兽医院里走去。
“你这是干嘛?”
“我得让买家看看样货吧?”严晨光尴尬地笑了笑。
兽医院三楼,院长办公室
“这是我的介绍信,情况就是这样……”严晨光将自己的遭遇和盘托出:“他们是伪装成爱狗人士的盗猎者,专门劫掠运送藏川狼的公用车辆,我谎称自己知道卖家的信息,才得以脱身。他们的一个成员就在楼下,其他人都在烂尾楼。”
“你说他们打了你,那你有证据吗?你也知道,这些爱狗人士可没人惹得起,连警察都不敢管……”
严晨光拿出了自己的手机,找到了程哥的直播回放,递给了院长:“这个可以算证据了吧?”
“那,你又凭什么说他们是偷猎者呢?”
“简单。”严晨光打开了窗户,对着小赵打了手势,示意他上来。
小赵一路小跑,进门的一刹那,他开口便问:“怎么样?货他们要不要?能给多少钱?”
“要了,麻烦你把带来的狼都扛进来吧。”院长错愕了一下,但随即便就坡下驴,顺着话头说了下去。
小赵离开以后,院长便拨通了报警电话。
不出意外,犬类救助协会全体成员面临的,将是数罪并罚的审判。
严晨光松了一口气,走向了墙角处趴卧的藏川狼,苦笑道:“咱们各自的仇……都报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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