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在姥姥家长大。那是华东地区一座县城附近的小村庄,在当时还算发达,有好几家商铺和合作社,东西都巨便宜,兜里揣上5毛钱就能走街串巷地吃上大半天。
有一次,我路过家门口一家早餐铺。快到中午了,老板娘闲暇,便一边拾掇碗碟一边和街角的于妈聊天。老板娘先是探头瞥了一眼外面,看就我们几个小孩在地上拍洋画,便安心地探下身子,狡黠地和于妈交换了下眼神。
“听说了吗?村头二春出嫁了。老姑娘耗到25岁居然嫁进省城了。真是活见鬼。听说婆家做得是矿山上的大买卖,每天进进出出拉煤,一个月这个数。”老板娘在桌板下伸出粗壮的五根手指头。
“五十。”于妈咬着后槽牙低声说。不对。”老板娘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五百?”于妈的眼睛瞪得突兀,似乎能看到眼眶边上的青筋跳动。“五千。”老板娘气急败坏地抖搂着手中的抹布,“就是这么有钱。可谁想到居然让独生子娶了二春这丫头了。头几年我看这孩子还是其貌不扬的黄毛怪,谁知道竟然有这等好运。你没看二春妈现在走路都横着走。”
“也没有吧。”于妈不好意思地缕缕头发,“前两天她还送了我一块布料,滑溜着呢。”
“你就是眼皮子浅。我告诉你,二春嫁过去绝对没有好果子吃。你想啊,人家是独子,又那么有钱。现在对你好是图个新鲜,过上两年,人老珠黄,谁对你还有意思。要是再生不出儿子,那就得被人暴打扫地出门。”老板娘呲牙咧嘴地冲着门口一拍桌子,起身进了后厨。剩下我们几个小伙伴,脑补着二春姐姐被人暴打的画面,吓得卷起洋画就往家逃去。
一路上,我大口喘着粗气,深一脚浅一脚的跑到家里,关上门,咚咚咚的心跳还在耳朵边上咆哮。后来,只要知道二春姐姐回娘家,说什么我都要扒着门去看她一眼。姐姐穿着鲜丽的衣服,敦良的姐夫总是笑着不离她左右。后来他们买了村里第一辆小汽车,姐姐也生了个美丽的女儿,生活依旧过得和和美美,风平浪静。
老板娘还是总说二春命薄,生不出儿子;说她嫁进了豪门,肯定受气;有钱的日子也只是表面风光,背地里都是苦水。天好的时候,她就一个人坐在铺子外面的青石板上数当天的收成。零零总总的毛票子钢蹦子摊了一地。她总是用唾液狠狠地搓捻着纸币,然后把他们逐一归拢齐整,见四下无人,就赶紧包进手帕,塞进衣领深处的暗兜里。
我们始终也没等到二春姐姐的厄运,倒是有一天深夜,老板娘被醉酒的丈夫一棍子打出了家门。她衣冠不整披头散发地在当街一边嚎一边跑,听大人们说,最后她瘫倒在地上,嘴角还汩汩地流着鲜血。第二天,我们才知道,原来在她嫁过来的这十八年里,丈夫动辄就拳打脚踢,为了怕被人发现,他总是不动声色的选择隐蔽的腹地。这一次,因为发现了暗兜里的私房钱,她才死命的反抗,结果激怒了烂醉的丈夫,爆出了这条乡间秘闻。
再见到老板娘的时候,她还是坐在青石板上数钱,眼睛沤着黑紫的血瘀。看见我们,便不自然地别过脸去。我忽然想起她说二春姐的话——被暴打出门,也许这条咒语一直是深藏在她心底的恐惧。
嫁给有钱人,并不一定就过得窝囊受气。贫贱夫妻也常常是冤家宿敌。我们对于富裕的偏见,大抵是源于内心深处对贫穷的忌惮,挣不到钱,不如把它想成十恶不赦的洪水猛兽,方能安心。
上大学的时候,宿舍里有个郊区的女生叫晶晶,个子瘦高,一脸冷漠。入住宿舍的时候,她来得最晚,可架势是最夸张的一个。三四个彪形大汉贴身护送,每个人颈上都挂着手指粗的金项链,让我们这些所谓的城里姑娘大开眼界。保镖走了之后,晶晶梳洗收拾,一副利利索索的样子,绝不像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后来大家熟了才知道,她家里很穷,报到前村里人都说怕闺女进城受有钱人家的欺负,所以先下手为强,雇了几个壮劳力买上几条假项链来充充门面。
后来证明,宿舍其他人虽说家里条件都不错,但没有横行霸道的,倒是她总觉得和我们不是一类人,隔膜很深。她认为有人在宿舍喝咖啡就是显摆,在商场里买衣服就是挥霍,几个人出去玩就是拉帮结派。
大二那年,舍友小暖在系里的征文大赛中获了小说组和散文组的双料冠军,大家都为她高兴,大楠姐还特意从床底下把上次宿管没收的汤锅掏出来偷偷地煮了麻辣烫庆祝。大家都蹲在小桌旁吃得涕泗横流。晶晶回来的最晚,大家忙给她腾地,招呼她落座。
