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妈!”陈旭冲过人群去扶瘫坐在地上的女人,“怎么回事?”
女人眼泪铺了满脸,胳膊肘上擦破一大块皮,嘴里呜咽着,“有个不要脸的买肉不给钱,他抢我的肉啊……我管他要钱他就跟我动手!这日子还怎么过啊儿子……”
陈旭将母亲扶到台阶上坐下,眼里喷着火拨开人群向外跑,他紧攥着拳头向四周张望,然后,他看见了提着肉一路小跑的男人。陈旭几步追到人背后,心中的怒火再也压不住,“嘭”地起脚踹在男人后腰,男人未曾防备地向前扑倒,袋子中的肉撒了一地。陈旭不给人喘息的机会,在男人翻身欲起时又猛地扑上去,带着愤怒的拳头正砸在人脸上。然而,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明目张胆买“霸王肉”的人岂是好对付的?男人的双手使力掐住少年的脖颈,陈旭只感觉出气多、进气少,他艰难地用膝关节撞上男人的下体,男人吃痛地松开了对陈旭的禁锢,陈旭跌倒在地,男人躬着身子缓解下体的剧痛。
两人不知纠缠了多久,陈旭早已筋疲力尽,可母亲坐在地上无助的样子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少年再次举起了拳头。
“诶,你们干嘛呢!”一道清亮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陈旭眼睛被汗水蛰得生疼,根本无力看清声音的主人,于是他依然专注于和眼前的男人扭打在一起,然后他感觉一股力量强行将他和男人分开了。陈旭被惯性冲击,一屁股坐在地上,他费力地抬起头,终于看清了声音的来源——一个女人,高且瘦,穿一身黑色的运动装,眼中自带几分凌厉,陈旭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词是英气。
陈旭犹在地上挣扎,声音再次从头顶传来,“你们两个,蹲起来,手抱头!”
“嘿你凭什么……”
“快点!我是警察!”
陈旭的质疑被堵了回去。接着,他眼看着刚刚凶神恶煞的男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装出穷困潦倒的无辜市民的样子——“警察同志啊,我就上市场买个肉,这小伙子非说我不给钱,冲过来就跟我动手……警察同志,你可要为我做主啊!”
光天化日下竟有人无赖至此,如此颠倒黑白,血口喷人,是不可忍陈旭更不可忍,他跳起来就要再次动手。女人轻而易举地制住暴怒的少年,厉道,“蹲好!有什么话跟我回队里说去!”
陈旭蹲在地上,不甘地瞪着眼前趾高气昂的女人,“切,警察有什么了不起的……”
女人猛地弯腰凑近陈旭,“你说什么?”
看着近在咫尺的凌厉面孔,陈旭秒怂地咽口唾沫,“没,没什么。”
女人打电话叫来了同事,将两个不怎么安分地蹲在地上的人塞进警车里。在去往警队的路上,车内略低的空调温度终于让陈旭冷静下来,他感觉到了眼角和关节处的肿痛。
到了派出所,警察连珠炮似的问话让陈旭头疼不已,但事实终是明了,男人侵犯他人财产在先,陈旭算不得故意伤害。
陈旭今年16岁,上个月刚升了高中,这种情况纵是纠纷完全化解也需监护人来保释,况且盛怒之下的少年还下手不轻。听闻需要通知母亲来做担保人,少年的气势瞬间弱了一大半。陈旭的记忆中没有一个关于父亲的完整画面,很小的时候他就深知母亲独自抚养自己的艰辛,稍长大后便更将保护和照顾母亲视作己任。如今自己长久未归本就不妥,若是还要母亲来派出所领人,陈旭只觉得自己简直窝囊到家了。
少年轻抿薄唇看着即将出门的背影突然开口,“警官!我……能和您单独聊聊吗?”
女人未置可否地出门,陈旭自觉地跟了上去。陈旭跟着人进到一间办公室里,办公桌上摊着一个笔记本,上面赫然几个大字——二中队,陈曦。陈旭瞟了一眼后懂事地开口,“陈警官,我……我知道不该跟您说这些,但我从来没见过我爸,我从小就想着一定要照顾好我妈,我不想让她看到欺负她的无赖我都对付不了,而且,而且她昨天被人抢了肉,受了惊吓,可能……”陈旭突然不知该如何说下去,“呃……总之,您能不能通融一下?”
