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他一上历史课就想睡觉,初中时如此,高中仍这样。但令人费解的是,在所有科目里,他的历史成绩最优。
他说过他的理想是去考古,如果没实现,便去当道士。离他家十几里的一座山上有一个修建宏伟的道观,是他最后的选择。
历史老师看见他头歪在课桌上,打开的历史书立起,挡住他半张面孔。
真像个小无赖。她想。不过她没去管他。她还让他担任了历史科代表。
今天重点讲文艺复兴,比特拉克和但丁两位大诗人,中间还夹了一个薄伽丘。
她大声提问,有谁看过《神曲》,或者《十日谈》?
没人举手,最前排的一个男生低声咕哝,我看过《十宗罪》,电影和小说都看过。
历史老师轻蔑地瞥了他一眼。
中间一排一个大眼睛女生在思考比特拉克,想他肯定是红胡子,用吃过蛋糕的油腻腻嘴巴攻击教会,教会是什么呢?精神鸦片场。宗教是心灵麻醉剂,她奶奶信佛,也被麻醉了,所以她妈老说奶奶疯疯癫癫。比特拉克写十四行诗,抒发爱情,但丁也给女朋友写这样的诗,反正从名字上便知道,只有十四行,不过已经够了,其实搭讪女孩子用不了这么长,关键是一定要有煽情的力量。
比特拉克如果写给她,她不会理这个红胡子色狼,但丁则可以考虑考虑,因为她感觉但丁有一种忧郁的气质,她会被这种气质迷住。
2
他似睡非睡地上完了这节课。下午他请了假,和马兰去医院探望他那倒霉催的舅舅。
舅舅躺在靠窗户的一张病床上,化疗让头发掉光了,他目光呆滞地朝窗外看,对面的大楼被刷成粉红色,瞧上去很是不协调,甚而带上了几抹滑稽感。
舅舅想,这不是一栋楼,是个浓妆艳抹的巫婆。
他又忆起那位爱穿粉红色衣裙,粗俗搞笑,喜欢显摆,或者叫假扮高贵的女同事,也与这栋楼颇神似。
马兰上前叫了声舅舅,他才回过头。马兰又长高了,他想想,她今年二十岁了,身段愈加轻盈婀娜。
他问,你妈没来?
马兰说,她昨晚打了通宵麻将,现在还没醒呢。不过,我把里波给你带来了。
里波走上前,大声地叫,舅舅!
然后,他坐到病床边,想要找到舅舅两只干枯的大手,他要握住其中一只,给舅舅加油打气,
可舅舅始终把两只手塞在被子里,这让他有些沮丧。
他转眼看马兰,表姐在旁边认真地给他们削苹果:她坐在床尾的一张小凳上,长发梳在脑后,几粒雀斑点缀在面颊上,他觉得她像一名古代的女子,就应该回到古代,做一名王妃,穿臃肿的彩色丝裙,头上插满各种发簪。
他有时感到她貌美,有时候又认为她平庸;她读书少,一说话便觉得啰唆,他想若她是个哑巴,不开口,更有利于她塑造形象。
舅舅对他说,你妈前年也是得了我这个病,我们家似乎有遗传,你外公也是如此,妈的,我也将交代在这遗传病上了。上个月是你妈妈的一周年忌日吧?你去拜了没有?哎。其实就那么回事。现在我想通了,死并不坏,不就睡吗,睡啊,老子才不乐意再醒来呢。
里波饶有兴趣地问,死真的就是睡觉那么简单吗?
舅舅看看他,又瞅瞅马兰,马兰抬头对舅舅一笑,舅舅感到心被抽了一鞭子。
是啊!舅舅恶狠狠地回答他,死就是像猪一样地睡,埋到地下,永久地睡。就算最后身体腐烂了,和泥巴融在一起,也还是要睡,还是他妈的不醒来。当然啰,如果那时醒了,还真滑稽呢,什么都没了……
现在不是先得去火葬场,烧掉放到骨灰盒里?他打断舅舅的话,插进来说,然后才能入土,不是吗?
