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光

作者: 晴天海海 | 来源:发表于2024-11-10 15:38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加鸟伯乐“此地有鸟”PK赛十月征文活动,PK对象:夏木遇见何夕】

大屏幕上,一片漆黑中远处的房屋里稀稀疏疏地透着昏黄柔和的光,那是飘忽微弱的烛光;近处,一群藏民和一群带着安全帽的工程人员围在一座屋子前,明亮耀眼的电灯照亮了整个场地,电视机屏幕里播放着中央新闻,人们指着电灯和电视,喜笑颜开,孩子们睁大着眼睛围着电视,眼里闪着光,希望的光,幸福的光。

“这是晶合光能‘西藏光明工程’的一个剪影,利用太阳能,晶合光能给藏民们通上了电,也给他们带去了新的希望,”人力资源总监看着大屏幕,清了清嗓子,转过身来扫视全场,用洪亮的声音继续说,“用太阳能造福全人类是我们的使命。欢迎大家加入晶合光能,加入到为人类造福的队伍中来!”

全场热烈鼓掌,顾佳嘉觉得有种滚烫的东西从胸口涌向全身,她觉得来这里的决定是对的。

2008年7月,顾佳嘉从上海财经大学毕业。那之前她手里拿着两份录取通知书,一份来自世界500强的外企,一份来自名不见经传的民企晶合。当时外企是毕业生的首选,顾佳嘉给晶合投简历,仅仅因为这里离家近,坐公车10分钟就到了。她把这里当作最后的退路。然而收到录取通知书后,顾佳嘉却好好纠结了一番。晶合虽然是一家不知名的民企,但也是在美国纳斯达克上市的,在光伏行业已是小有声望,而光伏这个新能源行业又是朝阳行业,似乎这里有更多的机会,最重要的是,这是有利于人类未来的事业,是她大学里一直在追求的环保事业。她写邮件给在美国留学的锦轩哥哥。薛锦轩说:“当你面前有两条路的时候,一定要选择最难的那条,因为它不仅可以通往圣城,还能通往心灵。这是电影《喜马拉雅》里喇嘛师父说的。送给你。” 最终,顾佳嘉决定来晶合,加入追光的队伍。

课间休息时间,顾佳嘉还在看着大屏幕上的那张照片感慨万千,坐在旁边的陆云飞不无羡慕地说:“财务也能去现场就好了!”这位高高瘦瘦皮肤干净带着黑框眼镜的男生来自财务部,看样子他也感动不浅。

顾佳嘉回应他:“说不定会有机会呢!”

对面来自市场部的美女苏灿然卷着自己微卷的长发笑道:“你们精神追求挺高嘛!我就是冲着光伏行业来的,听说这两年这个行业躺着都挣钱哪!”她眼里也放着光,很快就要实现财务自由的光。

简单的入职培训后,大家都去各自的部门开始正式工作。顾佳嘉入职的是采购部。采购部人很多,占了二层楼的一大半,一个办公室负责采购设备器材,一个负责采购电池原材料,一个负责采购组件原材料。

采购部总监金俊是一位看起来有45岁以上又高又壮的男士,气场很强,让人觉得任何供应商都不得不让他三分。他欢迎顾佳嘉的到来,鼓励她说:“你来的正是时候!现在是卖方市场,所有的原材料都要咱们采购员去抢,所以公司很重视咱们采购部。希望你跟着赵经理好好学,好好干!”

赵经理就是电池原材料组的经理,中等个子,瘦削的脸给人很精明的感觉,说话时却很和蔼可亲。他用一个月的时间,就市场行情、供方情况、公司采购战略、采购流程等等都对顾佳嘉做了耐心仔细的培训。

2008年8月,北京奥运会开得如火如荼的时候,顾佳嘉跟着赵经理顶着炎炎夏日的炙烤踏上了前往日本的飞机。“硅片是核心原材料,高纯硅的制造技术掌握在外国人手里,我们只能进口。这一次你跟着我出国去追料,下次就得你自己去了,”赵经理翻着手里的报纸,扫了一眼窗外全是进口飞机的机场说,“这两年国内也有厂家在准备生产硅片,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量产呢!”

在日本,顾佳嘉第一次见识了卖方市场的采购谈判。硅片厂家的销售员都不用出门,只需要在公司里等着买方来签订单。这样的时候,基本没有其他道理可以讲,谁先到,谁有钱,谁就能买到更多价格更好的料。而日方还要百般刁难,把需求紧张渲染地得天花乱坠,“威逼利诱”要求他们增加预付款的比例,要求提前预付期。

赵经理到门外问顾佳嘉能不能签长单。顾佳嘉知道这是在考查她对市场的理解。她想了想说:“长单有风险。价格不可能一直涨的,万一价格跌了我们就损失太大了。我情愿多跑跑供应商。”赵经理点头同意:“确实是这样。不过这也是一种博弈,先不说继续涨价的风险,万一供应不够,我们没能确保供应,就是失职。如何不签长单,又能保证供应,就看采购的本事了!”

日方的刁难从会议桌上延续到饭桌上,准确地说也不算是日方的刁难,而是赵经理顾佳嘉他们“自愿”的。今天的买方有多傲慢,当年的买方就有多卑微。

赵经理和顾佳嘉敬酒,日方销售要么做个样子喝,要么回敬他们说:“一杯酒10000张硅片。”等顾佳嘉他们把酒喝完,对方又变卦说:“杯子太小了,只值8000张。”后来又说:“顾小姐你喝了酸奶,这次只值5000张啦。”

顾佳嘉第一次喝酒,中间出去吐了三次。每次回来眼睛红红的,脸也红红的。她喝口水,再继续投入战斗。不管这“一杯酒换10000张硅片”是戏谈还是真谈,她都要战斗到底。赵经理有些于心不忍,但看着她紧握的拳头,终究也没说什么,她总要面临采购的现实。

最后,日方终于支持不住了,对赵经理顾佳嘉竖起大拇指,并称顾佳嘉为女中豪杰。顾佳嘉乘胜追击:“我们喝了100杯,明天我就做订单给您,100万张。” 小松低头沉吟了一会儿,说:“不过是个玩笑嘛,还当真呀?”两个日本人都笑起来。

顾佳嘉在心里面骂他们一百遍,却还是摆出了笑脸:“我知道我知道,我也就是开个玩笑嘛!”她觉得自己那熊样简直堪比当年的汉奸。

这一仗,顾佳嘉打得窝火又憋屈,虽然她知道这不是她的错,却还是很难受。她不知道如果对方换作中国供方,会不会同样对待她和赵经理。但她还是希望中国能尽快自己生产高纯度的光伏硅片,最好还要超过这些外商的产能,把他们通通灭掉!借着酒精的作用,她在酒店的房间里哭哭啼啼骂骂咧咧豪言壮语了半个多小时。

薛锦轩来电话时还能听到顾佳嘉喉咙里的哭腔,不紧不慢地问道:“你怎么啦?谁欺负你了?”

