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高楼大厦的山谷里穿梭,顺着车水马龙。
而你还在青山绿水处为我守候。
(一)
“阿爹,我回来了。”阿丁推门而入,径直到猪圈放下背篓。
“正巧,最近家里的老母鸡争了口气,几天下来,咳咳……都有一窝鸡蛋了,你现在全给……咳咳……张大爷送去。”我一口气说不上来,只呼呼地喘。
“阿爹,留几个吧,您补补身体也是好的。”阿丁由上而下地拍着我背,帮我顺气。
“咱家受了张大爷家恩惠,得还!”我杵着自制的木拐杖,颤巍巍地走到院子中间。
阿丁忙进屋,拖出小木凳,扶着我坐下,“我晓得的,张大爷灾荒年里救过您,您放心,父债子还,您赊的恩情我来还,您就顾好自个儿,别的就甭管了。”
“就怕是还不清了……”
“哪怕一辈子,我也还!”阿丁拍着自己胸脯,冲我傻呵呵地笑。
他的笑一圈一圈地漾在我的瞳孔里,越来越模糊。
远方的山离我好远,远得我就要瞧它不见了。
还有那水还在走吗?为什么我快听不见它的声音了?
(二)
我捧着一筐鸡蛋往张大爷家走。张大爷和我不是同个村子的,我的村傍水而生,叫难水村,张大爷的村以山出名,叫巫山村。
那时的山很安静,那时的水还会笑。
青山安静地望着绿水,绿水笑着走向远方。我爱和绿水攀比,我总是相信,我比它走的更快。
“张大爷。”他正收拾着血腥的木长椅(张大爷是四方里唯一一个杀猪匠。他的行头里总有一块红布,有人传乎其神地说那是被猪血染红的。)
“哟,杨阿丁啊,今儿猪肉没余下的了,而且我今儿也没啥活,改明儿来吧。”
“我是来送鸡蛋的,我阿爹说来给您。”我把鸡蛋捧到张大爷面前。
“你阿爹有心了,你家送的鸡蛋我吃都吃不完,你拿回去,替我谢你阿爹,以后别再送了,自个留着吃吧。”张大爷推搡回筐子,转身入了屋,提了一带东西出来,塞进我的筐子里,
“这是今儿雇主送我的肉,你拿回去,给你阿爹做个好菜。”我的肩膀被用力地拍打了两下。
“张大爷,不用了,这我不能收。”
“拿着!别和我犟!”边说,他边推我出门去,顺势便把门关上了。
“张大爷,下次我一定多帮您干活,一定。”我隔着门喊到。
(三)
一年前。
我接了难水村的杀猪活,杀完猪就正午了,杀猪没有留客的习俗,雇主只送我一份猪肉聊表谢意,我把肉收拾进我的包,就上路了。
路上太阳毒辣的很,我就躲到难水村到巫山村之间唯一的一棵树下歇会,把包抱实在我的手上,不知不觉就睡过去了。
迷迷糊糊地,窸窸窣窣的落叶声扰了我的清梦,突然,我的手一空,惊得我顿时清醒。
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双手捂着我的包,死命地跑,我哪反应得过来,就跟着死命地追。
他也许是过于紧张,脚下一趄趔,就摔了个狗吃屎,我的包也被扔出个半米远。他不知痛般,立马弹起来就去抓包,可惜,被我捷足先登。
一感大事不妙,他又拔腿就跑,我拎住他的衣领,扯过他的脸来,居然是难水村的杨阿丁,不禁起了逗弄之意,“你是不是上了发条呀?跑个没停,不累呀?”
他扑通跪下,抱着我腿,吓得我往后一挪,他就往前一步。
“张大爷,我错了,你怎么罚我都行,求您,求您给我点肉吧……求……您了……”他低垂着脑袋,我没有感觉他的害怕,反而是伤心。
“你先起来,你这样跪着,让人瞧见了,还以为是我欺负你了。”他被我拽着我站了起来,“你为什么抢我包呢?你不知道这样做不对吗?”我尽量轻声细语点。
“我……我……”
“你抢了我包,还要我给你肉,你总得给我个缘由吧,我也不能无缘无故被坑吧,这事要传到你阿爹耳里——”
“我就是为了我阿爹。”他打断了我的话。
“为了你阿爹?他怎么了吗?”