陈曦脸上有股讥诮的味道,“照顾?跟人打架是你照顾你妈的方式?对付不了?怎么,下次直接把人弄死算对付得了吗?”
陈旭带着恳求直视着女人,“我,我知道我这样不对,下次再不会了!您相信我!您要是不信,我……”说着又低下了头,“我也没办法了……”
陈曦双手交握放在办公桌上,“成,我信。”
陈旭的眼睛都亮了起来,可还未等他将真挚的谢意道出口,
“可我帮了你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陈旭语塞,是啊,他能承诺什么。
陈曦从椅子上站起来,“陈旭是吧?”
“嗯。”
“看在你一片孝心,和咱俩本家儿的薄面上,两百个俯卧撑——我给你做保释人。”
“啊?”陈旭的大脑像是根本不会运转了。
“啊什么?不乐意算了。”
“呃不不不……陈警官您的意思是我做两百个俯卧撑您就可以不叫我妈来了吗?”
“没错。”陈曦看着眼前的傻小子心中直乐。
“现在……做吗?”
“当然。动作做标准喽,否则别怪我……”
“啊我知道了!”继蛮横执法之后,陈旭的心中又给女人多记了一笔——啰嗦。
陈旭俯下身开始完成体能训练般的交换条件,陈曦才不会去数,她知道骄傲的小孩儿一定会如数做完。
200个俯卧撑对于坚持跑步打球的小伙子来讲不算不近人情——陈旭以相当标准的姿势完成了前100个;然而对于只是跑跑步打打球的男孩来说,100个之后的另外100个俯卧撑也绝不容易——陈旭心中的数刚过100,已经感觉到了吃力,到了150,腰上的酸痛让他注意不到手臂的颤抖,汗水顺着下巴滴在了地面上,陈旭感觉到了自己的体能极限。偏偏一道冷酷的声音时不时地以一种居高临下的方式在头顶响起,“刚才不标准,重数。”
最后50个俯卧撑在陈曦的苛求下几乎变成了100余个,完成任务的陈旭用最后的意志将自己从地上撑起来,正对他脑袋下方的地板上汇集成了一片反光的“湖泊”。
“陈,警官,您的条件……我完成了,现在……我可以走了吧……”气喘吁吁的少年将骄傲而别扭的神态展现得淋漓尽致。
“小惩大诫,没想到你体能这么差。下回再让我逮着你打架,甭管因为什么,陈旭,可没这好事了。”
面对眼前赤裸裸的嘲笑和威胁,陈旭转身就走。
“等一下!”声音在身后响起。
靠!不会反悔了吧!女人果然不能信!少年的手尴尬地悬在去握门把的半空中,心中开始狂飚弹幕。
陈旭用三秒钟的时间估测了装聋跑路的可行性,最终迫于陈曦警察身份的淫威,咬牙切齿地堆笑收手,在转身的一瞬将讨好和谄媚表现得不能再充分,“陈警官还有什么事吗?”
陈曦从兜里翻出两张红色钞票,递到陈旭眼前,“喏,肉钱。”
陈旭一愣,“不,不用了,陈警官,你已经帮了我大忙了。”
这种情况陈旭理当获得赔偿的肉钱,可惜他和男人打架时下手不轻,该是赔偿医药费的。最后由于男人首先非法侵占他人财产,双方调解的结果就是医药费抵了肉钱,自然,从价格来说,陈旭是占便宜的。
陈曦不收手,“没肉也没钱,你拿什么跟你妈交代?”
陈旭道,“可我不能要您的钱。”
陈曦索性直接将钱塞到人兜里,“当我借你的,记得还!走了。”
门在眼前关上,陈旭从兜里掏出两张皱皱巴巴的纸票,攥在手里出着神——其实,这警察还不错。
第二天早上,作为数学课代表的陈旭尽职尽责地举着酸痛的手臂抱起一大摞家庭作业,他心里叫嚣着一个念头——不错个屁!
