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要录用你看重的不仅仅是你的学识，更是你的品德

那一年，深圳市在体育场举办应届毕业生招聘会。偌大的体育场中间空地上，人头攒动，四周也都摆满了各单位的招聘席位。在我们公司摆出的席位上，我受命要招一名文笔较好的应届毕业生作办公室的文员。

多年的寒窗苦读，莘莘学子们终于可以走出校门，选择适合自己的平台，尽展所学，大显身手了，欣喜和企盼之情透出心底，洋溢在招聘会场，感染着每一个人。

坐在席位上，我望着这些青春尚显稚嫩的面庞，热切而又自豪地报出的一个个令人艳羡的名牌高校，心里十分感慨，这些天之骄子真是生逢其时啊。

我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我求学时的艰苦岁月……

我家当时住在东北偏僻的农村。在我上小学和初中时，正是知识分子被当作“臭老九”打倒，“知识无用”、“读书无用”在社会上肆行的时候。我的小伙伴很多都顺应潮流回家种田了，而我却越来越喜欢上学读书。

那时，我心里总在想，上学读书可以知道很多事，懂得很多道理呀，怎么会没用呢？记得我还未上学时在家院子里玩，看到被风刮到栅栏下有字和图画的纸片，就会产生强烈的好奇心，总是捡起来端详一番，很想知道那上面写的是什么。可惜，那时我眼中的文字同在小河沟里看到的小蝌蚪差不多。心想，等我上学识了字，一定要把我看到的这些有字的纸都弄明白。

这会儿上学了，我如饥似渴地找书看，有不认识的字就猜想大意。那时在农村能看到的书少之又少。放学后，我利用一切机会，把村里人当废纸用的书求借来读。《西游记》，《三国演义》，《水浒》，《说岳全传》等等，都是那时看的，虽然书都残缺不全，可我也看得如痴如醉。

早时，我们村子没通电，后来有电了深夜开电灯又怕影响家人，我就几乎每天都点个煤油灯看书到很晚，早晨起来鼻孔都被灯烟熏得黑乎乎的。

这个读书习惯一直坚持，到多年后在军营里我就用手电筒，或用蓄电池安个小灯泡，再做个小木匣还能调节光亮，大家入睡后我躲在被窝里看书。

我喜欢上学读书，不象别人家的孩子早点辍学下田干农活，村里人渐渐非议多起来。农村没有什么公共娱乐活动，茶余饭后，村里人总是喜欢扎堆儿，扯些东家长李家短的闲话。我长得比同龄小伙伴都高大，却不下田干活，整天背着个书包悠哉悠哉地上学读闲书，村里人看不过眼，就会有人唧唧喳喳地指点议论。

他们认为半大孩子早早学会干农活才是正事，才有出息。有时上学经过村里人干活的农田，常有人在我身后指指戳戳，说我这种人，就知道念书，手里整天捧着个书本，那书本还能当饭吃！指斥我是最没出息的。

每当此时，我不愿回头，怕面对白眼，但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如芒在背的痛楚。后背没有眼晴也能清晰地看到人们对我指指点点的厌恶表情。这种难堪的处境，造成了我心理上的严重逆反，铸成我要走出去脱离这个环境的坚定信念。以致很多年我对家乡的感觉都有土亲人不亲的偏激心理。

也许就是从那时开始，我不大喜欢交往，打怵与村里人面对。我的性情中逐渐开始渗浸了自卑独处，不善于沟通交际的因子。

我也曾产生过彷徨和游移，但最终还是不想放弃人生这不可多得的上学机会。幸亏我的父亲和姐姐非常理解我。父亲没有读过书，姐姐也只读过小学就辍学回乡种田了，但他们都不劝我辍学，尽管他们干农活很辛苦，也十分需要帮手，但从不要求我下田干活。

那时，农村生产大队所在地的学校只到七年制的初中，再读就要经考试升学到公社所在地的中学读高中了。我们村离公社最边远，那年，村子里只有我一人读到高中。

公社中学离我家有二十五里，至少有二十里是荒僻阴森的山路。住校每月最低标准的伙食费也要六元左右。这样也就是每餐两个掺了糖精的玉米面窝窝头和一碗仅有三五片土豆片的清汤。饶是如此，对当时农村的贫困家庭来说，也很难交得起。我住校第二个月就没钱了，只好走读。

