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位女善人是要给自己点一盏长明灯?”
迎着微熹晨光,付明昔懒懒坐在蒲团之上,挑眉看着眼前像是刚从地狱里堪堪爬出的女子。
她满身凄红,加上淋了雨,衣裳尽湿,顺道观而来,淅沥沥留下一路赤艳。
那甜腥的味道,是血。
付明昔眉间微凛。
女子低垂的眸光顺着他的话音轻轻抬起,唇间绽出一抹极缓的笑,
“我怕死又怕鬼,当然是为自己点了。”
美。
极美。
像是引来了地狱的红莲业火,要将世间万般罪孽一燃而尽般绝艳至美。
未曾想世上真有这般女子,美到即便是她明显刚刚杀过人,沾了血,也让人对她提不起半分厌弃。
付明昔默默在心间念了句道戒,“那善人便随贫道来吧。”
檀木长屏之后,燃着盏盏长明灯。女子小心翼翼借着他引得火星又点了一盏,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安放。
“劳烦道长多加看顾,莫要轻易便熄了。”
她以男子之礼对他拱手作揖,起身时,他看见她衣裳被血污挡住之处隐隐刺着龙首、有翼的鱼身纹样。
付明昔顿时了然,那是当朝锦衣卫镇抚司的飞鱼服,加之其独一无二的赤色,这女子的身份呼之欲出——
“赤羽镇抚使夜光大人的吩咐,贫道自然不敢不从。”
被称为夜光的女子闻言冷眼瞧他半刻,不置一词,缓缓步出道观,消失在林道深处。
此时天色方才大亮,一个刚睡醒的小道士揉着眼从居舍出来,看见地上蜿蜒的血迹,惊声道,
“掌门出人命啦!不好啦!”
付明昔一巴掌拍在小道士额前,“妄善,说了多少次,莫要大呼小叫惊扰神灵。还不快去把这打扫干净。”
妄善委屈,揉了揉被打的地方,默默干活。
想起曾听闻江湖上前些年有不少隐秘的小帮派如雨后春笋般冒出,却又在近些日子被疑似锦衣卫的人暗中一个个拔除。
付明昔望着夜光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
“看来,玄宗妖孽复出的传言是真的了……”
2.
十日后。镇抚司。
月圆中秋夜,宫中每年例行的秋夕宴调走了司内不少武力,夜光一路风雨兼程,赶回镇抚司时,恰逢月至中天,京城每条街道都挤满了熙熙攘攘看灯看月的游人,一派风光平和的盛世夜景。
她在镇抚司门前下马停驻,下意识抬头看一眼明月,却望见镇抚司的墙头上立了个人,一见她便一脸委屈地嗔怪道,
“小夜,你怎么才回来,让本世子好等!”
“殿下,擅闯镇抚司是要进沼狱挨板子的。”她抚了抚眉心,好心提醒。
南浔世子秦子苏从怀中扯出一把折扇,自诩风度翩翩地从墙上一跃而下,“怎么还是如此不念旧情。”
夜光看也不看从他身旁略过,一把关上大门,任由那人被关在外疯狂捶门。
走远了还能听见他指责自己始乱终弃天字一号负心汉。
她却没心思顾及那些风月之事。此番任务她不慎放走了一个重要人物,还在那人手上吃了大亏。
月辉皎白,潮汐牵引间,她体内同生蛊的母蛊蠢蠢欲动,想必那人又在尝试什么法子解蛊,她想,她的时间不多了。
“三月不见,镇抚使大人越发威风了。只是这眉间黑气更甚,怕是有血光之灾。”有人斜倚在后院那株盛放的紫藤下,隔着随风流动的深紫浅紫看不真切,但慵懒的语调和言语间的七分诱惑三分试探却是再熟悉不过。
她心头微微一动,缓缓走到离他不远处的案几前坐下,拿起青瓷茶盏轻啜一口,学着他的语气道,
“你大可放心,本官暂时还死不了。”
那人轻笑,“我也舍不得你死。”
“宣大夫下次再用毒物试解同生蛊的时候,再说这句话也不迟。”她冷嗤。
宣扶衾闻言却突然执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前,他虽早已移形换骨换了张人脸,可一双凤目仍极是撩人,“小夜越发调皮,这般对待为师,你于心何忍?”