(二)
陈旭心里始终记着200元的欠款,但他绝不会向母亲开口,只利用周末的时间发传单努力赚一点。
时间不紧不慢地向前走,只是两人都没想到这么快会再次相见。那天,陈曦替隔壁交警队怀孕的同事执勤,下午3点刚过,正是人一天中最乏力疲累的时候,她眼看着红灯亮起,一个人却骑着摩托车冲过线,将斑马线上的行人直接撞倒,陈曦踩着皮鞋往事故现场跑,肇事男子看到跑向自己的警察后弃车而逃。陈曦一面拨电话叫增援,一面在后面穷追不舍。
说来也巧,陈曦执勤的路段位于市中心,陈旭发传单的工作地点自然也在人多的闹市区,其实两人距离很近。陈旭眼看着一个男人向自己这边跑来,后边有人高喊着“站住”,他的第一反应是抓小偷。既是偷鸡摸狗之辈,作为新时代五好青年的陈旭岂能坐视不理,于是他撇下传单,以饿虎扑食之态势将摩托男扑倒在地后利用不小的身高优势将人死死压住,坐等后面看起来跑得还挺快的失主向自己表达真诚的谢意。陈旭的一句“没事,举手之劳”已在喉咙里初步酝酿成型,然后他看到了陈曦。
两人皆是一愣,陈曦上前将人带上手铐,看着愣神中的陈旭轻笑,“是你啊小朋友,谢了。”
陈旭本能地客气,“嗯……没事,应该的。”
陈曦带着人准备走,“我同事还在那边等,回见了。”
陈旭看着人走出去几米远,突然追了上去,“陈警官,等一下,我还你钱,”说着开始在兜里翻找,“这是170,剩下30——我下回还你可以吗?”
陈旭本以为陈曦会客气地推辞一下,没成想她直接拿走,随手揣进兜里,“成,走了。”
陈旭站在原地,看着陈曦背影逐渐变远。突然她回过头来,“30不用还了,见义勇为的奖励。”接着毫不吝啬地递给陈旭一个明媚的笑容后消失在人海中。
那是陈旭第一次见陈曦穿警服,浅蓝色的夏执勤,衬得她皮肤更加白皙。十月份的天气不算凉爽,午后的阳光有时还让人觉得刺眼,可在陈旭眼中,陈曦回头那一瞬阳光好像褪去了光芒,周围的车水马龙、人头攒动不复存在,眼中竟只剩下她了。原来,“回眸一笑百媚生”不只是一句诗,陈旭脑海中只余三个字——真好看。
(三)
陈旭对陈曦展开了追求,只是方式并不怎么高明。不过是每天放学后赖在陈曦的办公室里做些端茶倒水、打扫卫生以及在电脑上敲敲打打的杂活儿,还有隔三差五地从母亲摊位旁的水果摊上连哄带骗地顺点水果送给陈曦。起初陈曦自然是绝不同意的,时常压着警队纪律将陈旭赶走,奈何陈旭在这件事上执着极了,再加上周围同事似乎也习惯了这个极有眼色的小朋友的存在,陈曦也只好默认了穿着蓝白校服的身影成天在自己眼前打转。
陈旭甚至精心准备了一场表白,他从学校文艺部借了套礼服,酒红色的西装衬得少年挺拔俊逸,娇艳的玫瑰和亲手制作的礼物是容易让任何一个女孩动心的诱惑,陈曦的反应却有些不近人情,在一众同事的起哄声中她扯着陈旭的袖子直接将人拉出警队。
陈旭穿着被扯皱的西装立在警队门口,心里拧着疼,他以为自己做得已足够多,足够打动她。
陈曦第一次认真地跟他谈这个问题,“陈旭,你知道我比你大多少岁吗?”
“知道,可是这不影响……”
陈曦直接打断,“没错,你17,我26,我有份不怎么轻松的工作,但起码可以让我不至饿死,而你甚至还没有能力养活你自己,我凭什么相信你会给我未来?”
“我……”
“不说你我,你妈妈可能同意我们在一起吗?你妈妈会允许你和一个比你大9岁的女警察结婚吗?如果不同意你忍心让她难过吗?”
“我,我会努力说服她……”母亲一向是男孩的软肋,况且陈曦所言他根本无法反驳,更无力承诺,陈旭嗫嚅出一句后便卷着衣角沉默。
“陈旭,这些日子谢谢你,但是,我们……”
陈旭怕极了听到直白的否定,他勉强自己装出平时在陈曦面前插科打诨的模样,“陈曦,你听过一句话吗——‘女大三,抱金砖’,九岁,三块金砖呢,追到你我可赚大发了!”