那年我十六岁。

那时，每天最后一节课的铃声一响，我总是第一个迫不及待地跑出校门，想尽可能趁天黑前多赶一段路。

我边跑边紧张地眼瞅着西斜的太阳，默默的祈祷它能晚点儿落山。因为走出学校不远就进入了这条荒僻阴森的山路。平时这条路上人就很少，我又上学早放学晚，路上就更难见到人。可无论我怎样祈祷，感觉太阳都有意与我作对，它反而加快了落山的速度，几乎每天都是在我走不到三、五里，太阳就无情而又嘲弄我似地微笑着落山了。等它把最后一抹余晖收尽，我的心弦开始绷紧，心跳也明显加快了。

山区的黑夜来得特别快，几乎在太阳落山的片刻，眼前就已经是黑蒙蒙的一片。黑夜里，荒山野岭的山路上，我一个人幽魂似的一路小跑着，感觉路两旁黑幽幽的林子里，似乎有多少可怕的东西在盯着我，随时可能扑出来。阵阵山风吹过，树林里时大时小，不时地传来咔嚓咔嚓等各种各样的奇怪声响，更显出异常的阴森恐怖。

我每天都自己拿一个大木棍子，边跑边挥舞着给自己壮胆。面前黑乎乎的路上，还时常会突然蹿出一个不知是什么的小动物，每次都吓得我紧绷的神经差点绷断，心脏都几乎蹦出来了。还有野狼的嚎叫声时近时远地不时传来，更让我心惊肉跳毛骨悚然。

这样，我每天披星戴月，要往返五十里山路。尤其是寒冬腊月里，冰天雪地寒风凛冽，每天都是棉袄里汗湿浃背，棉衣外面和头发眉毛却挂满冰霜。有时夜里一场大雪，在白雪皑皑的荒山野岭和厚厚积雪的山路上 ，我总是第一个趟出脚印的人。而常常又看到雪地上不知是什么野兽出没的蹄迹，我又紧张得不行，生怕遇到狼。因为大雪封山，狼会饥饿得出来觅食，一旦碰上可不是好玩的。

那时社会治安很好，人很淳朴，人们走夜路不怕碰到人，是怕碰到野兽。

几十年来，我常常回忆这段经历，现在都很佩服我自己当时的胆气，真不知那时是怎么熬过来的。

我坚持走读了一年。我的亲属崔家二哥在离我们村子十二里山路的街镇上班。镇上中学不是我们村的学区，转学很难，但他可怜我上学太远，就费了很多周折求人帮忙，把我转到了这个镇中学。我一个农村学生，突然转到街镇里的中学念书，班里同学还有些歧视，好在受白眼我几乎已经习惯。生存环境的馈赠，享受心灵的孤独渐成我的习惯和长处。

这样，我非常高兴，每天只要往返二十四、五里的山路，比起之前轻松很多。而且这条山路行人算比较多的。虽然中间要经过一个乱葬岗，那时经常会看到乱葬岗里被丢弃的早夭孩子的幼小尸体，有些瘆人。再早几年，由于当时的政治原因，我们也常看到被涂上黑漆的棺材裸放在山坡上的大小坟头之间，也会见到被野狗撕扯得七零八落的不知名的尸体。虽然每次路过这个乱葬岗想起这些，还难免会惊悚害怕，但经历过前一年的恐怖，这已不算什么了。只是有时候放学晚了，黑天时走到这儿还真是紧张得冒汗。

我曾听老辈人讲过，走夜路害怕时可以大声喊叫唱歌，鬼魂才不敢近身。我也试过，可寂静的黑夜里我走在乱葬岗边上唱歌喊叫的声音格外难听，反倒凄厉吓人，后来我还是干脆赶快跑过去。碰上风雨天的环境氛围，显得更加阴暗异悚，有时自己的脚步声都听着似后边有鬼魂在追，更吓得我没命似的飞奔。我也曾遇到过乱葬岗上若隐若现起伏飘动的萤火，村里人都管它叫鬼火，那时不懂，每次遇到就吓得没命的跑，可也怪，我越跑，那些鬼火就随在我后边追，每次都吓得我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逃命。后来看到《十万个为什么》这本书，才知道那是磷火，会随风顺着我跑动的气流漂动，虽然有点明白了，但在那种情境里不害怕是不可能的。

“老师！”  这时，一句谦恭有礼的招呼声，把我从少年求学的苦涩回忆中拉回到现实。

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身材不高，有些瘦弱的男学生。他把自己的简历递到我面前，期盼的眼神中游移着一丝怯意。

也许是接待了太多非常自信，甚至有点高傲的学生的缘故，这个学生的谦卑举止，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特别留意地打量他，衣着穿戴和神情气质明显地留有困难家庭的痕迹。他身后还陪着一个比他大几岁的女孩，从长相上就不难看出这是姐弟俩。