马兰将一颗苹果削好,分做两半递给他和舅舅,舅舅想着他的话,瞪了他一眼,牙齿发出上下撞击声,摇头说,你们吃吧,我没胃口。
马兰这时候说,里波可好学了呢,什么都得打破砂锅问到底,舅舅你本来就是老师,现在可遇上一个好学生了。
舅舅不快地问,你怎么知道他是好学生?
马兰想想,回答,孔子不是说,敏而好学,不耻下问么。他现在不问个不停吗?
舅舅严肃的面孔略露欢悦之色。
舅舅打量里波,他长得像他的母亲,五官清秀,表情却总是自以为是,眼神里有股让人讨厌的偏执。
看到这个小子便想起了他那女强人的妹妹,病重后显出可怜,前年奄奄一息地躺在病床上,也是这家医院,就是对门的那间病房,他去看她,她形容枯槁,无声地落几滴泪向他告别,口中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那时他便想,人来这世界是为了遭罪,谈不上有多少真正的幸福。
现在轮到他了,他在心里唏嘘一阵,而冥冥中妹妹似乎正在冲他阴阴招手,在灯火幽暗的一条甬道通往不知名的地底,他们将在那儿团聚,那儿会怎样呢?他们会不会再大吵大闹?像以前那样,互不相让,彼此厌恶,话不投机半句多......
妈的,舅舅说,我也该去见你母亲了。
里波说,怎么会,舅舅,你可别灰心,现在医学发达,人不是说死就能死掉。
他最不该的是,在后边又添了两句,其实死也没什么呀。不见得是什么坏事。很多了不起的学问家和大人物,他们对死亡都是怀抱尊敬与亲切感,啊哈……
舅舅原本坐起的身子立刻躺下了,他不自然地对他们说,我累了,你们回去吧。
他们看着舅舅翻身裹紧被子,背朝向他们,好像马上就要死了。俩人在床边站了一会儿,才慢慢地离开。
路上,马兰说,舅舅一定被你刺激了,他一个老光棍,现在又得了绝症,已经很可怜了,你怎么老跟他抬杠呀。
没有啊。我只是说我的看法。
你有狗屁的看法。你就不能转个话题说点好的让他听听。
怎么是我说呢,是舅舅一上来就谈死,我不过是迎合他,同他讨论这个问题。里波说。
马兰在他后背上捶了一拳,说,去你的吧,你不明白他快死的人了,你迎合他谈死,其实是在折磨他。他也只是嘴巴硬。你就看不出来?
唉!表姐,你这么一讲,我觉得后悔了,我又不会察言观色,谈着谈着就把舅舅的真实感受忽略了。
你一天东想西想,把脑袋想坏了,变得神经兮兮,这么简单的事都拎不清。
3
次日,历史老师穿了一件银白长袖衫,下身是淡蓝超短裙与连体黑丝袜,脚上踩着双粉红高跟鞋。
她一露面,便引起一阵骚动。
长衫过长,盖及大腿处,几乎把淡蓝的短裙全盖住了,乍一看,还以为她下边只有丝袜。
今天的历史老师,看上去像个电视剧里的陪酒女郎。
他偷偷地笑,她可能是在扮演某个角色。
她说,把历史书翻到53页,我们讲英国资产阶级革命。
她说,詹姆斯一世、查理一世,到后面复辟的查理二世,都是暴君,都该上断头台,结果只有查理一世被砍了头。
她说,克伦威尔是英格兰的民族英雄,虽然后面变得专横跋扈,但仍不失为一个伟大的光辉人物。
不。不是这样的。他心里叫嚷,克伦威尔也是个暴君。和詹姆斯与查理是一丘之貉。
他想跳上讲台和她辩论,把她赶下去,她一点都不像个历史老师,她是个虚荣矫情过度的女人,四十多岁了,在学生面前却穿得跟个庸俗小太妹一般。
他想下午他要到她的办公室和她讨论这个问题,他要告诉她克伦威尔是个比国王更凶狠的大杂种。
他想,我说的就是克伦威尔,看似伟大的人,却藏着何等不堪的贪欲和权欲,比国王更专制,更不讲民主,虽然是打着共和民主的名义推翻国王。
后来他没去,因为到中午时他已把克伦威尔给忘了,他翻开一本新借来的书,痴迷地读起来。