“两个小日本。”

“嘿,小日本怎么会欺负到你头上?”

“我在日本,来要饭了。”

薛锦轩被她还有点哭腔的自嘲逗乐了,问她什么情况。顾佳嘉抱着酒店里的电话描述了一番后说:“阿哥,这是2008年,北京奥运会都开了,我们居然还不能自己做光伏硅片,气不气人?”

薛锦轩在电话那头耐心听着,很认真地回答她说:“放心吧,很快中国就会自己造硅片的。有什么会难倒中国人吗?不过是需要点时间而已。只不过……在那之前,你得吃很多苦啦!”

顾佳嘉已经听着他温和的声音睡着了。喝了太多的酒,又哭了那么久,她太累了。薛锦轩听着电话那头传来的均匀的呼吸声,心尖颤动了一下,不由自主扬着嘴角摇了摇头。

回国后,陆云飞和苏灿然为顾佳嘉接风洗尘。对于顾佳嘉的诉苦,苏灿然和陆云飞不太能感同身受。苏灿然虽然不敢刁难客户,但她现在就是等客户来抢订单的状态,只能假装担忧:“我们的客户都在海外,万一哪天变成买方市场了,我也得像你这样去求他们了,到时候惨的就是我啦!”而陆云飞在财务部,他似乎永远都是甲方。

“我为光伏事业激动了这么久,没想到中国到底还只是个加工厂。原材料核心技术终端市场都——在海外,”顾佳嘉拖长最后几个字说完,沮丧地放下筷子,看着苏灿然说,“不管是买方市场还是卖方市场,咱俩中间总有一个人要求人,但求自己人总比求外人强。”

苏灿然默默地喝饮料,陆云飞转移话题说:“你第一次喝酒就敢那么喝?你就不怕自己喝趴下了还得你们赵经理帮你收拾摊子?”

苏灿然从他的眼光里和语气里看出了关切,顾佳嘉则不以为意,耸耸肩说:“到了那种时候哪里还顾得了那么多呀!就一个想法,老子就算买不到硅片,也必须在酒桌上干掉他们!”

苏灿然一语成谶。

2008年9月15日,美国雷曼兄弟破产,金融危机正式爆发。美国房地产的蝴蝶在全球光伏行业掀起了飓风,一夜之间光伏行业从火热的夏天进入冷彻骨髓的寒冬。公司里真真假假的传言到处飞,只是没人明着说,都在私下里传。

“听说没?隔壁城市的那家发不起工资了,说今年要裁员2000号人呢!”

“好几个厂家投产做硅片,刚投进去,价格就断崖式暴跌,这回惨啦!”

“是嘛?那幸好咱们高层英明,没有跟风做硅片呀!”

“哎呀, 欧元又贬值了,一夜之间咱们员工的一个月工资全蒸发了!” “那怎么办?大家要喝西北风啦?”

“什么情况?老大哥也减产停工了,这怎么可能嘛?!” “哎,老大哥规模大,损失也更大!”

“咱们公司怎么样啊?会不会裁员?” “说不好哦,看领导怎么裁决了。”

顾佳嘉看着硅片单价从之前的500美金一路滑梯滑到40美金,既为当时没有签长单而庆幸,又为减半的生产计划而焦虑。现在她终于不用去求供应商了,但她也高兴不起来,因为采购量也少了,而现在换做好友苏灿然要去求客户了,从某种角度讲,求客户总是会更难。

1月初,公司高层们前去欧洲开拓市场的时候,中国南方遭遇了史无前例的大雪灾。大雪下得波涛汹涌,整个城市很快就银装素裹。不,银装素裹是太美丽的描述,这场雪下得太大,太不是时候了!因此只能说整个城市——如果能在天空里看,那就是整个中国南方——都被厚厚的雪裹挟着无法动弹!顾佳嘉只在第一天看到下雪的时候兴奋地手舞足蹈,之后就再也高兴不起来了。这是下在光伏行业里每个人身上的雪,严严实实的压得大家无法迈开前行的脚步。

大雪持续了两周,太阳才终于羞答答地从云层里露出苍白的脸来,散着还不够温热的光。顾佳嘉推着电动车进入厂区,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叫她:“佳嘉!” 声音遥远而熟悉,转身看去,站在身后的那个185厘米的大高个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他穿着墨蓝色的西装呢大衣,刘海被竖起来,露出高高的额头。两年不见,那个大男孩显得更成熟了。顾佳嘉捂住差点叫出声来的嘴,又惊又喜地问道:“阿哥,你怎么来了?”

薛锦轩拿手揉搓了一下她前额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的头发,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说:“你好像长高了嘛!”

顾佳嘉觉得受到了鄙视,没好气地抬了抬厚底的靴子,说:“你还没回答我呢!”

薛锦轩说:“我来帮你变成牛逼哄哄的甲方。”

“嗯?这是什么意思?”

