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子

人生而不平等。比如说，有些人有小名，有些人就没有。当初我问兔子小名叫什么的时候，她说：“兔子。”然后她反问：“你呢？”我说没有。一时间，我们俩产生了不平等。

我记得小时候的某个夏天，姥姥带我去算命。算命先生说：在你这一生精力最旺盛的时候，你会遇到很多女人。她们热情洋溢，任你摆布。如果你愿意，你可以轻易地让她们哭让她们笑，不用花一分钱。她们像蝗虫一样成批地出现，成批地消失。只要你有一点优秀，她们会极度崇拜你，且一辈子都忘不了你。

算命先生的话姥姥一直没有告诉我爸妈。后来我进了一所女校当老师，在那里我认识了兔子。兔子是一个相当有趣的女孩子，但她没有朋友。有一次我在校医院门口遇见她，我问她哪不舒服？她说胃疼。我说你刚才怎么不讲？她说就是喝了茶才疼。我想起那杯茶是我倒给她的，泡的时间有点久。

茶我平时很少喝，偶尔用电脑累了拿来提提神。一个人的时候玩电脑习惯弓着腰，反而不容易疲劳。在办公室里，为了为人师表，整个人拼命往头顶上升，一次只能维持半小时。不过刚刚我在办公室里没有用电脑，只是跟兔子聊聊天，腰板就快折了。她整整讲了三个钟头。

从刚进门的时候开始，她就没停歇。她边说边坐到椅子上，边说边把两条腿架在桌子上，边说边接过我递给她的茶，边说边喝着茶，边说边看了一会儿墙上的钟，边说边转了一会儿我桌上的笔，边说边摆弄着两根辫子，边说边把校服的裙角往下拉，边说边捂着肚子。

但她没说她肚子疼。中间有那么一小会儿她似乎提到了她的生理期，不过我没留意她讲的是什么时候。当时我的腰已经离开了我，直到我去校医院才把它接了回来。一名女医生温柔地给我捏了几下，还愉快地冲我眨眨眼。我也冲她眨眨眼，她就偏过头去没理我了。我强撑着走出医院，并遇到了兔子。

在兔子看到我之前，我先看到了她，于是我把姿势瞬间调整为笔挺。兔子有些惊讶地望着我，涂着唇彩的嘴蹦出一句话来：老师，你跟踪我干嘛？我当然没有跟踪她，也没有必要。不过我知道这话不能答，答了她就会坏笑着指着我：哦！解释就是掩饰！接着就像肚子不疼似的咯咯咯地笑起来。

我技术性地问了一句充满关切的话，然后兔子提到了茶。刚认识兔子那天，我的自行车胎不知道被谁放了气，锁也撬坏了。当时我刚来学校不久，也不清楚周围哪里有修理店，所以一个人站在原地发愣。没过多久，一个高大的女生走过来，问我需不需要帮忙。我看着她，眼里闪着泪光。

那个女生独自抬着我的自行车足足走了五百米，中间一回也没有休息。校服的裙子被车链弄得满是油污。修完车，我好说歹说留她一起吃饭。她说好，然后在学校附近一家路边摊里要了10瓶啤酒。我赶紧摆手说，老师喝不了那么多，老师不太会喝酒。她说是她要喝的。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她叫兔子，也完全无法把她跟这种小动物联系在一起。她电话多少，哪个年级哪个班的，甚至哪里人，我全都不知道。所以在她喝得不省人事之后，我只好架着她，走了五百米，回到我宿舍。她很重，但是身上除了酒味以外，还有点淡淡的香。我把她放在沙发上，她早已睡死过去了。

第二天送她出门的时候，我随口说，以后有空来老师办公室喝茶啊。她听完立刻跟我要了办公室的地址。后来她真的经常去找我喝茶。办公室里所剩的茶越来越少，兔子也跟我越来越熟。我们俩独处一室的时候，她的举止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她这人没别的缺点，就是话比较多，但她没有朋友，只能把什么话全都对我说。

有时候我很纳闷，像她这样会主动帮助人的女孩子，怎么会没有朋友呢？有很多次，我差点想提出这个疑惑。在最后一次我忍不住想问之时，她自己告诉了我。她说她是因为做了一个梦，才没有朋友的。我问她梦见了什么。她没说。过了两个月，她才又提起这事。原来，当时她梦见自己拿扫把的一头打烂了一个同学的牙。

我问她后来怎么样了。她说，后来她就醒了。我说那就好，醒了之后呢？她说醒完她被老师叫到了办公室。在老师一番耐心的引导下，她坦白了做梦时心里的想法，并希望老师能够理解。老师当然没能理解，她被劝退，并被要求向那名同学公开道歉。她照做了，但没有退学。她爸爸跟校长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建立了近乎完美的友谊，离开时留下了一张包着东西的过期报纸，和一个装着两瓶过期红酒的袋子。

但是当她回到学校的时候，她发现所有人都离她远远的，不再跟她说话。我说，那是自然的，兔子，人就是这样。如果连老师都无法理解你，那么同学们就更无法理解你了，你应该主动去找她们沟通。兔子说，没用的。我说，那也得试试啊！人肚子疼的时候，明知道捂着肚子不能解决什么问题，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捂着肚子呀。她听完，若有所思地望着我。两分钟之后，她很郑重地说：老师，我肚子不疼。