下午的体育课,他也逃掉了,蹲在学校的厕所里继续读那本叫《黑书》的小说。
这是一个不连贯的故事,交叉式叙述。男主的妻子突然离家出走,之后,他在寻找期间产生了大量的所思所想,由此他仿佛慢慢变成了另一个人。另一部分的他在读一个男性亲戚写的专栏,这人似乎是与他妻子同时离家出走的,一切都无法确定;到后来对妻子的寻找俨然变成了男主寻找自我。
据说帕慕克这本书是后现代派集大成的作品,他不懂什么后现代派,只是称赞故事有一股玄妙的迷宫似的气息,他能融进去,犹如在昏暗的伊斯坦布尔的大街小巷穿梭,最终迷失。
晚自习时,他还在想那本帕慕克写的小说,女主人公不曾出现过一次,却老被提到,被男主人公的回忆涂上一层神秘影像,她叫“如梦”,单从这个名字,便隐约能明白,她的美丽与她的出走,是有意蒙上了一层虚幻缥缈。
人或者就是非常喜欢追逐这样的梦,她是一个人体现其徒劳的象征。如梦离开了,其实她也压根儿不存在过。
为不存在的人苦恼是某些思想丰富者的特长。
而与小说家有类似的地方,历史学家也会误入歧途,刻画出许多不招调的人,或者叫传奇人物。所以历史的大部分都不可以相信。
历史的真面目早已模糊不清。
唯一拯救的办法,是去改变,不要做书斋的历史学家,而要先做一个考古学家,用挖出的东西说话,这样才有点严肃历史的样貌。
历史是朝地下挖掘,真历史埋在地下,那尚未彻底腐烂的过去会对真正热爱历史的人招手。
他想,就现在,他要带上历史老师去挖掘,在学校背后那片杂草丛生的荒地,寻找他们小镇的历史。
据说红果镇在古代是乌拉国的一个重要城寨。
乌拉国是中国西南的一个少数民族政权,从汉末三国一直到解放前,存在了近两千年,地下一定藏了不少东西。
现在尚未开展发掘和研究,他或者能开个头,他想一个被忽视的伟大文明在他的洛阳铲下一点点露出庐山真面目,那将是多么爽啊。
晚自习结束,他在回寝室的路上朝荒地那边看,漆黑一团,似乎连星光也照不过去,那儿仿佛伫立一座宫殿,被陈旧与黑暗包裹。他要用锤子把那陈旧敲破。
熄灯后,他借上厕所,从走廊尽头的窗户中爬了出去,快步去到学校后边的荒草地。
他在那儿来回查看几圈,荒地有两个足球场般大, 其间密布乱石,最大的一块石头有三米多高。
他用手抚摸那大石的表面,推想它是一尊石碑,上刻乌拉文,记述乌拉曾经不为人知的历史。
然而其实粗糙的石面并无刻字的纹路,一些锐利凸起点刺疼了他的手指,他用手电光在上边一寸寸照,有青苔浮在上边,还有蚂蚁爬动。
他拍死了两只蚂蚁,它们飘出手电光范围,他感觉像两滴灰色泪掉进泥泞的沼泽。
他想到一个无头骑士,连同他的青铜色战马一起沉溺到视线无法触及的一片深渊中,而那两只被拍死的蚂蚁却看到了他,它们一落下,立刻被骑士收留。
这是一部从爱尔兰传来的史诗,夜晚出没的凶灵,漫无目的地出了断魂谷,或者,他惊奇地想,无头骑士的怨恨,苦闷和他本人此时正隐藏在这石头下。
他试着推倒它,几次费劲地使力后,它晃悠起来,他一鼓作气将大石推开。
4
历史老师叫花小月,在她二十四岁的时候与一个比她大十岁的卡车司机同居,很快有了一个儿子。
卡车司机叫许垒,在他二十岁的那年,他驾驶父母倾尽家财为他买的东风大卡车迷失在一条蜿蜒曲折的山路上。
最后他把卡车开入了一个深谷,死亡的冷风徐徐朝他扑来。
时至秋色朦胧的黄昏,谷中腾起的落叶,将他的视线拖进了飘零的时空中,在那之后有了奇异的变化。
他踏着死亡的足音活了过来,从此成了一个勤奋的卡车司机。
他说他去过断魂谷,并在那儿随一片枯叶的指引离开了那个他永生难忘的死亡之地,没有人相信他的话,包括他的父母。
