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闷热的夏天格外的压抑,阿珍因为儿子小凯读高中的事,心里焦灼无比。阿珍只有这么一个儿子,那年初三毕业,在外务工的丈夫无暇照看,学业荒废,这次联考连县里最LOW的四中都没考上,分数仅仅能读金科镇高中。阿珍听说那个学校近五年都没有出过一个本科生,儿子进去了,他的人生基本上也就定型了。阿珍不甘心。她火急火急地催着老公阿旺到处找关系,看看能不能转到城区高中来借读。小凯现在不懂事,谁知道一两年后他会是什么样呢?男孩子的潜力大得很,不管怎样她都要给儿子留一个翻盘的机会。就这样阿旺好容易通过自己原来四中的老师,找到一个分管的副校长,殷勤恭敬地约人家吃饭送礼,那个副校长磨不过便松了口,只要金科高中肯放人,四中可以同意转过来借读。可金科高中那边,两人搜刮遍了亲朋好友,也搭不上一点边。西天取经就差这么最后一关,眼看还有一个多月就要开学了,阿珍茶不思饭不香,可愁苦死了。
一个满天红霞的傍晚,阿珍携老公绕着城区小路散心。自从阿旺从外地回来,这成了他们必备的晚餐“甜点”。两人正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阿珍听到不远处有个人好像在叫她,抬头一看,原来是米兰姨。米兰姨五十岁不到,身材还是那么肉嘟嘟的丰满,凹凸可见。烫了个漂亮蓬松的大波浪,笔挺的浅蓝色牛仔裤下面,一双黑漆漆的高跟皮鞋擦得锃亮,装扮得还是那么洋气,一点不像乡下女子。打招呼的时候,她正挎了一名男的,岁数比她大蛮多的样子,塌里耷拉的花衬衫下面的皮肉精瘦黝黑,架着一幅金边眼镜,满脸幸福的笑容。
“姨,你怎么在这边?”阿珍迎上去,牵住了她。
“阿珍,这是我老公,刘胜,你叫他老刘吧。”
“哦!姨父姨父!我老公阿旺”阿珍堆着笑,扯起老公一起亲热地叫着姨父。
米兰姨不是阿珍的亲姨娘,是表姨娘,她是阿珍母亲的姑姑的女儿。她原来叫桂兰,大了后赶潮流,就改了这个有国际范的时尚名字。一九七五年阿珍母亲就是经这个姑婆介绍,从一百公里外的山洼洼嫁到这个沿江小县城。姑婆住在城郊村庄里,一家人都是土生土长的庄户人家。在阿珍小时的记忆里,姑婆一家和他们走得蛮近,一到过年边上,几个表舅经常装了满满的农货来看母亲。后为,阿珍长大上班了,城里城外的距离好似就远了起来,走动自然就渐渐地稀松了。米兰姨年龄比阿珍只大五岁,年青时候和阿珍也说得来,所以一直还有些联系。
米兰姨是姑婆最小的女儿,性格开朗豪爽,年青时喜欢交朋结友,玩牌九耍麻将,跟着一帮子闲汉吃吃喝喝,是个妥妥新潮青年。她不愿意一辈子扎在泥巴堆里,可玩转了一通,在适婚的年龄却不得不下嫁给本村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婚后生了个儿子,本来接下来的生活顺理成章,就是安安分分过小日子,几乎可以断定这辈子没有大富也不会有大贵。她整天怨自己心比天高,命如纸薄。可她不甘心过这种一眼望到头的日子,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死心,依然三天两头出去,寻找机会也享受人生。那个言语木讷的小姨父,跟不上她的节拍,虽然十分中意她的外貌,可眼见自己紧巴紧巴攒钱,老婆却花钱如流水一般,于是每天都生活在痛苦不安中,加上婆婆言语龌龊,后面撺掇挑唆,老实汉终于难以接受她的生活方式,忍着痛跟她离婚了,那个儿子跟了前夫。没有了羁绊和牵挂,桂兰愈发自由自在。
这时,新姨夫热情的招呼打断了阿珍的回忆:“你们好!这是我们新开的餐馆,用我们俩的名字命名的,下周就要开张了!你们要过来捧场啊!”