等到她肚子真的疼起来，于是我接着讲当时没讲完的话。我说，兔子啊，你这样是不行的，没有朋友你会感到孤独。她说，我有老师你就好了。听了她这句话，我心里莫名感到暖暖的。记得认识她的第一天扶着她回宿舍的时候，闻见她身上的清香。后来我在一家超市里也闻到了相同的气味，嗅了很久才确认那味道来自一种外国牌子的洗发水。当时有一种冲动，想买一瓶回去。后来并没有买，因为收银员告诉我我带的钱不够。

过了一小会儿，兔子接着说，反正老师你也没几个朋友对吧。我在心里数了一下，除了办公室里的同事，和那家修理店的老板以外，我在这座城市里确实没有几个相熟的人。那家修理店我一个月总要光顾几次，每次换的胎没多久就会漏气。一个人如果有一点优秀的话，他就能聚集起一些人，其中可能会有几个傻里傻气的家伙死心塌地地崇拜他。那个算命先生好像大约这么讲过。我突然有点不太确定那个夏天我是否真的去算过命。

兔子是目前这世上唯一一个我每天都会见到的人。老实说，她有点依赖我。我也开始觉得她确实像只兔子，她很高大，但皮肤很白。门牙很显眼，笑起来很憨。留着一头长长的直发，两只白耳朵从黑发里浅浅地冒出来。每次大醉完第二天醒来，眼睛通红，那时她毫无疑问就是她小名讲的那种动物。我越来越觉得她有点可怜，经常地，她会盯着某个无意义的角落发呆，那是她难得的不说话的时刻。一个少女，在偌大的校园里，竟然找不到一个愿意和她讲话的同龄人，她心里肯定是很难受的吧。我差不多能理解她的心情，但也不敢说完全理解。

之后她眼睛好不容易摆脱了那个角落，然后又开始说个不停。我艰难地挺着腰听她从拉格朗日定理讲到月经失调，又从国际空间站讲到雅诗兰黛bb霜，大多都是些我不太懂的东西。兔子好像是个很爱学习的孩子，这是她留给我的印象。但她成绩并不好，经常在她班里垫底，所以老师不太喜欢她。她对自己要求十分严格，可是很少去上课。每天在学校的大部分时间，她都是在我办公室里渡过的。她一杯一杯不停地喝茶，两颗大门牙渐渐没以前那么白了。

从校医院里出来的时候，她说她要生了。见我惊恐万状，她才改口说，好吧，是胃病。我说是你茶喝太多了吧？她说不喝她会尴尬啊。尴尬？为什么我一点没感觉你尴尬？只觉得你在不停地说话。她说不一直说说说她也会尴尬。我问她有什么可尴尬的？

她往前走了几步，然后转过脸来说：“老师，人和人之间为什么不平等？”我想起之前有一天在办公室里，她也这样问过我。我回答道，因为造物主想让手头的作品每件都有点不同啊，只不过玩着玩着就玩大了。她想了想，然后说，不平等让人盲目憎恨和崇拜。我说，你的想法很好。她又问，老师，你有没有盲目崇拜过我？我说没有啊，因为我们是平等的。她说，可是我跟老师不平等。

如果她憎恨我的话，这么多天过去了，她随时可以下手，可我却一直活到现在。就像曾经听到她讲某句话那样，想到这里，我心里一时暖暖的。可是这并没有用，她觉得这学校里所有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她，所有人跟她都不平等，我只是所有人中的一个而已。所以在校医院门口台阶前她又问起这个问题时，我没答上来。她也没有再追问。只是重新转过身去，独自走在傍晚的校道上。

三年后，兔子毕业要离开学校了。临行前她来看我，就像之前的任何一天那样。那时我业务已经越来越熟练，连续两年拿了教学基本功比赛第一名。学生们很爱听我的课，当然都是女生。我自如地运用幽默和煽情的言语，不时戳中她们年轻的心灵。她们都乖巧听话，热情洋溢。就算早已离校的那一批，也常常在微博上表达对我的想念。对于目前的状态，我十分满足。

兔子像平时那样，不停说话，不停喝茶。这几年里，她的胃病似乎日渐严重，常常捂着肚子。我已经禁止她喝茶很久了，只是今天有点特殊。我想说一句临别寄语什么的，于是想到了她的小名。我说，进入社会以后，你要学会自律学会成熟。不要总是太在意别人的目光，就算你留级一年才凑够分数，也不代表你比别人差。不要多管闲事，但该出手时就要出手。你不是叫兔子吗，就是要静如处子，动如脱兔。你这名字真有意义，哈哈哈……

兔子拿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然后抬头望望我，欲言又止。我说都快离开了，有什么话尽管说吧。她动了动涂着唇彩的嘴，有些深情有些激动地讲，老师，有句话我想告诉你很久了。其实，我的小名不叫兔子。当初只是为了让你觉得我娇小，所以才跟你说我叫兔子。后来发现没有成功，我还是不由自主地那么庞大，从小就这样。我小名不叫兔子，叫虎妞。

兔子再没有来办公室看我了，也许是找到了另一处可以喝茶的地方。有时我会想，她的确很像一个会叫“虎妞”的女孩子，就像之前我也从未怀疑她叫兔子。她不期然地出现，又彻底地消失。那位不真实的算命先生说得对，有种人就像贪吃的昆虫，一阵飞过之后，什么也没留下。唯独在岁月都不曾觉察的角落里，一点一点啃噬我的心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