他是由姐姐陪着来应聘的。接下来按照招聘的程序，我们进行了比较深入的互动。

这个学生来自一个不发达地区的贫困家庭。母亲早逝，父亲也多病基本丧失劳动能力 。他从小读书刻苦，考上了华东一所名牌大学的文科专业，是靠他这位姐姐在深圳打工坚持供他读书。饶是这样，还是欠下了一些债务。好在他的学业完成得不错，文笔很好，发表的论文获过奖，还在一些大的报刋发表多篇文章。他把发表文章的剪辑本拿给我们看，的确不错，我们正是需要这种专业素质的学生。

他的家庭窘况和坚持苦读的经历，也有力地拨动了我的心弦。听着他们姐弟俩的讲述 ，我的心里开始发酸，眼睛里慢慢地蒙上了一层水雾样的东西。我和他虽处不同的时代，但看到眼前同样是从贫困家庭里，靠自身的艰苦努力走出大山的学生，霎时在感情上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我的母亲在我刚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就因病不幸去世。到我临近高中毕业的前两年，我的父亲身体也越来越不好，已经无法干重活了，家里只有姐姐一人在村里辛苦劳动供我读书。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我跳级一年坚持领到了高中毕业证。

那时，全国开始抓教育整顿，“臭老九” 有点香味了；还有风声说我们毕业时就可以考大学了，可毕业时，又赶上批回潮风，“臭老九”  又臭了。高中毕业想直接考大学的希望也就成了一枕黄粱。我只好无奈地走了参军和自学的路。

从部队转业到这家大公司后，得以接触到很多地方名牌大学毕业的学生来公司就职，我非常羡慕他们的青春朝气和才华，更羡慕他们能赶上好时代，有机会考入名牌大学深造。但也常常对一些家庭条件虽好却不思进取的学生不知所为无计可施，只能深深地叹息。我也曾想利用我有限的能力资助个别贫困学生，但接触到的几个学生并非都需要雪中送炭，更希望的是锦上添花……

不能否认，我求学时的艰苦经历，对我人生观的形成有着重要的影响。对于和我的经历有些相似的学生，我有一种格外的同情和偏爱。

也许感觉到了我眼神中的游离和沉思，这位同学神情有些惶恐，话音中带有乞求地希望我能考虑他。我这才意识到，我这会儿一时的走神儿，使他产生了误解。

为了打消他的疑虑，我立刻毫不犹豫地表态接收他进我们的公司。我内心里真想帮助他，使他从此改变自己的人生和家庭的经济状况。

通常情况下，我们要到他的学校进行考察后才能决定。但我心里坚信，这种贫困家庭出身，又非常勤奋好学的学生，会格外珍惜上大学的机会，表现一定不会错 。

于是，我非常郑重地对他说：咱们都简单直接地以诚相待，以实对实。我们就不专程派人到你的学校去考察了，只发函到你学校走这必须有的程序。你如果在学校没有品德方面的问题，我保证公司会聘用你；但如果有问题，我们决不会聘用，希望你能对我坦诚相见实话实说。

他信誓旦旦地保证绝没有品行方面的问题，让我一定要相信他。

我坚定地相信了他。同他说定后，他把发表的文章和其它相关资料的原件交给我，我们也撤出了席位，不再挑选他人。虽然稍后几天，公司的人事部门提出质疑，个别在现场招聘的领导也认为我处理的似乎有点草率，希望我考虑再多筛选一下。可我坚信自己的判断，游说公司领导和人事部门同意，接到学校对我们函调的复函即可签定正式聘用协议。

过了一段日子，学校的复函来了。这位学生在校期间虽然勤奋好学，但却因很多次偷窃校图书馆的很多藏书，受到开除学藉留校察看一年的处分！

我惊呆了，心也凉透了。他无情地颠覆了我以往的观念和对贪困家庭出身学生理想化的认知。以心换心，以诚相待，以实对实，都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就这样，我对这个学生的青睐也成了大家的笑柄。

几天后，我只好再专程到华东这座城市的几所大学去挑选应届毕业生。我特意通知这位学生见面，还给他当时交给我们的那些原始资料。

见到我，他很不好意思，连连道歉。我心着实在为他惋惜，怜悯他在大学里没有把握好人生的舵，以致他的航船己经偏离了正确的航向，触过一次礁了。但我没有多说，只是轻声地告诉他，你人生的路还很长，要把握好自己，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坚守做人做事的正确理念，不要欺骗真诚信任你的人。公司要录用你看重的不仅仅是你的学识，更是你的品德呀！

文/鹏城辰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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