夜光因他的动作与他挨得极近,她心头的同生母蛊越发躁动不安,跳得她心乱。
“玄宗余孽有何资格质问当朝命官?”她试着抽出手,却挣不开,手心下清晰地传来他同样杂乱的心跳。
“那为何不直接杀了我?”宣扶衾见她一时慌乱,放开她的手低低笑出声,“为师可不知你何时还会顾忌尊师重道。”
她得了自由顿时退开三尺远,想学他无谓的笑,最终却冷了眼,一字一顿道,“你说得对,我是该杀了你。”
知道说不过他,夜光转身便走。
夜风微凉,宣扶衾始终挂着笑的嘴角慢慢凝起。
“她脉象错乱,气息浮杂,谁伤的?”
“云淡霜。”始终坐在树上将二人交锋看了个遍的黑衣人闻言淡道,“本不该敌不过,可惜为了压制母蛊,她恐怕已无力应付霜儿的诡道。”
“看来以毒攻毒果然有效。同生蛊虽无解,却也并不是只有我一人被其压制。”
“宗主莫急,属下定能找到破解此蛊的办法。”
宣扶衾闻言不置可否,起身负手观月,“你说,我送她入镇抚司是对是错?”
“宗主应当是不解,为何她自骨血中透出对皇室的忠诚罢。”黑衣人了然答道,“的确让人很难理解。”
“我养了她这么久,这才过了三年,她明明不知自己的身世,却能帮着那些外人来对付我。”对此事,他总有几分难以释怀的怅然,“果然是女大不中留啊。”
3.
同生蛊,顾名思义,母蛊若亡,子蛊不复。
可她的本意,却并非杀他。
十五年前,密教玄宗能人异士无数,其追随者上至朝廷命官下至街头乞丐,宗主又持天下龙脉气运之脉络图,终遭天子忌讳,被灭了宗。
宗主被数百大内高手围堵,就擒于京郊浮梦寺。却在被喂了腐骨之毒、废去全身武功秘密押送至禁宫的途中遭人劫走,不知所踪。
她自幼被宣扶衾教导长大,学了一身追踪杀人的本事,却从未想过有一日,在发现他的真面目后,会用这些本事去对付他。
一夜未眠。
次日,夜光还未入宫复命,便又接了道密旨。
南浔世子府中幕僚潜着密教玄宗的人。
她漠然接旨,既然对他下不了手,那就杀光他身边为他办事的手脚,断干净他复仇的念头。
哪怕自己会十指染血,堕入阿鼻。
当夜,身着赤色飞鱼服,手握绣春刀,她一副杀神模样单枪匹马跳进世子府的大门里,却看到秦子苏早已等候在内。
“小夜,是不是只有接了任务,你才能留下陪我说说话?”
他一个娇生惯养的世子爷,整日一副苦大愁深的模样让她顿时垮了脸。
“密旨是假的?”夜光扶额,这世子爷该不会如此胆大吧。
“是真的。”秦子苏苦笑,“只是我还不能确定是谁。”
她笑,“若我都杀了,世子可会恼我?”
白衣世子倒抽一口冷气,“小夜,你几时养成了杀人的爱好?更何况他们中还有无辜的人!”
“我不能给逆贼伤害你的机会。”她说罢,不等他出言阻拦,便用小轻功几个起落停在了幕僚居所。
烛火摇曳,四间房里皆有人。
她收了刀,指缝藏了八根银针,旋身间朝四扇窗户扔去,三间房内烛火熄灭,房内传来疑问的人声。剩下一间房里,冲出来一个人与她打在一起。
果然,她锦衣卫赤羽镇抚使的身份就是最好的饵。
待她利落地手起刀落,猩红溅出的刹那,秦子苏气喘吁吁终于追了上来。
“就……就一个?”他瞪大了眼看着地上那具尸首。
“世子若不放心,我还可以接着砍。”她耸肩。
“不不不,一个就够了,够了。”秦子苏松口气,好在她只是说说而已。
绣春刀归鞘,秦子苏眼尖地瞅见她右手虎口一小处月牙状疤痕,犹豫了片刻道,
“小夜,你还记得你手上这疤是怎么来的?”
夜光低头看了眼右手,笑道:“记事起便有了,许是练武练得罢。”
“那你是不是,忘记了一些过去的事?”
她有些迷茫,却还是摇了摇头,面对秦子苏眼中明晃晃的失望,她有一瞬的愧疚,却不知在愧疚什么,
“世子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就是随便问问。”秦子苏微怔,眼中似是蕴了一汪春水般温柔,“……许是欠了你的吧。”
4.