“我只是想让阿爹吃顿好的。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他急得又是跺脚,又是流泪的。
远处吹来一阵清风,直吹进人心里,先前的燥热感竟不知跑去了哪儿。
“说起来,我也好久没见你爹了,这样,我陪你去一趟。”
(四)
“阿爹,你瞧,谁来啦!”阿丁身后的人影闯进我的眼帘里。
“是张老弟啊,什么风把你吹来啦,我这家徒四壁的,咳咳……实在简陋,阿丁,你去把家里那只老母鸡杀了,开开荤,晚上好生招待一下张大爷。”我拼着一口气连贯地说完一句话,肺里的空气都被抽干了,屋里尽是我的喘气声。
“阿爹,我先扶你起来坐会儿。”阿丁为我垫好枕头,掖好被子,“家里就一只鸡了,还是个能下蛋的。”阿丁扭扭捏捏的,满是不情愿。
“别啰嗦,快去杀鸡,别怠慢客人。”
“不麻烦了,我就是杀猪,捎带来看看你,别忙活了,阿丁,我坐会儿就走。”张大爷打破了冰点。
“那怎么能行,咳咳,一定得吃个便饭,我俩兄弟哪能说见外话,况且,我能在这喘气儿说话,不都是你的功劳啊,快别和我见外了,咳咳……”
“那行,不过,我们不吃鸡,”张老弟见拗不过我,就应承下来了,“咱们吃猪肉,阿丁,肉在我包里,你去做吧,我和你爹说会儿话。”
阿丁一溜烟就出去了。
张老弟和我聊了聊灾荒年间的往事,还有那些故人的境况,宽慰我好好养病,其他的就什么都没说了。
我记得,家里很久都没有吃过有油星子的菜了,那只下蛋的老母鸡我们一直没舍得吃。那晚,阿丁吃得很开心,至少他全程都笑着,虽然他把肉全都夹给了我。
可恨我这残躯,没法子送客,直直躺在床上,辛苦阿丁,小小年纪,学习大人的送客礼仪,但我认为,这并非坏事。
(五)
“好了,别送了,到村口就行了,回去吧。”
阿丁杵在那儿,一脸纠结样儿。
“说吧,有什么事憋在心里也不好受,想说什么就说。”我冲阿丁笑了笑。
“张大爷,你,你,为什么不告诉我阿爹,我,我,偷东西的事呢?”他攥着自己的衣角揉过来揉过去,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黄土地。
我摸了摸他的头,“孩子,有些事是情有可原的,犯错是可以被原谅的,但记住,一定不要存坏心干坏事就行。”
“那我是能被原谅的,是吗?”他猛地抬起头,眼睛直溜溜地盯着我。
“嗯,你是好孩子,你阿爹一定以你为荣。”
今天第二次,我看到了他发自肺腑的笑,第一次是在餐桌上,因为杨阿爹。
“以后,每天你来我家,捎点肉回家,给你爹补补。”
“真的吗?”他下意识露出的笑容马上僵住了,“可是,阿爹说,不可以白拿人家东西。”他又默默的垂下了他的头。
“那你以后每天来帮我干活,肉就算我给你的工资,这样不算白拿了吧。”
“嗯嗯,不算,不算。”他笑着,使劲地摇头,“什么活我都可以干,种田,喂猪什么的我都可以,或者我也能学杀猪,给您打打下手。”
“行!回去吧,天黑了,一个人不安全。”我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张大爷,您慢走,我每天一定会准时去的。”他一阵风似地往回跑去,不时地蹦哒两下,活脱脱的一只兔子。
“阿丁!”
“嗯?”他一个回头,差点没收住脚。
“你是个好孩子,好人会有好报!回去吧。”我朝他挥了挥手,他也挥了挥,又蹦哒着走了。
(六)
巫山到难水的路走得多了,就成了一种习惯了。
我左手搂着鸡蛋筐,右手拎着猪肉,暮光将我的身影拉得长长的,那一刻,我多么希望自己能够一下子就长大,那该有多好。
“阿爹?阿爹?”屋里一点光亮都没有,静得可怕。我试探性地推开了阿爹的房门,没人。阿爹身子不好,几乎不会出门,我不在家,他总把灯亮着,说等我回家。
“阿爹——阿爹!”我快把屋里掀个地朝天了,厨房里传来淡淡的猪肉香气引诱着我的脚步。
“阿爹,是你吗?你在吗?”我找来油灯,但厨房里还是暗暗的,倒在地上的人影却是那么明显,
“爹,阿爹,醒醒,醒醒,别睡,别睡!求你,别睡!”我搂着阿爹的头,那么用力,我祈求温暖阿爹在消逝的灵魂,可是,什么都没发生,多的只是我的眼泪,还有丢失的灵魂。
四周黑漆漆的,我看不见远方那山是否还青着,也听不见那水是否还流着。
只是那月光凉凉的,从窗户洞里探进来,游走在阿爹的身上,我又使了使劲,把阿爹抱得更紧了。
一分钟过去了,几个小时过去了,阿爹就静静地被我抱着,我才发现,我从来没有好好地给阿爹一个拥抱,原来拥抱这么温暖啊,可是,阿爹,你的身体怎么那么冷啊?我们去买新棉被,去买新袄子,好不好?这样,你就不会冷了。
太阳照常出来了,暖得发慌,却再也暖不了人心了。
(七)
“阿丁,你要振作,你阿爹希望你坚强。”得知杨阿爹过世的消息,我便匆匆赶来,帮阿丁料理些后事,毕竟,他还只是个十多岁的孩子。
“张大爷,阿……爹走……了,我还坚强给谁看啊……”他几度哽咽,我能想到昨晚,他一定快被抽干了灵魂。
“你阿爹在天上看着呢,他还在!”我拍拍他的肩膀。
他一发软,就坐在了地上,手里还拿着杨阿爹的木质拐杖,他一句不说,静得像死水一样可怕。
我想要在一汪死水里惊起涟漪。
“你知道,你阿爹为什么老让你给我送鸡蛋吗?”
