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是夜,武则天梦见文殊菩萨在五台山现身。见了她,菩萨微微一笑,语:“敦煌莫高,佛法无边。”
醒来,武则天细细品味。陷入沉思。
从汉武帝起,敦煌莫高窟就塑有许多菩萨金身,也有壁画无数。但文殊菩萨托梦皇帝,道明敦煌莫高窟是佛法无边之地,却是前所未有。
思定后,武则天急命工匠将梦里的文殊菩萨在五台山之场景绘制成图,并将此图作为蓝本,要在莫高窟内绘制最大的壁画。武则天亲自取名此壁画为《五台山图》。
工匠们画好蓝图,皇宫组织人马前往敦煌施工。
浩荡的队伍在敦煌莫高窟内,先把原有的文殊菩萨佛像再涂金身,然后按图施工,在最大的一个洞穴进行《五台山图》的绘制。
迄今,这巨大的壁画施工已进行了两年,就只差给文殊菩萨的坐骑青毛狮子点睛了。
给狮子或龙点睛是画匠们的家规,是在全部工程做完后,专门留下来的最后一道工序。即在已经画好的狮子或龙眼睛上轻轻点上一笔朱红或金粉。
除了狮子和龙,其它动物和神兽没有资格被点睛的。点完睛,工匠们就可以打锣鼓放火炮,庆祝工程大功告成了。
匠人们准备第二天点睛,便早早睡下,兴奋地盼望着明日的点睛仪式,盘算着回到家乡怎么与家人团聚。睡得不久,突然间狂风大作,一阵如虎如狮的吼声在空中轰响,震耳欲聋。各个洞内的工匠们捂住耳朵慌忙出逃,没跑出几丈,就被狂风和飞沙走石击倒,随着就是一阵尖利的叫声和呼救声。
第二天天亮,所有的工匠尸骨无存,整个莫高窟空空如也。却在玉门关的石壁上多出了两个如利爪抓出的左撇右捺的深坑,站远点一望,这深坑原来是两个字:罪孽。
点睛工程搁浅,朝廷又派出工匠前往莫高窟,继续完成点睛事宜。可是工匠们只要一出玉门关就有去无回。
是吃人的恶獣还是抓人的恶魔?是匠人们有罪孽还是作祟之徒犯下罪孽,仰或是下旨之人犯下罪孽?人们胆战心惊,议论纷纷。
从此莫高窟无人敢往。
女皇之天下,岂可无人敢出玉门关,哪能无人敢说去敦煌?那“罪孽”二字又那么蛊惑人心,实在叫武则天心烦。
【二】
他只身一人,离京,无人知晓。
在离京前召见时,他对武则天说:“臣无所依,亦无所靠。生无可恋,则无可恋生。陛下尽可放心。”
武则天斜着眼睛看了他一眼:“卿生无可恋,且生无所依又无所靠,是朕对不住你了?”他急忙答:“臣岂敢。陛下如此说。臣惶恐!”武则天见他慌乱的样子,笑了,说:“去吧,朕逗着你玩的。但愿你放心大胆前往,不辜负朕之期望,将《五台山图》点睛之事尽快完成。”
他唯诺着:“臣,遵旨。”
如果不是这凶险之事使人心烦,武则天是根本不会让他去的。一名武状元,又不是画工,派去给壁画上文殊菩萨的坐骑点睛,似乎说不过去。关键是,他是贴身侍卫,如果真的不明不白地死在什么怪兽恶魔口中,实在可惜。武则天取下头上一枚金簪,对他说:“如有危急,可作防身。”他不明就里。武则天又道:“这是你师父送你进宫作朕护卫时,送给朕的,说可防身,想来你也可防身。收好吧。”他下跪,恭敬地接过手,将那金簪放入怀中。
【三】
他单枪匹马来到玉门关,不敢惊动其他官兵,只呆在边关大将范常的卧室,三天不出门。待他养足了精神,便带上干粮和水,第四天傍晚偷偷溜出玉门关。范常担心,问他:“可否带上若干士兵,一起前往?”他答:“带上士兵无济于事,人再多也抵挡不住怪兽恶魔。我一人,神不知鬼不觉,或许还有可乘之机。”范常问:“你可有降魔降獣之法?”他答:“我进朝为贴身侍卫时,师父赠我降龙剑,此剑一出,火光闪电,势不可挡。”范常依然担心:“你是降龙剑,万一这家伙不受降龙剑所制,该如何是好?”他答:“彼时只有斗智斗勇,听天由命了。”
范常道:“我给你一枚花弹,带你大功告成后即可使力往地上砸,这花弹借反弹之势可直冲云霄,在天空爆炸后即成焰火,见焰火我便带众部飞奔出关,前来接你。”
两人抱拳作别,他将花弹放入怀中,徒步出关。范常问他怎么不骑马?他答:“骑马难以隐蔽,且那马绝对难逃一死,何必多达一条命。”
关外,风,呜呜地吹。这不是风,是刀。是刀刮在脸上,刮得他生痛。不仅如此,风还把地上的沙卷起,连带着一起向他扑来。打得他睁不开眼,张不开嘴。耳朵、脖子、鼻孔里也贯满了风,塞满了沙。地上,除了黑沙没有水草,天上,除了阴云没有绿叶。玉门关外,方圆百里没有一点生命的迹象,没有一点暖意。春风不度玉门关呀!