阿珍这才发现他们站在一家餐馆前面,头顶上举着大红油漆“胜兰餐馆”四个大字。门面不大,两间房上下两层,里面新桌子新凳子,雪白墙面亮眼得很。
“姨,你不是在广东吗?什么时候回来的……?阿珍上次听母亲说她离婚不久后就到深圳打工去了。
“说来话长。回头慢慢跟你说。这不,我们要开始新生活新事业了!”沐浴在日落瑰丽的霞光中,米兰姨依然是那么的踌躇满志。
那之后,阿珍真的记着去捧了几次场,也知道了兰姨的一些近况。离婚后的米兰跟着朋友跑深圳,贩卖水果做早餐打零工,赚得少用得多,每日里大都捉襟见肘。不久前折回来经人介绍认识了刘胜,这个离异多年的男人迷上了她洒脱的性情,两个意气相投的人迅速焕发了人生的第二春,认识三个月就闪电般领了证。
“姨,你看上他什么了?”阿珍好奇这个又黑又瘦的男人有什么魅力能羁绊兰姨那颗狂野漂泊的心。
“你这个姨父除了好喝酒,心肠不错,为人又仗义大方,肯帮人;而且我们都属于性情中人,能说到一起来。还有一点最重要……”
这时兰姨压低了声音:“……最重要的是,他的妹夫,是我们县常委,财政局的老大。你想想,没有这层关系,在这个地段,我们有天大的本事也开不出来这个餐馆。”
“他妹夫就是那个赵大山?!……”这个名字在县里太响亮,难怪阿珍惊掉了下巴。
“是的,你是没瞧见他家里,那些个每天来来往往托关系送礼的人。你姨父老娘只有这么一个独苗老儿子了,几个女儿也不敢违逆,所以你姨父在家里也是说一不二的主……这几天餐馆的生意这么好,百分之九十都是那两口子带来的,你看我们都忙不过来了!”
听着听着,阿珍眼前忽然划过一道闪电般的亮光,她拉住米兰姨胖乎乎的手:
“姨,你们这么忙,我以后经常过来帮帮忙,反正下班也没啥事。”
“真的?那太好了!你姨父不知道会有多高兴!”兰姨红通通的脸庞兴奋得更红了。
晚上阿旺疑惑地问老婆:“家里的事还不够你忙的?怎么想起来去帮你那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表姨父?”
“你就知道死上班。我感觉,你儿子借读的事,也许这是一条通天道哩。”阿珍自信地说,她向来相信自己的直觉。
就这样,阿珍开始隔三岔五地到“胜兰”报到。招呼客人、点餐端菜、拿酒递烟,迎来送往,厨房里忙不过来也去帮,一色活计什么都干,屋里屋外,忙前忙后。老太太和姨父的几个姊妹经常会在店里,瞧在眼里,看在心里。阿珍人勤快麻利,嘴巴又甜,左一个婆婆又一个姨父,把这一大家子人哄得开心欢喜,一来二去就在他们这个大家族里混得提溜转。
一天半夜里她带着一身浓浓的烟酒味和疲乏回家时,阿旺又心疼又埋怨:“真是何苦来呢?用得着这么辛苦去伺候别人么!”
“你还有脸皮说这种话!但凡你有一点用,我也不必抛头露脸去受这份罪!儿子指望不上你,只有靠我去贴人家屁股了。”阿珍柳眉倒竖,毫不留情地怼了回去。
眼看着混得越来越熟,一天又是生意火爆,阿珍瞅准机会在米兰姨、姨父面前诉苦了:“你外孙仔今年没发挥好,分到郊区高中了。唉,这一辈子都没指望了,我都快愁死了!”
“珍珍,莫去急,去年都没折,可如今不一样了,肯定有办法的。让你姨父跟他大妹说说,跟赵局吹吹风,出个面帮帮咱外孙吧,自己人不帮还帮谁?”兰姨的眼睛边斜着姨夫边安慰阿珍。
姨父啪啪啪拍着胸脯:“我还以为多大点事,外甥女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了。”
两人火热的心肠让阿珍感动得要落泪了,她满眼崇拜,激动万分地望着姨娘姨父:
“真的!要是能成,那姨父和你就是我们全家的恩人呐!”