陈曦知他极力掩饰,也明白很难一下让他放弃,于是只道,“回去吧,陈旭,你妈妈该等急了,我最近案子也忙,你知道的。”
陈旭在和母亲相依为命的十几年中早学会了懂事,于是他不再纠缠,点头,转身,离开。陈曦看着那颀长落寞的背影突然就有些心疼——那么帅气而贴心的男孩子她怎么可能没有一点点动心,只是在不怎么合适的时间遇见了正确的人,她只是,想等他长大,等他可以给自己一个家。
第二天下午,陈旭照常在放学后到警队帮陈曦做些杂活儿,对于前一天绝算不上愉快的真情告白,两人都心照不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陈旭始终不辞辛苦地日日光顾陈曦的办公室,只是他不再处处搜罗段子想方设法地逗笑严肃的女警察,不再殷勤地做礼物、写小诗、送水果。陈旭变得更像是一个入职不久热爱工作的新警,尽心尽力地做些该做的事,沉默而贴心。
转眼间,陈旭升了高三,赶来陈曦办公室的时间越来越晚,干活的速度也在不自觉地加快。陈曦看在眼里,在开学一个多月后的一天晚上,他叫住了打扫完卫生准备回家的陈旭,“明天不要再来了,高三了,好好学习。”
陈旭单手扶着书包带一愣。
陈曦接道,“考上大学,我就答应你。”接着,她看到少年的眼睛亮了起来,她听见他不敢相信的声音,“真的吗?”
陈曦笑得明媚,“真的。”
陈旭的目光掠过她的肩章往上走,直直地看入人的眼睛里,“陈曦,我会考上大学,一定会的。”坚定的保证,是关于爱情稚嫩而美丽的誓言。
(四)
陈曦再见到陈旭,是高考结束后的第三天早上。陈旭穿着再简单不过的白衬衫和牛仔裤,眉宇间少了几分只属于中学生的青涩,周身却仍是掩不住的青春逼人。他熟练地拿起陈曦桌上的茶杯倒掉陈茶,再泡上一杯溢着清香的柠檬水。
陈曦背对着门口在柜子中翻找材料,随口问道,“来了?”
陈旭走过去,第一次大胆地环住人的腰,陈曦感觉脊背僵住了,却也未曾从少年的怀抱中挣脱出来,只不着痕迹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我还是喜欢你。”陈旭开口。
“嗯。”
“你答应我的……”
“我记得。”
“我会考上大学。”
“我知道。”
陈旭将下巴搁在陈曦肩上,肩章上的金属硌得人生疼,少年却舍不得放手,贪婪地嗅着陈曦头发间的清香。
“我会考上大学”,是那个夏天陈旭给陈曦留下的最后一句话,那个带着三分试探七分深情的环抱,是那一年陈曦关于陈旭最后的记忆。
那天陈旭告诉陈曦,他要和母亲回一趟老家,再回来就是出成绩以后了。可惜直到录取院校的红榜摆在每一所高中的门口,陈曦也没有见到陈旭。
陈曦在那几张红榜前久久驻足,那是她在自己高考结束后的这么多年里第一次面对红榜感到紧张,却没能在那片耀眼的红色中找到想要的名字。
陈旭在陈曦的生活里消失了,微信、电话一概联系不到,陈曦委托户籍科的同事帮忙查找,得到的却只是一份户口迁移申请。
嗯,走了也好。我是警察,不惜一切代价保护人民的生命和财产安全是我的职责,思念这样的痛苦,我怎能让我守护的人民去尝?留给我就好。陈旭,忘了吧。
(五)
“报告!”
“进。”
“陈队,咱队里新来个小子,刑警学院毕业的。嘿,巧了,和您一家。”
“什么和我一家?”
“那小子叫陈旭。”
“……”
“怎么陈队,您认识?”
“没事,叫他来我这儿报到。”
“是。”
陈曦直直地盯着眼前的卷宗,再看不进去一个字。
良久,“报告!”
“进。”
“报告队长,陈旭已完成考上大学任务且顺利从大学毕业,请您指示!”
眼前的少年眉宇间青涩不再,挺拔身影映衬合身制服,标准军姿衬得人傲然轩扬。
陈曦轻挑眉毛,目光指向桌上的茶杯。
陈旭踏步敬礼,“是!”
(六)
两年后,陈家卧室。
被子中探出一个头,女人微喘着接起电话,“我是陈曦。……嗯,好……我知道了……马上到。”
陈旭不耐烦地抢过手机,将人重新往被子里带。陈曦拨开男人不安分的手,“队里来的,有案子。”
陈旭再次搂上香肩,“让他们等着!”
陈曦正色道,“别闹,我是警察。”
陈旭直接吻上去。
“我知道,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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