迎着风沙,他向着莫高窟急步前行。不遇那怪兽恶魔,当然最好,径直进入莫高窟内迅速点睛便完成使命,纵有一死,也不负皇恩。若遇上怪兽恶魔,他也只身一人,别无牵挂,况且还有一身本领,谁死谁活,未有定论。
行至离莫高窟一半路程,天已发黑,除了风,便是沙。身后西北边的祁连山黝黑一团,萎缩在本是黄沙但现在看去却是茫茫黑沙尽头。他看见前方好像还有座山,觉得奇怪:咦,怎么关外北边还有座山?他疑惑着想:“北边怎么有座山呢?”正想之间,那山好像在向着他移动,越来越快,越来越近。最后快得如飞驰的箭。
这山,离他还有十多丈时,停了下来,随即响起一阵惊天动地的吼声,震得他耳膜发痛。他定睛一看,这分明是一头体型如山的青毛狮子。
它的头立在半空,眼睛像两个燃烧着的巨大火盆。这厮对着他呼噜着,一只前掌抬起拍向地面。地面便“砰”的一声,震起无数颗粒粗大的沙子,飞向空中。紧接着,它摇着头将尾巴扬起,又狂叫一声,尾巴一扫。一阵狂风夹带着沙子向他扑来。那气浪力道千钧,把他踉跄出一丈以外。他定住神,稳住自己,抬起眼,紧闭嘴唇,愤愤地盯着这庞然大物,扬起降龙剑向这畜牲劈去。一道火光霹雳闪烁,直奔这厮。没想到这体型如山的青毛狮只是抬起前掌一挥,降龙剑发出的火光便被挥向了另一个方位,噼里啪啦地飞向远处,对它简直毫发无损。他急忙腾起,凌空十丈,双手持剑,翻身倒立着,对准那厮的头颅,飞刺而下。这一招,当今世上无人能敌,也无人能躲。被军中和武林称为“飞天一剑”。没想到那厮就地一滚,对着他又是前掌一挥,一阵狂风又起,掌风直接打着他的胸口,把在空中的他打得踢翻在地,吐出一口鲜血。他刚落地,那厮又狂叫一声,这下是四脚拍地,身子腾空向他猛扑过来。
情急之中,他掏出那支金簪,向那厮“镖”去。那金簪快如眨眼,无声无息。那厮还来不及看清,也没回过神,那金簪就已经栽进了它的眼中。体大如山般的狮子轰然倒地,哀嚎了一声。
稍稍片刻,突然像要拼命一样,那座狮山冷不防腾地而起,整座山向他飞扑而来。这次正面扑来是不计后果的打法。也就是说不管对方有无武器,有无致命的手段,它都奋力扑去。要想把对方压死在自己的身下。而他,身负重伤,精力已经耗尽,不管他向左向右向后向上,都躲不开这倾倒而来的大山。眼看就要被这大山摧毁,只听见“叮当”一声清脆的金铃响,随后又响起一句如黄鹂般的婉转语音:“青毛。”
那已经倾斜的大山突然“嗖”地一下缩小,变成了一只正常体态的青毛狮子,轻轻一停,便伏在地上,微微摆动着尾巴,有点低微的呜咽。
一个妙龄女子站在他的身旁,对他微微一笑,开口说:“招招。”
他愣了,“招招”是自己的乳名,只有师父知道,自己的母亲知道,而母亲已经过世。她怎么知道?