“我被录取了呀!要加入咱们研发中心了。想给你个惊喜,就一直没跟你说。”

“那你是完全回来了吗?不走了?”以前他每次回来都待不上几天就走了。

“嗯,不走了,毕业了呀!” 他语气里有坚定,却又显得理所当然。他自然地从顾佳嘉手里拿过电动车车把,和她一起往停车场推着过去。

这大概是那个冬天顾佳嘉听到的最好的消息了。从小一起长大的邻家哥哥在她读初中的时候搬家去了市里,后来又去了美国留学。这个伯克利大学的博士没有留在美国,也没有去北上广那些赫赫有名的大公司总部,而是来了常市这家民营企业。他的到来本身就是惊喜。而他的选择,让顾佳嘉觉得光伏行业还是会前途光明的。

果然,高层们从欧洲带回了振奋人心的消息,那就是即使面临金融危机,欧洲主要国家还是会加大对光伏行业的投资力度。晶合决定借着生产不忙的时机,大刀阔斧地扩产,建立垂直化生产基地,同时建立一体化工程技术研发中心。这一计划伴随着第一场春雨及时到来,所有员工重又恢复了士气,整个公司似乎又欣欣向荣了。

只有陆云飞和其他财务部的同事知道这一计划要落实起来绝非易事,因为他们资金不够,而整个行业的低迷,让银行对于贷款给光伏企业变得异常谨慎。陆云飞和财务部的同事们知道,他们得非常精打细算才能同时应付货款、员工工资、公司日常开销以及投资用款等等。他们还得把银行的人当做老板,在报告上做足功夫给足对方信任。而在公司内部,他们卡着所有的支出,引起了几乎所有用款部门的不满,只是谁也不能明目张胆地反驳。

“云飞,你干嘛把我供应商的货款给推了?这些国外供应商要的就是信用,不按时付款他们不按时交货怎么办?”顾佳嘉对着桌子对面的陆云飞抱怨道,尽量将语气压得缓和些。

“佳嘉,你别拿不交货压他嘛。财务部又不是他说了算。”苏灿然帮着打圆场。

陆云飞垂着头给顾佳嘉赔不是:“对不住啊佳嘉,我也跟领导请示几次了,领导不给批。说这金额太大了,付出去就没钱付工资了。”

他都说到了这个份上,顾佳嘉也蔫儿了,自己的口粮总还得先保住啊。沉默了一会儿,顾佳嘉又说:“那你看看能不能先付一部分?”

“这也不行。你那一票就是10万美金,只付一部分账也没法做,” 陆云飞还是很抱歉,又安抚道,“贷款一直没下来,所以只好先延期付款了。再等几天吧,这周最晚下周贷款应该能下来了。”

“其他厂家银行放款也这么慢吗?”

“何止啊!咱们财务情况还算可以,市里领导又鼎力支持光伏产业,这才能贷到款。很多其他市的很多组件商根本贷不到。” 他的语气里颇有一些自豪。

见顾佳嘉不再说话,苏灿然开口抱怨道:“销售也不太好。行情好的时候什么样的组件都能卖,现在行情不好,客户们变得可挑剔了,低功率的组件都不要了。”

“我们的组件转换效率有多少?” 陆云飞问。

“差不多12%到14% 吧, 国内做得好的大体都是这个水平。不过国外已经做到15%以上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超过他们。”

“不会太久的,”顾佳嘉摇着杯子里的水,似乎信心百倍,“公司不是要成立研发中心么?不是还请了三位海归博士?”

“但愿他们不只是在烧钱吧。”陆云飞喝完最后一口饮料,三个人起身离开餐馆。

“佳嘉!” 薛锦轩远远地冲他们的方向喊着,快步走过来。

顾佳嘉脸上漾开笑容,指着薛锦轩两条大长腿说:“阿哥!你这是坐11路公交车回去吗?”

“嗯对,11路。” 他笑着来到他们跟前,嘴角顶着两个大泡。顾佳嘉为他们做相互介绍。苏灿然眼里又亮起了光,她从没在工厂见过穿着工作服还能这般英俊帅气又风度翩翩的男子。她看着他们两个离开的背影,目光灼灼。陆云飞也傻呆呆地看了好一会儿才走。

薛锦轩住在附近的英才小区,和顾佳嘉的小区与公司形成一个三角形。“难得碰到,我送你回去吧,”他说着站到了顾佳嘉的小毛驴旁边,“上来。”顾佳嘉爬上后座,想起小时候坐锦轩哥哥的自行车去上学的情形来。很小的时候,她坐在他自行车前座,像是被他抱着那样。长大一点后,她改坐他的后座,抱着他的腰。现在,她依旧习惯性地伸出手要去搂住他的腰,突然发现两个人都已经成年了,赶紧又换了方向,抓住了座椅下面的钢圈。薛锦轩不见她环过来的手臂,扭头问:“抓牢了?”顾佳嘉正仰脸看着他说:“嗯。”小时候那张可爱的脸现在已经变得妩媚动人。他稍稍愣了一下说:“抓好了我就出发了哈!”

顾佳嘉在后座问:“阿哥,你每天都这么晚下班?”

薛锦轩的声音夹在风里传过来:“这才八点多,不算晚。我前几天都是十一点才下班的。”

“你嘴上的大泡就是这么搞出来的吧?不累?”

“也没时间累呀!我们得尽快提高电池片转换效率,在9月份的德国光伏展上推出咱们的新一代组件。时间很紧张!”他顶着料峭的夜风,说得有些吃力。车子却在这个时候没电了。薛锦轩停下来,推着车子说:“干脆走几步吧。”

顾佳嘉从后座跳下来,问道:“除了硅片,其他材料也都要重新开发吗?”最近薛锦轩一直在通过顾佳嘉与硅片供应商合作调整硅片的技术参数。

“其他材料的开发也在同步进行的,不过这一代组件上变更还不太大,辅材的研发更需要时间。明年我们会再新出一代组件,用性能更优良的辅材。”

“你天天泡在车间里?” 顾佳嘉去车间看生产,去两次都看到薛锦轩在那里和人说话。

“实验室和车间两头跑。车间的条件和实验室不一样,设备也不一样。车间他们要生产,我只能去看数据,然后回来在实验室模拟。”

“要是有什么技术,可以让实验室的人不用跑车间,也能直接模拟车间情况调整实验数据就好了。”

“这就需要大数据。将来会有这种技术的,现在还只能靠这两条腿。”

顾佳嘉仰望着他,笑了:“你怎么什么都有答案?市场会不会变好?”