第二天晚上姨夫那个矮胖矮胖却气场十足的大妹就出现在了店里。
“我不管,我外甥女这个忙,你无论如何也要帮到位撒!”老姨父在妹子面前耍起了泼。
赵局长老婆眯起犀利的眼缝,瞅了一眼旁边正一边擦汗一边端菜的阿珍,皱了皱眉头,没有作声。
“帮还是不帮,你到是说句准话啊!真是急死个人了!”姨父一口饮干了面前的酒盅,盯着他这个妹妹,黑黑的脸庞涨成了猪肝色。
旁边老太太也帮着说好话:“大妹啊,你就求姑爷帮帮咱们那曾外孙,那么好的伢子,更何况阿珍天天累死累活帮了我们家多大忙啊!”
“妈,不是我不帮忙,真是老赵难做啊!……不行,我试试看嘛。”赵夫人终于慢吞吞地开了金口。
开学前一周,阿珍两口子焦急地在金科中学大门口等着。一辆黑色小车开过来,身穿黑色夹克外套的男人下了车,手里拿了一张白条子,带着他们一起进了校长室。
“哎呀!稀客稀客!廖科长,什么风把你吹过来了!早上我还奇怪门前的鹩哥怎么叭叭叫个没停呢!”迎上来清清瘦瘦的王校长,满面满眼眶装着笑意。
“王校长,这是我们老大的亲戚,要到你这边办下借读,还劳你大驾开个放行条。”廖科长不露声色地把手里的白条子递了过去。
王校长接过白条子,眉眼迅速向下喵了一眼:“老大发了话,我们一定按局里要求,不折不扣执行!”他小心翼翼地把白条压在桌子上一本厚厚的书里,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廖科……上次我们总务科送去那个请款报告怎么样了?”
“哦,上次你们那个报告,老大说让你们还补充一些材料就可以批复了,具体要求你安排人跟我们科小李联系就行。”李科回答得很干脆。
“还是赵局体谅关照我们这些后娘孩子的难处啊!老大交待的事,你放一万个心!这么热的天,还劳烦你亲自辛苦过来一趟,以后这种小事打个电话安排就行了。”说罢眉开眼笑的王校长就拉开抽屉,准备开条子盖单子了。
黑色小车扬长而去,阿珍捧着那张“沉甸甸”带有鲜红章子的放行条子,一个多月的烟熏火烤,曲尽逢迎,终于是苦尽甘来了。阿珍两眼沁出了欣慰的泪水,在她眼面前仿佛铺就了一条儿子大好前途的“金光大道”。她骄傲满满地瞥着老公:“看吧!我的直觉没错吧!只要我用心,就没有我干不成的事儿。”
阿珍继续操心费力地在胜兰餐馆帮忙,她可不能被人家说自己过河拆桥,再说了,紧抱着这根筋,日后指不定还要请人家解决什么难题哩。
半年后,因为母亲生病的事情,阿珍有日子没去餐馆了。好容易忙干净,她又赶紧去了一趟。
可这次一到了餐馆,昔日热热闹闹的门庭出奇的冷清,进去厨房里也没了动静。阿珍惊讶地跑去姨父家里。兰姨不在,挂着彩的姨父出来了。他手腕吊了根白绷带,廋黑的脸上七涂八抹地描了几笔显眼惊心的红沟沟,脸上金边眼镜也断了一条腿,用根黑带子绑垂着。
“姨父,你怎么弄得这么严重?”阿珍关切地凑过去。
“别提了,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路上撞断胳膊,回来还让你姨撕了一顿恶的。这个女人真厉害,还说不得了!这不,给我搞了个五爪金龙!我是让着女人,不然还弄不过她!她也不想想,我胜哥是什么人!就她那个条件……”姨父骂骂咧咧,仍旧硬气冲天。
阿珍心想,凭你这体格子,谁干过谁还真难说。知道两口子干架,不好明面帮着谁,只能打着哈哈,阿珍赶紧撤了。一回家她打电话联系上米兰姨:“姨,你们俩不是好好的么?这次怎么干这么厉害的架呢?”