他拱手:“谢谢大师救命之恩,在下……”
她笑了笑:“稍等。”
她走到青毛狮子面前,用手掌对着那厮被金簪刺伤的眼睛,把那金簪从它眼中吸出,握在手中。青毛狮子似乎不再疼痛,停止了呜咽。她对那厮说:“去吧,”青毛狮子用头磨蹭了几下她的身子,腾空而去。
她惊奇地望着她,喃喃地问:“请大师……”她又微微一笑,轻声说:“叫我大师不妥。我是文殊菩萨的门下,就叫我莺飞吧。”
招招——就是刚才的主人公——吓得魂不附体。文殊菩萨门下!他的师父,名震天下的松下道长,只是文殊菩萨的徒孙。算起来,她是自己的师祖了。招招急忙下跪,忍住疼痛努力双手合十,向莺飞磕头。
莺飞用手隔空轻轻一抬,把招招抬了起来。对他说:“不必拘礼了,你有伤在身。还是先调息疗伤吧。”招招说:“弟子……弟子经脉已断了。”莺飞微笑:“无妨,你躺好,无需动。”
招招躺下,暗中端详起这位师祖来。
她有着自然柔和的眉毛,略带蓝色的清澈明亮的眼睛。那眼睛清澈得像流动的江水,明亮得像天空的星星。流线极美的鼻梁,温柔的嘴唇向他微笑着,露出皓齿。她的耳垂和耳廓分别打着一枚金色的耳钉,脖子上挂着一个金色的铃铛。她来之前那一声铃铛声就是这铃铛发出的了!
他想起了那条凶恶的狮子,怎么那么听她的话?
似乎师祖莺飞知道他在想什么,抿着嘴一边对他发功疗伤一边笑着说:“那狮,是吾师坐骑,叫青毛。从小就是我在照料它。”
招招听了更加疑惑:“既是文殊菩萨的坐骑,怎么会出来危害人间,作出那么残忍之举?”他并未说出口。但师祖莺飞知道他没出口的语言,继续微笑着,用她银铃般的声音说:“畜牲也想自由吧,它被师父和我管辖久了,向往自由自在的日子,我便偶尔放它出去自由活动。未曾想到武皇在绘制吾师《五台山图》时,将它绘入图中。图不能动,也不能变,如你们点睛完工,它便永生永世不得自由。故,它便曝出畜牲本性,行凶杀人。”
听到这里,招招忍不住发问:“文殊菩萨……师祖……怎允许这畜牲……”莺飞知道他要问什么,依然微笑着,不紧不慢地说:“所有安排,均是天意。世间万物,皆有罪孽。人,罪孽深重;神,亦罪孽深重。青毛在石壁上用爪抓出罪孽二字,说的是它自己。它作恶,是不得已而为之。然而,所有帝王将相,无一不曾杀人。所谓千秋霸业,均以枯骨垒起,血肉堆成。以武皇《五台山图》开端,到今日之事结束,俱为向世人昭告,牢记罪孽二字。此外,你回去可向武皇禀报,若非不可,则不必将青毛入画。这诸多事,可能想通?”
招招思索良久,无言以对。
但这一席话,却像阳光拨开乌云一样,使他心里明亮起来。
他又问:“师祖……怎知我名?又怎知弟子在这里与青毛厮杀,且恰时赶到?”莺飞答:“自你投入你师门起我就知你名,武皇送你那金簪,本是你师父出师时,我送与你师父的,后来你师父送给了武皇,武皇又送与你。只要这金簪飞出,我就会知。即便金簪不飞出,今日之事我也是明了的,在你危难之时我也会顷刻到你身边。”她把金簪放在招招手中:“依然给你吧。”又问:“都好些了吧?”招招听出是师祖的双关语,便答:“都好些了!”
莺飞微笑着问:“可饿?可渴?”招招这才发现他的干粮和水袋还挂在他的身上。回答道:“不饿,有点渴。”莺飞从他身上取下水袋,俯下身,喂他。师祖莺飞离他好近,她的体香飘进他的鼻内,如茉莉花般的清香,使他感到心旷神怡。莺飞轻语:“你已无大碍,将息几日便可复原。但现在不能用功,我送你回玉门关吧。”
招招说:“不用师祖劳神了。范常送了我一枚花弹,可以与他们取得联系。”
莺飞“哦”了一声,收起水袋。说:“好吧,你放花弹,等他们来了,我再离去。”
招招从怀中取出花弹,虽然躺着,但力气也增,便用力往地上有石块的地方摔去,“砰”的一声,花弹射向空中,瞬间爆炸开来,一团明亮的焰火照耀在他俩上空。
火光中,招招看见师祖莺飞抬头看焰火,那些焰火映在她微蓝的眼中,在她眼中闪烁着跳动着。猛然间,它们从莺飞眼中飞出,飞去了天空,变成了星星,缀在了夜空上。
在星空的照耀下,师祖莺飞的容貌在招招眼中更加清晰,她耳朵上的两颗耳钉发出耀眼的光辉。
招招奇怪:“怎么师祖挂耳坠的方式不一样呢?”
