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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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七月初三,长安兵部尚书府向永安谢府提亲,为其次子赵明贤求娶大房幼女谢砚笙。
檐下笼里的金丝雀儿低低地叫着,谢砚笙端坐在桌前写字,细软的额发被薄汗浸湿,婢子拿绢子轻轻拭了拭。
院里的小丫头推门进来,道:“姑娘,主君收了长安来的聘书。”
谢砚笙抬眼,将笔搁了,轻叹了口气。
“姑娘,这怎么使得,长安城山遥路远,不如去跟主母说说。”红书急道。
“不必了,兵部尚书乃是祖父旧交,如今两家联姻,定是有别的考量,不好让母亲难做。”
她站起身来,湖蓝色绣裙垂了垂,沾染了炉中沉香的气息。
“红书,你随我去划船吧,咱们摘莲蓬去。”
红书想着前些天二房的三姑娘落水的事,蹙了蹙眉头。可是瞧见自家姑娘眸子里雀跃的光芒,还是点了点头。
谢砚笙是个活泼性子,爱玩爱闹,可谢家家风森严,府中的公子和姑娘们从小受诗书熏陶,人前也必得端得知书达礼。
小舟渐渐没入藕花深处,她方挽起袖子来,笑着采了一片荷叶,搭在自己头上。
“红书,你看,这帽子好不好,比不比得候府老夫人狐皮的那顶。”说完便自顾自地笑得前仰后合。
红书也噗嗤笑出声来,候府老夫人最爱拿腔拿调,过年的时候必得对着各家的少爷小姐说教,挑三拣四说出刺来,是以永安的高门小辈们都不喜欢她。
“她的可比不上姑娘的。”
“是吧,我也觉得。”
两人笑得开心,完全没注意到前面的情况。
两艘小舟迎面差点撞上,红书看清船上的人,忙将谢砚笙拉起来,急急地为她理了理衣裳,挡在自己身后。
“你们是什么人,这是谢府的地界儿,我从未见过你们,为何擅闯!”
船上的少年眉目清丽,还没从刚才的倩影中回过神来。
闻言,忙揖了一礼,道:“在下姓赵,赵明贤,贵府主君允我来的,无意叨扰,还请恕罪。”
“赵……赵明贤?这……姑娘?”
谢砚笙没玩儿尽兴,为了避嫌,她命红书先从荷花荡里撑了出来。
她听过赵明贤的名字,也知道他便是自己即将要嫁的夫婿,只是没想到两人倒是有缘,这般快就见面了。
2.
十月初十,吉日,永安谢府嫁女。
为表诚意,新姑爷赵明贤亲自至永安接亲。
嫁衣似火,谢府各房的公子小姐都来送这位新嫁娘,山迢水长,从此姊妹兄弟间,便再难相见了。
“别怕,往后,我会护你。”
上轿时,赵明贤握住她的手,坚定道。
谢砚笙指尖微凉,轻轻捏了捏他的掌心,算作回应。
母亲跟她说,长安是权力集中之地,凶险异常,可信之人,唯有自己。
可他的手心很烫,像一股暖流直灌进心里,谢砚笙想,或许,可以信上他一回。
3.
长安不比永安,这里没有接天莲叶,没有小楫轻舟,也没有嬉笑渔娃。
街上走满了锦衣华服的贵人,府中来往的都是以权势结交的达官们。
她的夫君很疼爱她,会在下朝时带上一份东府的蜜三刀回来,也会帮她把婆母递过来的纷繁账册整理清楚。
谢府的女儿诗书读得都好,她和赵明贤闲时会你来我往赋上几首。
有来府的客人曾说:二公子与夫人鹣鲽情深,又志趣相投,是难得令人羡慕的少年夫妻。
谢砚笙听赵明贤提起这话时,忍不住大笑起来,露出几分尚是闺阁女儿时的娇憨。
他也笑,从身后环住逗她,软软的发丝垂在她的脖颈处,有些痒。
4.
正月十四,上元节前夕,赵家父子因涉废太子一案被捕,变故来得毫无防备,又因龙颜大怒,以至于赵家一时陷入孤立无援的情境。
祸不单行,永安来急信,谢家老太爷病重,字里行间又透露出,大房主君意欲明哲保身之意。
赵夫人知道后来了气,哭天抹泪的间隙里,越发对自己这个二儿媳妇不满。
“我儿龙凤之姿,要什么高门权贵的姑娘没有,主君偏不听我的,执意为贤儿求娶什么故人家的女儿,这下可好,人家可不当你是故人,伸伸援手也是不愿的。”
这些话,是专说给她听的。
红书听完委屈地直哭:“这也太侮辱人了,我家姑娘何尝不是永安公子们竞相倾慕的对象。”
谢砚笙斥住了她,这些话说出来是大逆不道,被有心人听去就不得了了。
窗外的梅花含苞待放,半露着艳红色。
她摸摸自己的小腹,眉头蹙深了些。
5.