他们已经到了顾佳嘉小区门口,薛锦轩把车子还给她说:“春天已经到了嘛,夏天就不远了。”

顾佳嘉不明就里,他拍拍她的脑袋:“快回去吧,别着凉了。”

夏天果然很快就到了。江南的夏天,闷热潮湿,出门就是进蒸笼的感觉,顾佳嘉却似乎从没有像2009年这样急切地期盼过夏天的到来。

7月份,金总召集采购部全员开会,向大家传达新的市场信息和公司工作方向,鼓舞士气。“政府推出了光伏领域应对金融危机的强刺激措施‘金太阳’示范工程,这是很有意义的工程,不仅能给西部建设更多的光伏电站,还能拉动内需,支持光伏技术革新。咱们公司也会积极响应,争取更多的国内订单,” 他喝了口水,打开电脑里的文件,显示出很多个表格,继续说,“这些都是最近研发部市场部预计出的新组件,预计的需求量没法跟国外客户的订单比,但将来有可能就是我们的救命工程。所以大家也还是要重视起来,用心做,用心开发好的国内供方,有可能的话往国外组件上扩大应用。”

顾佳嘉想起入职时人事总监播放的“西藏工程”那段录像,重又觉得工作 充满超越金钱本身的意义。而整个光伏行业也在政府政策的刺激下,重又恢复起热闹来。

陆云飞是最先感受到政策的利好的。他终于不用一遍又一遍地去确认银行贷款了,也不用委屈地推迟顾佳嘉的货款申请了。但对于研发部市场部的费用申请,他还是仔细把关。虽然没有决定权,但申请在他手里要放多久,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那些项目能否顺利进行。他并不想以权谋私,但他总是能从那些预算申请里找到漏洞。尤其是从薛锦轩报上来的预算申请里找到问题时,他总觉得特别痛快。他称之为“不动枪的斗争”。当然,只有他自己才这么想。

薛锦轩正全心冲刺提高组件效率。有一次顾佳嘉去研发中心开会,顺道去看薛锦轩,发现他形象有点糟,笑他:“阿哥,你这头发……换发型了吗?”

薛锦轩没料到她会来,有些尴尬地插着头发:“你来也不提前说一声。我这都在这里住了好几天了,都在楼上健身房随便洗洗的!”

顾佳嘉看了看他的办公室:“这……睡哪?”

“趴着,也睡不了多久,因为要接连跟踪实验结果,还得写报告,”他忍不住打了个大哈欠,“这样子很丑吗?”

“不丑,敬业的人最帅!”顾佳嘉打趣他,“不过……什么时候结束?总不能一直泡在这里吧?”

“快了快了,今天就回家去收拾收拾。”

经过连续几个月的反复测试和调整,组件效率达到了16%,打破了国外组件商的最高记录。车间的功率检测器上持续显示16%的时候,全车间的人都沸腾了:“16%!16%!超目标了!”薛锦轩异常平静地仔细评估各项标准,确认无误后向公司汇报了这一振奋人心的消息。

连续几个月的熬夜加班和刻苦攻坚终于有了回报。薛锦轩和几个关联部门的人一起办庆功宴。

顾佳嘉随着赵经理一起到酒店,从薛锦轩对面坐下。顾佳嘉说:“薛经理,祝贺你!”在公共场合,她还是恭敬地这么称呼他,薛锦轩轻轻点头,说:“忙了一天,累吧?”

苏灿然跑进来,径直走向薛锦轩的身旁,一边入座一边喊:“锦轩哥,太棒了,祝贺你啊!”她身穿大红色的连衣裙,罩一件乳白的线衫,热情洋溢地过来了,像一团火坐到了薛锦轩身边。薛锦轩对她点头表示感谢。最近因为准备展会,苏灿然经常有意无意跑到研发中心去,和薛锦轩也算是很熟了。这点顾佳嘉知道,可是她怎么可以在公共场合这样亲昵地叫他?还坐在他身边?顾佳嘉略略皱了皱眉。苏灿然却是笑着对顾佳嘉打招呼。

赵经理提起酒杯敬薛锦轩:“锦轩你辛苦了!”顾佳嘉也陪着敬酒。薛锦轩说:“还得多谢赵经理和佳嘉呢,不然小日本也不会那么配合给我们提供那么多数据做那么多工艺调整。”顾佳嘉接话:“那也是薛经理提的要求合理,他们看你的要求也有利于他们提高自己,也就配合了。”

“嗯,其实小日本还是挺务实的,做的东西也确实质量好,” 生产部的经理徐威说,“国内的那家真是不怎么样。”

他说的国内那家就是顾佳嘉推进开发的京隆,顾佳嘉接话:“他们经验丰富做得好是自然的。不过要不是有京隆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的市场,小日本是不可能既保持原价还按我们的要求进行改良的。”

这话说到了旁边组件辅材采购组经理朱煜林的心坎上,他立刻趁火打劫:“说的是啊,还是得开发国内供方来拉价格。不知道组件上的辅材什么时候能引入国内供方呢?”他是望着薛锦轩说的。薛锦轩并不负责组件材料的开发,但他和组件材料开发组经理黄金山是同期入职的,资历却比黄金山高,黄金山今天家里有事没有来,看样子朱煜林是想让薛锦轩对黄金山施加一些影响力。

薛锦轩还没开口,苏灿然说:“组件材料方面,我们的绝大多数客户都会指定使用国外厂家,国内供方开发了也没地方用。就算内销的项目上也没人用国内材料。”

“组件材料尤其是胶膜对组件的性能和寿命有着很大的影响,没有被主要市场认可的材料用起来确实风险比较大。”薛锦轩从技术角度把球踢了回去。苏灿然脸上露出骄傲的笑容。她和薛锦轩看起来是那么般配,那么默契,而她那一身红色连衣裙现在看来是那么刺眼。顾佳嘉不知不觉给自己灌了一杯白酒。

上次见过薛锦轩之后,苏灿然问顾佳嘉:“你和薛锦轩有什么吗?”顾佳嘉脱口而出:“没有,没什么呀!” 像是要尽快和薛锦轩撇清关系,那时她并没有意识到苏灿然要做什么。

后来薛锦轩有一次问她:“你和苏灿然很要好吗?”