可是晶晶显得异常激动。她黑着脸坐下,却伸着筷子迟迟不肯夹菜。大楠姐问她,你怎么了,咱们这是给大文豪小暖同学开庆功宴呢,你高兴点。晶晶像是一下被激怒了一样,忽地站起来指着我们的鼻子说:“你们别以为我不知道,这里面有黑幕。”
我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晶晶接着说:“我也投稿了,为什么我没得奖?还不是因为我家里条件不好吗?小暖她是北京生,家里一定有背景。”
“这是系里的比赛,又不会期末加分,也不会写进档案,评委就是本系的老师,有什么后门值得为这么低级别的竞赛开啊。”我尽量平静的安慰她,实在不明白晶晶发飙的动机。
“对,就是本系老师评奖才不客观,因为他们知道小暖是北京生,我是郊区的。他们是不会公平对待的。”晶晶继续控诉。大楠姐的暴脾气绷不住了:“徐晶晶,你是不是有问题啊,老师看个文还得先查你籍贯出身吗?那为什么第二名是何旭啊,人家还是山东的呢。你没选上不要紧,下次再努力,可不能自己失败了就说全世界都龌龊。”
晶晶气得摔门走了,从此再没跟我们说过一句话。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总带着有色眼光看世界。得不到什么,便在心里狠狠地攻击,用诅咒来掩盖眼底殷殷的盼意。
看到女孩开好车,就隐约觉得这钱不干净,来得太容易。瞧见大街上背LV的,就觉得人家肤浅招摇,俗里俗气。刷出朋友圈里世界各地的旅行照,立马哀叹崇洋媚外,骄奢攀比。
我们把自己到不了的世界都想象成深流暗涌、乌烟瘴气,然后心满意足的躲进小天地里安享贫瘠。婚姻不幸的老板娘、出身寒门的晶晶,她们只是想用偏见为自己失败的人生拉一块遮羞布,却忘了偏见只会让失败来得更猥琐更汹涌。
我能理解她们骨子里自带的悲凉,面对命运,我们总有力不能及的时刻。越靠近光源越觉得炙热,越弱的人抗压能力越低,而越低便越急于寻求宣泄,也越容易生成偏见。一来是因为他们客观生存空间的相对幽闭,看不到更广阔的天地,只有眼前的方寸天地。因为见识得少,所以得出的结论也简单粗暴。因为我们常识的建立有一大部分需要依靠经验。如果我只见到过两个人,那认识第三个人的时候,我就会不自觉地拿他往第一个或第二个的性格上靠,参照物有限,结论自然不准确。晶晶就曾经说过,她对城里人的印象一直停留在父亲打工遇到的那个老板身上,因为老板嫌贫爱富,恃强凌弱,所以她把所有的城里人都归结到这种性格。
但这其实只是弱者更易产生偏见的客观因素,更重要的是弱者防御性强,更容易有玻璃心,也就是心理上极易产生脆弱失衡。自身越弱越难以消化别人的成功,因为别人的好会刺激他加深自卑的情绪。如果能从另外一个方面证明别人的不好,或者找到别人成功的非法性,亦或是即便成功了也会不得善终,那弱者的心里会觉得舒服很多。
比如我们常觉得中了彩票的人大多会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仿佛一夜暴富是件超级恐怖的事。确实,这个世界有hold不住财富的人,他们面对急剧变化的生活不知所措,在仓皇中做出了许多失当的行为。但这并不是高概率的事件,有很多中奖者靠着手里的财富买房、留学、移民、做慈善、开公司,过上了以前想都不敢想的生活。
其实暂时的失利并不丢人,丢人的是你不仅害怕承认自己的失败,还诋毁别人的成功。暂时的落后也不可怕,可怕的是你不仅得过且过破罐破摔,还杯弓蛇影指着终点大放厥词,气急败坏。
不是所有的钱都肮脏。有钱不是错,嫁给有钱人也不是十恶不赦。别说你宁可在自行车后座笑,也不在宝马车里哭。这话听着挺没意思。贫贱夫妻也有苦,锦衣玉食也有甜。以偏概全,管中窥豹的多是嫁不进豪门的人。
也不是所有的成功都讳莫如深。功成名就的不都是奸商恶徒,也有慈悲善良的人,靠的多是辛勤打拼的汗水和泪水。这个社会也许有很多我们难以忍受的阴毒和凶险,但更多的还是耕耘与收获,付出与得到的轮回。别总质疑别人的成功,看不到他们艰辛和隐忍。
遇到挫折,先别急着为自己的失败找借口,我们可以心平气和的分析,把别人刺眼的光芒变成前进的方向。内心越安全的人越容易接近和欣赏强者,正大光明的羡慕成功和财富,理直气壮的学着去努力拼搏。要知道接纳别人的好越难,只能说明你越弱。
米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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