二月初三,宫里有旨,赵尚书父子被放回家。
传话的人只说,上面有贵人做保。
赵夫人大喜过望,只是二人回府后,一直愁眉不展。
谢砚笙这才知道,做保的贵人原是晏国公,当今皇上的亲舅舅。
而老公爷愿意趟这趟浑水,是为了自己的女儿——曦月郡主。
他要拿二人与赵家阖府性命换一纸婚书,曦月与赵明贤的婚书。
原来,就在年前,皇家围猎场,曦月郡主误入陷阱,被率兵寻找的赵明贤所救。
一桩孽缘也由此萌定。
月华似水,柔而凉薄。
谢砚笙不言,她就静静地倚着廊柱坐着。
“别怕,往后,我会护你。”
言犹在耳,忠岂忘心。
此刻,哪怕她知道自己的丈夫进退两难,赵家阖府安危为重,却还是难免失落之意。
晏国公的女儿,总不好做妾吧……
赵明贤远远看着,不敢上前。
6.
四月十六,新嫁娘入府。
外间敲锣打鼓,熙来攘往。
谢砚笙却正坐在榻上发呆,她脸色苍白,手里轻轻捋着虎头鞋上的须子,这鞋做了整整三天呢。
可她的孩子,没了。
早该知道的,这个孩子怎么可能留得住呢。
赵夫人念着晏国公府的人情,对曦月郡主格外看重,几次三番强催儿子留在她院子里。
时间一长,府中下人们对这位原配夫人谢氏的态度便变得微妙起来。
红书鸣着不平,谢砚笙没抬眼,只是轻叹了口气:“出来时间长了,怎的把规矩都忘了,谢家严禁妒忌与背后议人。”
她的身子尚未养好,一句话说完竟咳了两次。
红书忙替她顺着气,不再说话了。
7.
赵明贤因娶曦月郡主与孩子的事,对谢砚笙倍感愧疚,每每走到门口想要看看她,却总是近乡情怯,望而却步。
八月十五前夕,谢砚笙到寺庙进香,偶遇了去岁的探花郎裴钰。
长安文人风雅,常有人办私宴交流心得。两人便曾在诗酒会上见过一面。
“少夫人。”
“裴大人。”
寺里的钟声响起,二人一时无话。
谢砚笙对他福了一福,预备离开。
“少夫人!”
裴钰在身后喊她,谢砚笙回头,一双凤眸尽显茫然。
她的确瘦多了,脸颊微微凹陷了些许,依旧漂亮,却少了风姿。
“没什么,在下只是想说,少夫人不愧出身永安世家,虽为女子,文采与见识却不在男子之下。”
闻言,谢砚笙努力地对着他扯了下嘴角,转身便要离开。
“女子价值本就不应拘于高墙深院之间,更何况是少夫人这样的女子。”
谢砚笙脚步停住,裙角微微晃了两下,终是没再回头。
8.
檐下的金丝雀儿清脆地叫着,院里有两瓮荷花,是赵明贤为了让她高兴,找人挪来的。
花依旧开着两枝,叶子却已破败不堪。
“女子价值本就不应拘于高墙深院,高墙深院……”
她低低轻喃着。
入冬前,长安送永安信。
不久后,谢氏大房派长子来长安,带谢家主君亲笔信一封。
信中言明,意欲让赵明贤与谢砚笙和离,人,由其长兄带回永安。
赵夫人与曦月乐见其成,赵尚书不言,这桩婚事由他一手促成,如今却闹成这等模样,实在难堪,便让赵明贤自己做决定。
赵明贤闯进谢砚笙的院子,紧紧抱住她,声音带着哽咽:“幼娘,不要,不要和离。”
谢砚笙轻轻回抱了他一下,将他拉远了一些,看着他的眼睛,笑道:“明贤,我本不属于长安。如今回去,是我最大的心愿。”
他这才注意到她明显单薄的身子,微凹的脸颊,难以聚神的眸子,心猛疼了一下,缓缓放开了她。
9.
两人正式和离不过三日,谢砚笙便随长兄踏上了返乡的道路。
坐上车子的那一刻,心内顿时放松。
她已想好,回乡后,便去祖父的旧宅。
中原典籍,出自谢氏编修者过半,后半生,她会投身编修一事,这本也是谢家后人代代相传的责任。
从此,她不再是笼中之鸟,不再是高门深院的妇人。
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她只是她自己,是谢砚笙。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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