与此同时,镇抚司后院中多了个娇滴滴的身影。
“宗主,看看你教的好徒弟。”云淡霜气呼呼地撸起袖子露出左臂厚厚的绷带,绷带之下是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可见出刀之人身手狠辣。
“哦?”宣扶衾面对她坐着,一脸和蔼,“本以为只你让她乱了经脉,没想到她也让你吃了苦头。”
“你这么说是在得意咯?”她一拍桌子,“我的人让她杀了个干净,大人,可别忘了那些也是你的人,你若是舍不得对她下手,那宗主换我做,我一万个舍得!”
宣扶衾闻言凤目微眯,笑道:“年轻人火气不要这么大,正面抗不过,还可以曲线救国嘛,想想你之前说的,她是谁的徒弟来着?”
云淡霜若有所思,“你是说……”
宣扶衾又笑,“别让她死。”
话音未落,云淡霜被他身上徒然渗出的一股肃杀之气惊地僵麻不已。
他不再看她,反倒拾起案几上的医书,借着烛光恍若无人地继续翻着。
半晌,云淡霜气息方才恢复安定,她唇畔溢血,脸色灰败,道声属下告退便匆匆消失于夜色。
虽然夜光并不是个好徒弟,但他可是个好师父,不能真的任由自己徒弟被别人欺负。
同生蛊又岂会真的无药可解,他笑,世上又怎会真有被徒弟逼死的师父。
不过是,不舍罢了。
5.
皇宫失窃,玉玺丢了。
锦衣卫指挥使赵煜令夜光暂时放下密教玄宗的案子,专心擒贼。
四方城门早已关闭,皆有重兵把守,百姓进出必看官碟,连只多余的蚊子都飞不出去,偏偏过了小半个月,一丝嫌犯的踪迹也未寻到。
夜光心中不安了好些日子。她隐隐感到,此次事件并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
正在抓贼的紧要关头,偏生赶上皇太后寿诞,锦衣卫一时倾巢出动,将皇宫内院围了个水泄不通。
齐王献舞,领舞的女子明艳无双,左臂却总有些不灵光。
夜光暗中观察,那女子用余光瞥见她后,露出个极嚣张的笑来,她的刀几乎在瞬间出鞘,架到了她脖颈之上。
宫中一时乱作一团,指挥使赵煜连喊护驾,将皇室成员保护在重兵之后。
云淡霜一丝畏色也无,挑衅地看着她道,
“怎么,怕身份败露所以要杀人灭口了?”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皱眉。
“堂堂锦衣卫,皇上的左膀右臂,竟然混了玄宗的人进来,夜光,你不愧是宗主的好徒弟!”云淡霜大喊,夜光顿时成为众矢之的。
“我不是。”她冷淡回应。
“需要我拿出证据吗?”云淡霜凑近她耳边,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你当真非要我把宗主喊来指认你?”
不可以。她当机立断握着刀就要砍下去,却被赵煜拦下,下了刀。
余下锦衣卫顿时上前将她和云淡霜围在其中。
“夜光,在澄清事实之前,先在沼狱等着吧。”赵煜亲自将她送到沼狱,临行前不忘叮嘱她莫慌,人正不怕影子歪。
可她,偏偏从头到尾,从里到外都是歪的。
她自始至终一语未发,好在同为锦衣卫,并未受到酷刑拷打。
心头跳得厉害,宣扶衾这是又再解蛊了吗?她不是没有想过会有事情败露的这天,只是一切太快,快到她还未来得及做任何准备。
6.
“你且安心,圣上不会听那妖女一家之言。”赵煜来看她,却忍不住皱眉,“你总要说点什么,一语不发等于是默认!”
赵煜平日对她照顾颇多,她此刻心中虽感激,却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大人不必为夜光担忧,夜光只是,不知如何为自己辩解罢了。”
“我知你的性子,你是怕越描越黑。”赵煜叹气,“现下多事之秋,你不辩解,难免会有有心人落井下石。实话跟你说吧,咱们这行得罪的人不少,你才入了沼狱,弹劾你的折子都快压垮圣上的御桌了。”
她笑,“情理之中。”
“你呀……”赵煜顿了顿,谨慎道:“不如我带你面见圣上,你当面与圣上说清,可好?”
夜光不语。
“总得为关心你的人想想,南浔世子为了替你开脱,都在御书房外跪了三天了。”
秦子苏?他为何要对自己这么好?
夜光不解,最终还是点了头。
赵煜前去安排面圣事宜,她在看不见阳光的牢里突然想起了那盏自己点的长明灯。
“……愿各路菩萨天尊保佑我长命百岁。”她捂着心口,绽出一抹极慢的微笑。
7.
