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妖怪来也
不知不觉的天色渐暗,夜色渐浓,窗外,一轮望月挂上树梢,将枝叶的影儿投映到屋顶、砖墙和门窗上,微风徐来,斑驳黑影微微晃动。
经这么一番交谈的调和,小凤仙和蔡锷之间也融洽了不少。这本是两个人都企盼的情景,却都没有想到来的会这么快,想想只不过是第二次见面才发生的事,上一次夹枪带棒的对话谁也没忘。两人对坐饮茶,许久无话。然而正是此时无声胜有声,伤痕需要时间抚慰,愉快也同样,需要时间回味。这种回味,在人的心里,可能是点点滴滴重新体会,也可能是一点一滴的扩大与蔓延。
屋里面的顶棚上原本安了一盏新式电灯,往常小凤仙一个人的时候基本是不开的。今晚有蔡锷在,天黑了共处一室,难免有些局促。于是她把电灯点亮。但是蔡锷说:“这电灯光亮是亮了,但是今晚的月亮很好,你把窗子打开,我们可以借着这明亮的月光,一起欣赏夜色,这也是一件乐事啊!——如果你觉得太黑,大不了点起一根蜡烛,就足够了。”
小凤仙何尝不肯,既然蔡锷也有这样的要求,她便索性连蜡烛也不点,两个人搬过椅子,就那么临窗而坐,一边赏月,一边闲话起来。
“凤仙小姐。”
“嗯?”
“你听过嫦娥奔月的故事吧?”
“啊,小时候听母亲讲过。”
“那你一定知道玉兔、吴刚和桂花树。今夜的月亮又圆又大,应该能找得到他们。看呐,那不就是玉兔的两只耳朵吗?”
“是吗?在哪儿,我怎么看不到?”
小凤仙专心致志顺着蔡锷的手指方向望去。在月色如水倾泻这样的醉人景致中,很容易让人忘乎所以,当发觉自己的头发已经碰到了蔡锷的手臂的时候,便将倾斜的上身收将回来。
“那不过是天空中的云影儿罢了,月亮上哪能真有玉兔和桂花树。那不过是骗小孩子玩的。”
“怎么没有?你仔细看。它们都在你的心里,你的心里有,便真的有了。不信,你再看看。”
小凤仙觉得这话说得意味深长,看了一眼蔡锷,抬起头,让眼神再次投向渺远夜空。
“人们都说,月亮就像一面镜子,能照得到你想见的人。一个人心里面,放谁最深,思谁最切,就能在月亮里面见到。你好好瞧瞧,月亮里是不是有你最想见的人?”
“真的吗?这种说法我倒是第一次听说。”
“没听过,不会吧?那你或许知道‘千里共婵娟’是什么意思。”
小凤仙一激灵,这不是水调歌头里的词句么,他下意识地望了望书案,问蔡锷:“不太懂,听听你的高见吧!”
“所谓婵娟,就是美好、美满的意思,在遥远的千里之外,一个人与另一个人,又怎么能心心相映、心有灵犀呢?——不像现在我们有电话、有电报,古时候可什么都没有——看,就靠着头上的这轮明月。明月几时有,婵娟则几时有。一个人望着月亮,另一个也望着月亮,他们的眼神合为一点,心灵便合为一处。这明月,能把人和人的面容、想说的心里话,所有美好的东西,都相互传达过去。”
“虽然听起来有些牵强,但似乎还是真的有那么一回事。”
“凤仙小姐还真是含而不露,你那书案上,就有这一句,自己写的东西,怎么说不懂?硬要我来解释,讨你笑话。”
“什么,你说你偷看到了我写的字?”
“怎么说偷看这么难听,刚才是你遮掩的时候,动作只慢了一点点,我视野所及,看到了几个字,怎么好叫偷看?顶多是一瞥,况且也只瞥见了‘千里共婵娟’这么几个字。”
“几个字,你还嫌少吗?我又没请你看,还不叫偷看。你知不知道,女人的字是不能随便给陌生人看的。”
“为什么?”