“对呀,同期嘛。工作内容上也没有什么冲突,这在公司还是很难得的。”

顾佳嘉回想着,又给自己灌了一杯。

席上各位觥筹交错,喝得情绪高昂。薛锦轩和人相互敬酒,把自己喝得头脑发胀。有人来敬酒,他撑着脑袋笑着摇头叹气。旁边的苏灿然直接拿过他的酒杯一干而净。顾佳嘉嘴里的一口酒差点吐了出来。

“哇哦!”众人起哄,“黑玫瑰诶!锦轩你不要做些什么表示吗?” 薛锦轩挥手说:“哎,别乱说别乱说!”然后让服务员重新拿来一个杯子。

顾佳嘉借口说家里有事,跟赵经理打了招呼出了酒店。她看到薛锦轩正在跟生产部的人说话,迟疑了一下直接走了。

出了酒店迎着风跑,在酒精的作用下顾佳嘉一边跑一边骂道:“你这个笨蛋!傻缺!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苏灿然你这个……你这个………”她泄了气似的蹲下来抱着头痛哭:“顾佳嘉你个傻缺!连骂人都不会骂!”又说:“你有什么资格骂人?他是你谁?”

眼前晃过刚才苏灿然为薛锦轩喝酒的画面,终于忍不住吐了出来。直到把肚子里清空,她才觉得好受了些。

第二天早上醒来,开机,七八个电话进来,是薛锦轩昨晚打过来的。这时候电话又响起。

“喂,阿哥。”顾佳嘉软软地接了电话。

“你终于接电话了,没事吧?在哪呢?”他嗓子嘶哑,刚刚起床的声音,似乎还带着昨夜的酒气。

“在家呢,我没事啊。”

“昨天我看你突然没了,给你打好几次电话也不接,家里真没事?”

“没事。我……那个了,不太方便就先走了。”她捶着自己的脑袋,找什么借口不好,非得说这么尴尬的事,虽然是事实。

“那要不要给你带暖宝宝?” 他听明白了,可是他这么说,让顾佳嘉更是想死的心都有。

“不用!快迟到了我不说了挂了啊!”她飞快地说完挂了电话扔了手机,仿佛那是个什么很烫手的东西。如果可以,她想一个月都不要见到他,也不要跟他说话。

离上班时间还有一个小时呢,不知道佳嘉脑子里装着什么呢,薛锦轩这样想着,很想捏捏她可爱的脸蛋。

顾佳嘉找借口避着薛锦轩,不见他也不怎么接电话,只偶尔回短信。也找借口避着苏灿然。她心里长了刺,拔不掉,只好藏起来,免得见了他们刺到他们。

薛锦轩和苏灿然以及其他同事们一起踏上了去慕尼黑参加光伏展的征途。

顾佳嘉因为采购部轮岗,被安排去负责采购组件的胶膜材料了。她之前负责的硅片,现在国内终于有公司开始量产了,虽然还不多,但她总算触摸到曾经那个“不再向外国人求货”的愿望了。不过,她还没看到硅片供应完全国产化,就要去负责另一个主要供方都在国外的材料,多少有些沮丧。

顾佳嘉这样想着便到了陆云飞的办公室,把进口单据交给文员。陆云飞见她眉头拧巴在一起,跑出来塞给她一把巧克力:“啥事儿这么愁?小心长抬头纹了!”

“也没啥,换材料了。”

“换了好呀,每个材料都做做,才能更好地了解这个行业嘛!”

这个道理顾佳嘉也懂,所以也没再说什么。

“问你个事呢,”陆云飞压低声音靠到她旁边,“澳威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他们公司要准备上市了。这不是你之前的供应商吗?跟你打听打听。公司好的话我想买他们的股票。”

“你这比我专业的人还问我?”顾佳嘉瞥了他一眼,“现在行情恢复了,他们又是国内第一家,你就是闭着眼睛买也稳赚不赔。”

“是吧?你也这样想吧?知音啊!”陆云飞有些啰嗦,“那你买了吗?”

“没有,没钱。”顾佳嘉干脆利落。

“我借你些?”

“那东西不踏实,我不玩。你有钱你自己玩吧。”顾佳嘉说完转身就走,陆云飞对着她的后背说:“今天晚上一起吃饭啊?”

顾佳嘉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等灿然回来再说吧。”

两周后,德国行的同事们回来了。苏灿然带着给顾佳嘉的礼物直接来了办公室,顺便给她看在德国拍的照片。

金融危机下,慕尼黑城市有些冷清,但光伏展还是挺热闹的。照片里可以看到很多中国企业参加了展会,展台装饰得很是漂亮。黄种人白种人黑种人各种人聚在这个或是那个展台,认真地看中国企业展出的组件以及其他原材料。顾佳嘉看着老外在晶合的展台前竖起大拇指的照片,觉得有朝一日她终将不用去国外采购的。

最后一张照片是苏灿然和薛锦轩一起站在公司展台,苏灿然歪着的头离薛锦轩的肩膀很近,或者说就是靠在他肩上的,两个人举着大拇指笑着。顾佳嘉目光停留在那照片上移不开,苏灿然问:“怎么样?”

“很好,很般配。”顾佳嘉言不由衷,她怎么可以靠他那么近?她怎么可以把脑袋靠在他肩上?他怎么就允许她那么做了?”

苏灿然把顾佳嘉拉到楼外,悄悄说:“你说,我要是向他表白,他会接受吗?”

顾佳嘉望着自己来回踏着地的脚,说:“不知道啊,我也不清楚你俩的状况。”

“他生日什么时候?”