“别提了!那个烂酒鬼!狗改不了吃屎!这回跟他一刀两断了!”电话这头阿珍都能感觉到米兰姨的咬牙切齿。
原来两个人本就不是长久正经做事的人。开始图一时的新奇,日子一长都耐不住了,每天天没亮就要到菜场选菜,周末假日没日没夜地守着,一个盘子一个碟子的赚钱,终究还是太慢了!于是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摘了面具,一个回酒桌,一个回牌局,整日里又杀了个黑天昏夜,餐馆也由着厨师、杂役们有一餐没一餐挂点滴似的弄着。
一天晚上,喝得酩酊大醉的姨父在路上摔断了胳膊,疼得哟哟叫的他,嘟嘟呜呜打电话给兰姨,正在赌桌上脸红筋粗闹着扳本的兰姨,听他满口的酒话,只道他又喝迷糊了,二话不说就挂了电话。
第二天两人就大吵了一通,原来的意味相投变成了相互指责,一对活宝都指望着对方做贤妻良夫,自己都不肯让步一分,情急之下就动起了手,断胳膊的姨夫没占着一丝便宜,气急败坏之下,连家里老太太也没打招呼,索性就拉着兰姨去扯了离婚证。等到那家子亲戚反应过来劝架,眼见两人的气头,知道这桩短命的姻缘没救了。
“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呢?”阿珍掐指算了下,距两人离结婚登记还不到八个月。
“珍珍,这个男人真是伤透了我的心,现在他们就是求我回去也白搭。还有,我那个前夫一直没找,说只要我回心转意,他马上跟我复婚。可我的心思岂是他们那种粗陋汉子能理解的!我又怎么会被他们这帮臭男人用笼子罩住?我还是打算回深圳打拼,那里机会多,朋友也多,总会有我出头的一天!”兰姨还是那么信心满满。
“离婚怎么处理的?那个餐馆呢?”听着兰姨的口气,阿珍也知道无法挽回了。
“餐馆本来就半死不活了,开不下去他们家自会去处理。我又不图他的钱,净身就出来了。”兰姨一如既往的视金钱如粪土。她话锋一转:“对了,阿珍,我走之前还有个事求你。”
“你说吧!只要我能帮到的!”阿珍爽快地回答。
“我儿子从乡下出来后,找了几个工作都不满意,想买个小四轮,自己装装货,还差三万块钱,你那边能周转下么?”
“没问题。我这就转给你。”
“珍珍,还是你对我好!真是太感谢了!”
“没事,你帮我那么大忙,我都没什么感谢你哩。”
三年后的春节,外面北风呼啸,房间里温暖如春。阿珍偎依在老公怀里,阿旺深情地看着妻子:
“阿珍,小凯真是多亏你了,尽管只是一个普通的二本,但我已经很知足了,小凯的自信心也比以前强多了,现在一想到你当年帮厨遭的那份罪,我心里面就发酸。”
“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这点委屈算什么。不过当年还真是要感谢我米兰姨了。”
“对的对的,哦,你米兰姨现在怎么样了?”
“上次我表舅来看我妈,说她前年又找了个男的,依旧一年不到就搞翻了,据说后来那个男的还到表舅家里来讨钱,说兰姨用了他的钱,闹得很僵。唉,我这个姨娘怎么这么命苦,尽碰到些这样的人?”
“哪里是什么命苦?对她这种性格的人来说,这辈子不作不折腾才是真的苦。哦,对了,她说了那三万块什么时候能还吗?毕竟对我们来说数目也不小啊。”
阿珍愁下了脸:“没办法哟。我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能还。去年交房子钱时问过她一次,她说‘等手头上的项目收尾了就给’。我知道她这个人好高得很,哪有什么赚钱的项目轮得上她?”
“估计打了水漂了。算了吧,解决了你儿子的大事,这点子钱也值得的。”阿旺温柔地宽慰着老婆,两人四目相对,莞尔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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