他心动起来,师祖比他年龄小呢。忽然间他赶忙凝住神,“师祖会洞察心思的!”
不多时,范常带着十几名骑兵赶来。看见招招躺着,急忙翻身下马,冲到招招身前,拉住他的手,着急地问:“怎么样了怎么样了?”
招招笑了笑:“一切安好。”他赶忙起身给范常引荐:“这是我的……师祖。”范常吃了一惊:“师祖?”但他知道招招不是乱打诳语之人,急忙和众兵士一起跪下行礼。
师祖莺飞微笑着说:“大家免礼吧,我把招招交到你们手中,也就放心可回了。”
灿烂星光中,师祖莺飞微蓝色的眼睛特别明亮。
范常在搀扶招招上马时,附在他耳边悄悄问:“你师祖是胡人?”招招惊了一下,他看见了师祖莺飞的眼睛是微蓝的,但没想过她是哪里人!
正当他手足无措不知怎么回答时,师祖莺飞银铃般的声音响起:“嗯,我是胡人。我刚一出生就被吾师带走,待我长大后,吾师叮嘱,人有罪孽但天下一家。”她用她那流星一般闪烁的眼睛望着招招:“也许千年以后,我们可洗清罪孽,那时,也许我们会再相逢。”
范常听不懂她的话,问招招:“你师祖说的……还有,她师父又是谁呀?”
招招不敢当着师祖莺飞说出她师父的名讳,没说话。等到师祖莺飞微笑着把水袋挂在他的马鞍上,对他们说:“好了,就此别过吧!”她转过身,没有立即消失,而是用常人的速度慢慢向东而去。“她是要她的身影在我眼中多停留一些时刻吧?”
玉门关外,冷风又起。这风又打在招招脸上,打得他生痛。但他的心却升腾起热浪,热浪使他有点哽咽,变成了热泪浸在他眼中。目送着师祖莺飞走远,招招才用很轻的声音,对着范常的耳朵说:“文殊菩萨。”
范常惊叫一声,差点掉下马去。惊魂未定,范常补充问道:“听说文殊菩萨著名的弟子有七个,你师祖莺飞是哪一个?”招招答:“不知道。或许.......她是例外呢?”
招招与范常一行没有即刻回到玉门关内,而是奔向了敦煌莫高窟,他们要去完成那点睛重任。范常拉着招招,激动万分,说:“没想到你会生还,更没想到我们可以一起去完成这凶险诡异的点睛工程。”
给青毛狮子点睛时,招招对画中那畜牲说:“暂且忍耐,稍安勿躁,师祖的话我自会禀报。”
他们像勇敢者一样从莫高窟出来。
天空,开始出现鱼肚白,黎明已经来临。
【后记】
敦煌壁画中最大的《五台山图》距今已一千五百多年历史。这幅壁画中既有腾云驾雾的佛,也有市井生活、人间百态。画上的建筑物多达二百多座,人物五百多位,可谓一壁看尽众生相。但青毛狮子已不在了画中,因武皇听了招招的禀报,慈悲心大发:“那就改为不必入画了吧,不让它永远被骑着!”
《五台山图》是敦煌莫高窟最大的佛教史迹,自古以来就是朝圣者们梦寐以求的供奉圣品,这幅壁画在世界上极为罕见。
有朋友问:“师祖莺飞对招招说千年后我们可洗清罪孽,那时,也许我们会再相逢”
他们相逢了吗?
千年后,真有个叫招招的,这招招曾于梦中与一女郎相会,这女郎送他一张照片,这是一张全息影像。
像中的女子有着自然柔和的眉毛,略带蓝色的清澈明亮的眼睛。那眼睛清澈得像流动的江水,明亮得像天空的星星。流线极美的鼻梁,温柔的嘴唇向他微笑着,露出皓齿。她的耳垂和耳廓分别打着一枚金色的耳钉,脖子上挂着一个金色的铃铛。
当招招全神贯注凝视这全息照片时,女郎脖子上金色的铃铛消失了,只留下耳朵上两枚金色的耳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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