在他三十三岁的时候认识了花小月,这个从城里分来的女老师,某天偶然地搭上了他的车,听他讲了断魂谷的遭遇,令他惊愕的是,她居然相信他的话,似乎觉得这很自然,花小月告诉他无头骑士的故事,在爱尔兰的断魂谷,或许会转移到红果镇来也说不定。
他们彼此留下了手机号,常常通话,讨论断魂谷和死亡、鬼魂等奇闻。
之后他们相爱了,虽然看起来很突兀,但他们在一起彼此都感到快乐,不久他们住在了一起,并结婚生子,一过便是二十年。
现在许垒已经两鬓显出白霜,花小月却仍风韵犹存,此刻,两人缠绕在黑暗的床上,仿佛又回到了年轻时的激情岁月。
从一开始他们的感情生活就出奇的和谐,甚至达到了完美的境地。他们相信到了七老八十,照旧可以在相互的拥抱中找到不可言喻的幸福。
爱的纽带把他们拴得无比牢固,或者所有伟大持久的婚姻都与这真实的爱密不可分。她从未爱过别的男性,或者已经忘记了。今晚却突然有了这样的念头,别的男性,别的爱的可能性……
她班上的小王八蛋一个个地长了胡子,跟她儿子快差不多大了,她的儿子现在在成都读大学,她想起了儿子又想起了里波,他们没什么共同点,她却觉得他们有相似之处,如一枚硬币的两面。
儿子温柔可爱,是一个儒雅的男孩,里波刁钻古怪,是一个地道的小混球,却又让人禁不住喜欢。
里波总对她讲的历史总是显出不屑,她真想用教鞭抽他,慢慢地她发现,里波确实比她更懂得什么是历史。
她是死板地教着历史。
她既讨厌里波,又欣赏他,她很不情愿,却又不得不叫他做了历史科代表。
里波使她矛盾,而这种矛盾又总是吸引着她。
此刻花小月在许垒均匀的鼾声里睁眼,黑暗里,她看见一个少年的轮廓,一个叫里波的十七岁少年,他出现在她眼前,静静地倒向她。
窗外月色朦胧,柳絮飞扬贴上了窗,花小月的臆想扩大到整个红果镇,她看见无数个类似里波的孩子,变成了马波、周波、王波、许波……
这些少年依次在她的脑海中奔走,成为她优秀的学生,最后他们伴随她入梦,在灿烂的梦里,她和他们成为学校永远值得骄傲的、旋转不停的光环。
5
翌日,上课时,花小月发现里波没来,说是生病请假。
她问代里波请假的周天,是感冒了吗?
周天回答说,好像是。
什么叫好像是?
他在电话里只说他脑袋昏得很,今天没法来。具体我也没细问他。
上完课,花小月琢磨着去看看里波,到了男生寝室楼下,她又改变了主意,看他干嘛呢?他应该就是感冒了。
她回到办公室,脑子里却总显现里波奄奄一息的表情。随手翻开一份卷子,里波正在卷子上咧嘴痛苦呻吟。
末了,她还是去看了里波,时至中午,花小月给这位学生从食堂打了一份饭。
里波躺在床上,她让同寝室的学生先出去。
里波半睁着眼看她,好像看见一名英国维多利亚时代中伪善的贵妇,庄重又庸俗。她欲言又止,一只手搁到他额头上。
里波坐起,推开她的手,说,不是发烧,只是人很软,没力气。
接着他给她讲了昨晚在荒地的遭遇,推翻了一块大石,自己被惊得险些晕倒,略略恢复镇定后,才发现……
里波犹豫着是否说下去,花小月说,别卖关子,怎么了?赶紧讲。
里波拿过她打的饭吃了两口,又放到床头柜上说,大石下冒出一个怪物,比僵尸还烦人,冲我大笑,它牙齿都掉光了,嘴张开,黑洞洞,没有舌头,发出烂臭味,我吓得差点魂飞魄散。随即它一声怪叫,听上去便知不是人的嗓音,我本能地转身飞跑,一口气从荒地逃回寝室。天蒙蒙亮时,我觉得身体不舒服了,比棉花还软,似乎要飘起来,根本不想动身子,所以只能躺床上,脑袋中还不时响起那个怪物的叫声。
你的意思是,花小月说,那个怪物想侵害你?比如野人想把你撕来吃了。
你不觉得吗,老师?他冷冷地问,强撑着身体下了床,拿起一面圆镜照自己的脸。
镜子里没有他,是学校后边的荒地,积满白骨,凄凉又恐怖。
里波摔掉了圆镜,它在地上碎成几半。
花小月问,看见什么了,这么害怕?