“不知道。”顾佳嘉知道却不想说。

“什么都不知道,你白认识他了!”苏灿然捋了捋顾佳嘉垂下来的头发,顺手摸了摸她的脸颊说,“不施粉黛,好孩子,姐先走了!”她脸上有着奇怪的笑容。顾佳嘉看看自己,宽松的卫衣加牛仔裤,套着一件灰色的工装,一点显不出自己的身材。而离开去的苏灿然披着红色的线衫,大花领里露出洁白的脖子,黑色的包臀连衣裙把她的腰线体现得完美无缺。

“要是她真成了嫂子,我宁愿两个人都不见。”顾佳嘉突然冒出这样的想法,拖着脚回了办公室。邮箱里是薛锦轩给她发来的一份胶膜供方的清单,说是这次去德国展会收集来的信息。顾佳嘉看着那份信息量庞大的清单,红着眼睛抽着鼻子发信息“谢谢阿哥”。

像薛锦轩说的那样,EVA和背板这两大胶膜材料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组件的转换效率和寿命。国内的主要组件商,包括晶合,都是从知名的国外制造商采购,因为这些制造商历史长,产量大,性能优良,质量稳定。顾佳嘉想要开发国内供应商,这点和她的新上司朱煜林的目标一致。

但是顾佳嘉的开发请求在技术部受到了阻力。负责人郭志明说市场部反馈的未来客户需求上面这两个材料都是客户指定的国外供方,他认为开发国内供方是在浪费时间和资源。顾佳嘉在电话里理论不清楚,来技术部找他谈。

“咱们目前的需求在国内是第一梯队的,咱们用国内供方,他们才能增加产量,也才能优化技术和质量。”顾佳嘉说。

“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为什么要花那时间和资源去培养他们?”显然郭志明和顾佳嘉考虑的点完全不同。

“国内供方价格低廉,有助于咱们实现降本,从长远来讲这是对公司有利的呀?”

“光降价有什么用?我们是要提高组件性能的。你搞了国内的材料来,组件性能提不上去,我这预算还白白浪费,谁负责?”

“那先试一下嘛。拿小样过来测试一下总不要太多预算,或者我跟他们谈让他们出测试费用,测的结果好咱就多一个选择,不好咱也不浪费预算。”

“我说你跟他们那里拿好处了还是怎么的?浪费时间知道不?我这里要测的东西那么多,国内这些材料头部厂家都没人用的,你干嘛非得推他们?”郭志明提高了嗓门说。他比顾佳嘉先进公司两年,顾佳嘉气势上有些不足。办公室的人都抬起头来怀疑地看着顾佳嘉,她没有想到一个国内新供方要想进入头部厂家这么难。

薛锦轩经过他们办公室,听到了郭志明的话,他不是测试组的经理,但好歹也是平行组的经理,走进去对郭志明说:“你怎么说话呢?这种话能随便说的吗?”

郭志明自知刚才言之无据,没好气地坐着不说话。

薛锦轩送顾佳嘉回二号办公楼,边走边说:“你怎么不跟我说?这事我跟他们经理一句话不就解决了吗?”

“你不是也说用国内供方有风险吗?”

“我什么时候说过?”薛锦轩拍着脑袋突然想起来那天晚上自己说的话,“我那是在那种场合不得不那么说。你为这事一直避着我的?”

“我没有,”顾佳嘉有些底气不足,她确实在躲避他,却不只是因为他说的那些话,“我就是不想你为了我跟别人过不去。”

“这有什么的?有些人就是会仗势欺人,你有我在,干嘛要去听他那么说你?”

“有你在怎么了?你还能罩我一辈子?”

“我就罩你一辈子!”

“得了吧,你罩灿然去!”

“跟灿然什么关系?”薛锦轩看着她低头快步往前走的背影,似乎明白了这段时间她为什么总回避自己,这会说话又这么阴阳怪气的原因,追上去说,“反正以后你有什么搞不定研发部的,就跟我讲,我肯定帮你。”

“不要你操心,我自己搞。” 顾佳嘉的每一句话都好似从枪膛里蹦出来的子弹,带着硬壳,夹着火药。薛锦轩知道,那子弹打出来,最疼的是她自己。

“你咋还这么倔?”可是薛锦轩就喜欢她那倔倔的样子,语气里全没有责怪,只有宠爱,这会儿又习惯性地伸出手要去抚她的头,顾佳嘉出人意料地歪了歪脑袋躲开了:“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哪能什么事都靠你?”

“小孩子,”他颇有些无奈地重复了一句,“既然不是小孩子,那就做我女朋友吧。”

他这一句太突然,顾佳嘉招架不住,答非所问道:“灿然喜欢你。”

“你呢?”他和她并排走着,顾佳嘉能感觉到那两束温柔的光照在自己头上,不敢抬头看他。

“她是我朋友,”顾佳嘉看着地上说,“我到了。”三步并作两步地回办公楼里,侧脸绯红。

薛锦轩目送着她离开,心里流过一丝暖意——她的心意已无需确认。

平安夜,公司举办了合唱比赛。研发中心排在第一个,薛锦轩在观众席观看,研发中心唱完了他也不走。财务部排在第二个,唱完陆云飞在观众席的薛锦轩旁边找到了空位。

“薛经理,等灿然吗?”陆云飞打着招呼。

“没有,等佳嘉。你呢?”薛锦轩的回答让陆云飞有些意外。不是传他和苏灿然的吗?不过他和佳嘉本就相识,也算正常。陆云飞本也是来等顾佳嘉的,但他说:“随便看看。”

生产部的男人们唱《团结就是力量》、《工人的力量》,唱得铿锵有力气势震天。相比而言,其他部门的合唱显得软绵绵撩拨人心。市场部排在最后第三个,苏灿然唱完观众席已经没有多少人了。她坐到陆云飞旁边,问他怎么还没走。

“你怎么不走?”陆云飞明知故问。

苏灿然向薛锦轩打招呼,薛锦轩只是“嗯”了一声。陆云飞觉得左右是冰火两重天,想办法换个气氛:“等佳嘉唱完,咱们一起吃饭吧。万达那边新开了一家火锅店,据说很好吃。”

苏灿然说:“好!”