他没有做任何的回答,但他呆滞转向我的眼睛还是证明他还有知觉。
“你阿爹知道你干活换猪肉的事,他想让你相信自己,你也可以撑起一个家,你有能力让自己活下去,只靠你自己!送鸡蛋,是想让你知道,知恩图报,这是教你的为人处世之道。该怎么办,你自己想好,未来的路还得你自己走,好好活下去。”我给了他一个深深的拥抱,轻拍了他的背,此刻的他需要冷静,离开总是好的。
那天过后,杨阿丁就不见了,从难水村彻底地消失了,他把杨阿爹埋在了他家后面的土坡上,什么也没带走……
难水到巫山间的那棵树上只耷拉着几片零星的叶子,垂头丧气的。
可是青山仍绿,绿水仍流……
(八)
“阿爹,我回来了,您过得还好吗?”我强撑着笑,还是没忍住眼泪,瀑布般倾泻下来。
阿爹的坟上长满了新绿,一阵风来,吹得它们心花烂漫,我想,阿爹此刻是开心的吧。
我还有一个一个不得不见的人,他住在巫山村,和我的难水村相依相生,十年的闯荡生涯,十年的人事纷繁,十年的灯红酒绿,我还是最爱这里的山水,爱那年年吐着新绿的青山,日日奔流不息的绿水……
张大爷的屋门紧闭着,门栓上积了厚厚的灰,一阵风来,也闻不得那久违的血腥味儿,厚重的尘土呛得直打喷嚏。
原来,人终究还是耗不过时光,那么轻易地就被岁月拖着走,张大爷也一样。
“杨阿丁!是你吗?你回来啦!”
“王婶,是我,我回来了。”王婶是张大爷的邻居,她是我在张大爷家帮活的时候认识的。“张大爷走多久了?”
“八九年了吧,哎,这屋也空了好久了,对了,他留了些东西在我这儿,说有人来找他就给那个人,你等着,我进屋取去。”王婶捧着一包用红布包着的东西出来,“给你。”
“谢谢王婶。”我接过东西就默默离开了。
(九)
我不知道自己能去哪儿,抱着张大爷留下的东西,走在巫山村到难水村的路上,我看到了一棵树,那棵开着新绿的树,叶子长得正好,地上没有一片落叶,走近也不会有窸窸窣窣的响声了。
我倚着粗壮的树干,琢磨起我手里的东西。红布旧旧的,摸上去很粗糙,凑近闻,还有淡淡的血腥味儿,我轻手轻脚地打开它,里面有一封信,还有一张房契、地契。
信上的字有些已经很模糊了,上面大概这样写着:
是阿丁吧,其实我也说不准来看我的人会不会是你,我也不晓得你还会不会回来,但我就是想写给你,我就权当是你好了。
你肯回来,证明你已经想通了。回来了,就别走了。你难水村的房子因为没人住,已经被拆了,我想你回来,就住我家吧,房契、地契都在这儿,好好生活。
难水的水还流,巫山的山仍青。它们都在等你,等你回来。
我仿佛能感觉到张大爷拍着我的肩膀,对我语重心长。
泪水浸透信纸,滴落到土地里,开出一朵最烂漫的花儿。
后来,巫山村里多了户姓杨的人家,巫山到难水的路上多了个不停奔走的人。
他总爱念叨一句话:
我在青山绿水处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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