里波说,看见死人了,以前的死人到了现在,到了晚上也许它们全变成无头骑士,骑着梦幻似的青铜战马在学校周围转悠。
他危言耸听地说,他们会把我们全部杀死。
花小月突然大笑,四十多岁的女人的笑声尖锐而绵长,她说,小东西,我们俩是不是应该该先逃走啊。
里波不吭声,默默地看花小月。
花小月上前用力拍拍里波的头,说,跟你开玩笑呢。你太小了,没有和我私奔的资格。
他低声咕哝,我可没那么想,我都不知道私奔是什么意思呢,老师?
花小月尴尬地一笑,最后总结说,你应该是奇怪的东西想太多,产生了恐怖的幻觉啊,行了,今儿你好好休息,明天再来上课。
里波躺回床上,听她的高跟鞋滴答滴答地远去。
他想到她的母亲走路的声音,她们高跟鞋的节奏感几乎一模一样。他感觉她们两个人合为一体,但最后既不是母亲又不是老师了,成了一个看上去有点木讷的老女人,缓缓地在他的脑袋中一闪一闪。
他想,是马德里的疯婆子,会一点妖术,说着难听的西班牙语。
昨晚看见的那个怪物,现在细想它似乎是一个老巫婆,或者叫女妖。
他暗忖,从爱尔兰到西班牙,从无头骑士到女妖,从自己的母亲到历史老师……
昨晚推开的那块大石,它正沉闷地歪倒在一边,他以为无头骑士会像一阵风从底下升上来,哪能料到上来的是一个老巫婆,如一节枯木立在那儿……
他想,从历史的角度看,老巫婆或者也是活的木乃伊,内脏虽然被掏空,然而灵魂尚存,在地下埋藏几百、几千年,如今让他给放了出来,现在不知道跑到何处了,抑或就在学校周遭,抑或已隐秘在寝室门外,抑或潜到了自己床下。
想到这儿他心里一惊,忙扭身朝床下观瞧,他看见了他的黑皮拉杆箱和一些散落开的灰尘。
那只箱子是母亲三年前给他买的,他觉得很难看,但一直不敢说,现在,他开始回忆他的母亲,她非常严厉,甚至到了冷酷的程度,她总强调管束控制他全是为他好,所以她死的时候,他竟没觉得太难过,反而感到摆脱了一副枷锁。可此刻,他又有些茫茫然,因为再也看不到她对他颐指气使地发号施令,陪着他的只有这只丑陋的拉杆箱。
起初他和父亲都是母亲苛刻领导与统治下的臣民,当家中的女王暴君消失了,他们内心解放的快慰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似乎逐渐明白到她之前的苦心,她的专横被过滤掉了,甚至他们还开始怀念起她。
于是父亲对他说,你妈对内对外好胜强势了一辈子,但她总是为了这个家,为了爱我们,虽不太考虑我们的感受,可终究她还是个合格的妈妈和妻子。
他并不认同父亲这话,但也不反驳。
舅舅还是死了,他知道舅舅不会喜欢这个字,可是他如何都是避不掉的。马兰带他去看了最后一眼,没有悲伤,也没有眼泪,同母亲一样,他再一次感受到了迷茫与释放。发掘乌拉国遗迹的使命也不再了,那把粘着泥巴的洛阳铲被他藏到了宿舍最隐蔽的角落,连同那晚的怪物一同沉眠,唯独花小月和母亲的身影重叠在他脑海,变成了老女人。即使在后来的很多堂历史课上,她继续穿着淡蓝超短裙与连体黑丝袜,用那双粉红高跟鞋荡在他眼前,他也无感,无视着翻阅早已倒背如流的《黑书》。
值得一提的是,他最近食欲减退了很多,身体也已然开始消瘦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