薛锦轩说:“我看佳嘉怎么说。”

苏灿然眼眸下垂,最近她努力找机会接近薛锦轩,可是他总有各种理由避开;佳嘉那个小妮子也似乎总是有意无意地躲着自己,难道她明知自己喜欢薛锦轩,还横刀夺爱吗?她看着舞台中央的顾佳嘉,鹅蛋脸上似乎还留着点婴儿肥,身穿一件薄薄的粉色长礼裙,即使如此,也看不出来她有什么女人味。苏灿然有些嫉妒地想着,看到旁边两个男人入神地看着舞台。

“看谁呢那么专心?”苏灿然戳着陆云飞问,陆云飞脱口而出:“佳嘉呀!她不打扮是美女,这么打扮了就是仙女了!”

“花痴!”苏灿然有些不满地调侃他。

两个男人第一次见到如此打扮的顾佳嘉,都入了迷。薛锦轩眼前闪过从小时候到现在的顾佳嘉,感慨着女大十八变,想着旁边的“花痴”,暗暗下定决心。

采购部唱完,顾佳嘉从礼堂出来,刚表演完本该如释重负,看到三个人在一起,反倒觉得不堪重负,轻轻叹了口气,灿然喜欢锦轩哥哥,锦轩哥哥对自己那么好,陆云飞还要来凑热闹,她该怎么做才能谁都不伤害呢?顾佳嘉对着三位颇有些讨好地笑笑:“你们这么等我,我很受宠若惊诶!”陆云飞说:“咱们一起去吃火锅!”

看样子他们已经定好了,顾佳嘉只得说“好”。薛锦轩已经把她的外套找了来,自然地在她身后撑开让她把手伸进袖管,顾佳嘉穿了一半才突然觉得这个动作似乎有点不合适,注意到苏灿然和陆云飞不太自然的表情,但是手已经伸进去了,也没法再退出来,只好假装无所谓。看她穿好,薛锦轩让他们三个去门口等着,自己去开车过来。

一顿饭表面上和气融融,实际上暗流汹涌。四个人假装毫不尴尬地谈现在的经济形势,组件的市场和技术走向,谈股票和对明年的展望,也谈听来的各种八卦。薛锦轩在说话的当儿把捞出来的虾滑往顾佳嘉碗里倒,对面两个人眼睛看着他,心思却全在顾佳嘉的碗里。

“我自己来好了,不用管我的。”

“刚好捞到了。”薛锦轩说着,给大家添饮料,似乎把每个人都照顾得很周到。放下饮料壶,和陆云飞说股市。他对着陆云飞说话,余光却看到顾佳嘉埋头吃东西时掉下来的长发快要蘸到那酱汁里,很快用手给她把头发往后捋。“小心头发。”他说,那么温柔。

苏灿然心里翻江倒海,不知道眼睛该看向哪里。

顾佳嘉凑到薛锦轩旁边,看着他想要说什么。薛锦轩转过头来看她,唇碰在了她的额头。四个人都停下了所有的动作。顾佳嘉来不及处理她和薛锦轩的事,看向苏灿然,苏灿然痛苦地扭曲着脸,拿衣服往外跑。

“灿然!”顾佳嘉跟着冲出去,在门口抓住了苏灿然的手,“灿然!”

苏灿然掀开她的手,眼里喷出火苗,声音颤抖着说:“顾佳嘉,没想到你这么卑鄙。我跟你推心置腹无话不说,你明知道我那么喜欢他,你却跟他不清不楚。你怎么可以这样?”

“灿然,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顾佳嘉再次拉住她的胳膊,她一直在逃避她们之间的事,没想到会是这个样子。

“那还能怎样?”苏灿然狠狠甩开她,一股强烈的嫌弃与厌恶带着尖锐的刀锋向顾佳嘉冲过来,将她刺得无力反驳,浑身瘫软。薛锦轩和陆云飞追了上来。苏灿然哭着转身离开。陆云飞看着顾佳嘉,摇了摇头:“我去追她!”从薛锦轩为顾佳嘉撑开衣服那一刻开始,陆云飞已经知道自己没机会了,但他还是不想承认也不甘心就那么拱手相让。可是他们两个是那么默契,没有空间留给他陆云飞。

薛锦轩从身后扶着顾佳嘉。顾佳嘉转过身向他吼:“我苦心积虑要和她维持关系,你为什么不能为我考虑一下?”

“对不起,佳嘉,我应该早些跟她说清楚的。我只想着你们是好朋友,不想太直接地伤害她,没想到要让你来承担这样的后果。” 他的坦诚和理智让顾佳嘉哭笑不得。

“你……你就不能看看场合?干嘛在他们面前也要对我这么好?”

他一只手拿着顾佳嘉的包和衣服,一只手扶着她,只好耸耸肩说:“我喜欢你,不由自主地就要对你好,这怎么控制得了?刚才……刚才也不是我故意的。谁让你凑那么近?”

“搞了半天,是我错了?”她叉起腰,无语又无奈。

那样子让薛锦轩心里又是一阵欢喜。“我的错,”他说着在顾佳嘉额头轻轻留下一吻,“这次是故意的。”然后笑着扬长而去。

“你坏蛋!”

三月份,苏灿然辞职了。她说要回老家,那里的一家光伏厂被一家世界500强外企收购了,工资高福利好平台大,还离家近。她来跟顾佳嘉道别,说:“我不是因为你和薛锦轩离开的。那件事已经过去了,翻篇了。不是你的错,我早应该意识到你们关系不一般的。”

顾佳嘉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已经和薛锦轩互许终生。对苏灿然,“对不起”也不是合适的话,便什么也不说,只默默地抚了抚苏灿然的肩。

苏灿然笑容灿烂:“走了,姐要去迎接新的旅程了!光伏圈子很小,说不定哪天又碰上了。保持联系吧!”