跟着赵煜从牢里出来,一路无话。
气氛有些诡异。她莫名心慌,他领着她走的并不是去皇宫的路,而是一路向下。
“大人,这是……”
“皇上在等你,莫急,随我来。”
下到沼狱三层,赵煜带她走进一条密道,密道两侧燃着长明火把,蜿蜒深长。
走了大约小半个时辰,再见到阳光时,他们竟然已身处皇宫之中。
原来还有这样的密道,她想,从不远处传来的兵器声却打断了她的思路。
皇宫之中怎会有兵刃交接的声音?她终于察觉一直以来的诡异气氛为何,沼狱之中的守卫较往日少了三成,那么少了的人去了哪里?
她看向赵煜,赵煜突然一把抱住她飞起,不消片刻便停在一座宫室之上。
借着高地,她看见那些与禁军和锦衣卫打在一起的正是玄宗余孽。
宣扶衾首当直冲,一路过处不留活口,直直冲向御书房。
她顾不得惊讶,赵煜却将她拉至身前用内力大声道,
“妖孽,你且看看这是谁!”
宣扶衾一袭染血青衣,此时,他早已撤去移形换骨恢复了本来样貌,一双凤目似浮冰碎雪,浮着悠然笑意,无双风姿担得起一声妖孽。
他闻言应声停下,侧着脸朝她这里看来。
这一幕,竟有些像话本里才子佳人再次相逢的场景。
夜光想,如果身后的赵煜刺入她腹中的不是尖刀利刃,而是送上一声祝福的话,会更好吧。
倒下的那一刻,天旋地转,她仿佛看见宣扶衾浑身煞气,宛若杀神。
“……师父,我不会死。”
8.
“为师教你的是心狠手辣,你何时记成了心慈手软?”宣扶衾青丝如墨,不杀人的时候,眉眼含笑,像极了普善度人的菩萨。
“对待敌人自是要心狠手辣。”她在心中却默默反驳,对待亲人也自是要心慈手软些。
“你的小聪明都是拿来玩文字游戏的?”他生气起来的时候,像极了夜叉。但是比夜叉好看些,更像浴火而生的修罗。
是她心中劈荆棘斩妖魔千里万里也要来救她的英雄。
“这么蠢,一定不是我教出来的。”宣扶衾一剑砍倒了赵煜,单手抱起奄奄一息的夜光,另一只手却扔了剑,轻轻抚平她眉间皱痕。
“……师父,皇上不能杀,天下,不能乱。”她扯住他的袖子,眼前因失血一片昏花,却固执地一脸认真,“答应我,好不好?”
“……虽然不是我教出来的好徒弟,但的确是他生出来的好女儿。”他淡笑,言辞间一片怅然,“看来此生,是报不了仇了。”
“对,不起。我没有……解蛊。”她笑得狡黠,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抬起指尖轻轻划过他的唇,又蓦然垂下,餍足地沉沉睡去。
宣扶衾笑着叹气,“我若说蛊早就被我解了,你会不会跳起来忤逆师门?”
宫室下层层弓箭手早已准备完毕,皇上立在远处轻轻挥手,层叠的箭雨朝他飞来。
“逗你的,蛊已入骨,早就,无药可解了。”
……
十五年前,那个清澈明秀的小姑娘张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瞧他,那一瞬,他沉在沼沼污泥里的那颗心,仿佛被不知哪里来的清泉净化了一般——
“你以后就叫夜光吧。”
只属于他的暗夜之光。
9.
“皇上明知她是十五年前失踪的九公主,为何还要这般对她?”
玄宗余孽肃清一案已过了三个月,秦子苏便被禁足在世子府整整三月。
他不懂,他了解的所有证据都能证明夜光就是他的九妹妹,她手上的疤还是他小时候不懂事一口咬下去留下的。
为何她亲生父亲却不承认,还要她死?
昔日高高在上的那人仿佛一下老去了数十岁,重重皇帐之下只余一声未尽的叹息。
无着山,无着观。
“掌门,你怎么又点了盏长明灯?”妄善不是很懂这个掌门,他下山几月,回来时带了个白瓷瓶子,埋在了后山。
他偷偷看过,里面应该是骨灰没错,还不止一人的量。
他们家掌门该不会下山惹了祸,将人杀了毁尸灭迹吧!
“呆子。”付明昔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还不快去念经修道,别问些不该问的。”
待他收拾了妄善,才往院中一站,雪珠子便漫天滚了下来。
他将新点的那盏长明灯放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角落里,另一盏早些点的灯正燃的欢脱。
熠熠灼灼,明亮活泼。
“有他陪着,你总该不会再怕鬼了吧。”
……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