“女人的字就是女人的心,是一个男人想看就看的吗?”
“哦,有这般严重。好,那我不看了。好,我来猜一猜。”
“猜什么?”
“猜你这一张纸里写的字呀!怎么,不准看还不准猜的吗?”
“我奉劝你别猜。因为女人的心,男人不是猜能猜明白的。”
“哎呀,凤仙小姐,看你年纪不大,这男男女女的问题你倒懂得不少。这忌讳那忌讳,这不让那不许的。你是不是怕我猜到你的心思,知晓了你的秘密,所以才不敢让我猜上一猜呀?”
蔡锷使用一个小小的激将法,正触到小凤仙的痛痒处,那是她最受不得的方法。
“我就不信,你能猜到我写了什么,那便随你猜吧!”
“‘千里共婵娟’,而且是最末的一句,我猜那是苏东坡那首水调歌头的词。”
小凤仙心说不错,没想到他能仅凭看到的几个字便能一猜即中,看来这人还是有些不一般的诗词功夫。心底里暗暗佩服,但嘴上使着硬说:“哼,如果不是你偷看到了更多,就是瞎猫撞见死老鼠,蒙的巧了。再说,这首词吟诵的人也多如牛毛,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不过,一个在银元钞票上面摸爬滚打的生意人,竟还懂得诗词,倒是有些稀奇。”
这等于给了蔡锷一个肯定的回答,他领教过小凤仙嘴上的功夫,有时候故意不把好话往好里说,听的人习惯了,把反话正过来听即可,他知道小凤仙是在称赞他,也恰到好处地回敬两句:“哪里,敝人平素偶尔读几首诗词,尤其是李太白苏东坡二位。所以一见到这‘千里共婵娟’一句,能即刻反应出来。凤仙小姐出身青楼,却能博览诗词,能书能文,情致高雅,兼有犀利语言,这才真是难能可贵!”
夸奖里面含着意见,这让小凤仙脸上多少有点挂不住,还好是被夜色遮掩住了。
小凤仙的心里开始进一步衡量面前这个人。第一次遇到时所认为的“表里不一”,从今天的相处中得到了印证,这个人既睿智又有趣味,谈吐既文雅又涵养。面对这样一个人,是否该放下自己平日里的架势倾心相交呢?或者,还是别贸然行动,等等儿再作权衡?夜色中,她胸怀中的冲动和抑制只不停地争斗,一时间难分伯仲。可话总要说的,因为蔡锷在等她的回应。小凤仙思路似乎有些跳跃,说话方式也改了些面貌,开口说道:“您进来的时候,我正在琢磨苏东坡这首词是在怎样的背景下写作的,还请您不吝赐教。”
照理说,讽刺挖苦应该还没到结束的时候,为何就戛然即止,换了这样一种谦逊口气。蔡锷发觉了这种异样,但他并不以为意,坦然回答道:“凤仙小姐,你客气了。在夜色中明月下,与你这样一位慧丽的小姐谈论诗词,是我蔡某人三生有幸了。说起写这首词的背景,我还是知道一点。苏东坡的这首《水调歌头》写于北宋的宋神宗熙宁九年中秋,苏东坡任密州太守,时年四十一岁。那时,他已在官场奔波近二十年了。从二十一岁随父进京,因一篇文章受到主考官欧阳修的赏识,父子三人同奔仕途。他的弟弟苏辙,小他三岁,与他同科进士,此时任齐州掌书记。由于各自为官,身不由己,他们已经七年没有见过面了。东坡为官政绩很好,只是由于他爱写文作诗,每每遭人暗算,说他讥讽朝纲、不满圣上。所以,他的官职越做越小,调任的地方也越来越离京城远。东坡为此非常郁闷。八月十五日夜,他与客人在超然台饮酒,由于心情不快,竟豪饮通宵,以至大醉。此时,他想起了他的弟弟。于是,借着酒劲,写出了这首酣然淋畅的《水调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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