在顾佳嘉锲而不舍的推动与薛锦轩不动声色的协调下,索勒比终于成了晶合公司的合格胶膜供应商。其他头部组件商也开始效仿晶合大胆引进国内供应商。这些国内制造商在政府政策的支持下,在国内市场需求的刺激下,很快扩大了产能,提高了技术,降低了成本。在一定程度上与组件商实现了双赢。晶合就因为胶膜的国产化,实现了30%的降本效果。

2011年上半年,索勒比成长为全球产能最大的光伏胶膜制造商,并开始频繁出现在晶合的海外客户指定供方名单里。从2010年到2011年上半年,不仅是索勒比,整个中国的光伏产业都取得了蓬勃的发展,全产业链不仅基本实现了国产化,还以优良的品质和低廉的价格开始大量出口海外。

光伏人也获得了各自应有的回报。顾佳嘉升职为助理经理。陆云飞在股市获得了大丰收,同辈里率先实现了“有车”的梦想。苏灿然看着那辆全新的宝马再次眼里放光。她说离开了公司也要跟陆云飞学炒股。薛锦轩带领的团队已经将晶合的组件效率提高到了全球头部企业水平,他被任命为整个电池研发中心的负责人,现在,他要带领这个中心在进一步提高多晶电池的效率的同时研发新一代电池。

顾佳嘉开始负责组件的另一个材料——光伏玻璃。这是最早实现全面国产化的材料之一,而且依托廉价的原材料和加工成本,中国的光伏玻璃早就占领了全球的主要市场。顾佳嘉的“不求外国人”的愿望终于实现了,以为可以安安心心当“甲方”。

但是光伏行业风浪太多。2011年7月开始,刚从金融危机里满血复活的中国组件接连遭到了欧美的反倾销反补贴调查。顾佳嘉的甲方当得一点都不开心。因为国内光伏行业一片哀鸿遍野,玻璃厂家更是首当其冲。前两年为扩大产能刚开的窑炉还没回本,就要开始亏本生产了。供应商要么不联系,一联系就是一把眼泪一把血汗,顾佳嘉就算降了价格也觉得是乘人之危。而自己公司也因为出口受限艰难得要勒紧裤带求生存,也只能向供应商哭穷。

好在中国政府不断出台政策支持光伏产业,晶合这样的头部厂家也没有坐以待毙,而是联合起来积极应对欧美的双反,同时加速全面提高自身。

从2011年到2024年,欧美对中国光伏产业的围追堵截下,中国光伏产业虽然几经沉浮,但终是越挫越勇。今天,中国光伏产业不仅在国内实现了全产业链的国产化,还在走向全世界,在出货量技术质量成本等方面全面领先全球。世界各地都有中国光伏的影子——中国光伏公司所建的海外工厂以及发电站,把太阳光能应用送到了全世界。每一次看到晶合在世界各地建的光伏发电站给当地带去光明,减少碳排放,顾佳嘉都觉得十多年的努力值得了。

2024年6月,上海国际会展中心光伏展会。

“灿然!”已经成为供应链总监的顾佳嘉远远地在人群里看到了苏灿然,她烫了齐肩的短发,显得成熟干练。

虽然有微信偶尔联系,但一晃两人已是十多年未见。苏灿然看到依然自然地留着长发的顾佳嘉,有些意外有些惊喜。

“你还在晶合吧?”苏灿然问顾佳嘉。

“嗯,你呢,广华据说要关闭在中国的工厂了,你还在广华吗?”

“没有,前两年就出来了,去了思阳。

“思阳这两年发展特别快啊,好像一下子就成了头部企业。”

“三个合伙人人都是技术博士,抓住了技术风口,一下子就火了,相比之下广华就落后了,”苏灿然喝了口水,拿眼睛扫视了下四周清一色的中国展商的展台和来来往往拥挤不堪的各国观展商,回过头继续说,“广华有德国的技术和质量保证,有中国的低廉成本,本该一骑绝尘,无人望项但其实技术实力不够,刚开始大家都做多晶的时候看不出来。后来一做单晶,中国厂家的技术实力马上就显现出来了。他们不舍得花钱请中国的技术专家。”

苏灿然晃了晃杯子里的水,说:“要是一开始他们也像晶合那样,请薛锦轩那样年轻有为的研发人员,而不是从他们国家找些其他行业来的半路出家人,也不会弄到这种地步。”

“不是有德国专家吗?”

“德国专家?”苏灿然笑容里带着嘲讽,“中国人勤劳苦干不是空口无凭的。那些德国人动不动就休假,一休一个月甚至一年半载的,薛锦轩会那么休假吗?”

“怎么可能哦?他都当技术副总裁了还老泡在实验室跟下面的技术人员搞新的技术呢!”顾佳嘉有点像是在吐槽,又有点为丈夫而骄傲。

“这就是差距。十多年了,中国企业加班加点攻克积累的技术早就甩他们好几条街啦!”

“嗯,只不过加班加点,落到个人头上也并不全是好事。”顾佳嘉其实还是希望能够有更多自己的时间。这时候薛锦轩来找她一起去参加光伏行业大会。

两个人送走苏灿然,薛锦轩问:“你们刚才说什么并不全是好事呢?”

“我们说,中国光伏现在的成就有一大部分是靠你我这样每一个小人物加班加点努力创造出来的,真不容易!”

“是啊,至上而下几乎花了一代人的青春,接下来又一代年轻人的奋斗要开始了!”薛锦轩为顾佳嘉安顿好座位,递给她一份最新的光伏行业协会资讯,“现在中国光伏企业的竞争对手差不多只剩下自己了。前两天不是有新闻说两家中国头部企业就专利起了纠纷吗?自己才是最大的敌人!”

顾佳嘉边听他说,边翻阅着那本资讯,感慨道:“是啊,目前中国光伏企业不仅面临着欧美依然如故的堵截,更面临着自身的局限性和周期性困难,最难的攻坚时刻才刚刚开始。但愿这次的难关也能够平稳度过吧!”

薛锦轩说:“一定可以的!技术、资源、市场、资本都在我们手里,困难总是会过去,阳光总是会出现的!”

“只愿这个过程里不要有太多个人受到太大伤害。” 顾佳嘉虽然对中国的光伏行业信心百倍,但对行业里的每一个个人却依旧忧心忡忡。

“追光,减碳,这条路之所以这么艰难,正是因为这是一个新旧利益冲突的过程,也是一个难免要经历很多阵痛作出很多牺牲的过程。投身并坚持在光伏行业里的每一个个人,都是追光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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