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见斯人 51 见斯人

文/妖怪来也

小凤仙椅子本就坐得不实，耳目一眩身子一晃，险些摔落在地，还好她紧紧抓住一侧桌角。回想起自己凄凉的身世，小凤仙真是又气又恨，垂眉低首，苦苦酸酸地将自己逼出一串莹莹泪珠。

正在此时，领班带着小丫头端来炒菜，恰好看到这情景，还以为是小凤仙又发了小姐脾气，与恩客斗嘴，连忙赔上个笑脸，对蔡锷说：“我家这凤儿，就是这副脾气不好，还望贵客包涵。”嘴上边说，边打手势吩咐摆菜上桌并介绍菜名，一对眼珠子骨碌碌的不住上下打量蔡锷，站在那里，好似浑身上下不自在。

蔡锷看透了领班这鬼把戏，无非是提示客人多赏银钱，便说：“你不要来管我们。”一面说，一面从衣袋中取出一个皮夹，在皮夹里拣出几张钞票，递给她道：“这里统共是一百元，今天费你的心，办了这几样小碟儿，我尝过了，味道还算不差。说不定隔上几天，我就在你们小班里请客，到时你可以替我办一桌正席，还请这位大师傅掌勺，给你的钱尽可以使用哩。”

领班见了钞票，欢天喜地，暗想果然没有看错，这人确实是一个豪客，装起一副涎皮脸儿双手捏下，接连道谢：“您就擎好吧，包您满意。”一面谆谆嘱咐小凤仙：“你也有十六七岁了，怎么还耍那小孩子脾气，一会儿笑一会儿哭的，与人怄气。”

小凤仙听到这话，拭去泪痕，趁领班不注意溜了蔡锷两眼。蔡锷解意，便说：“你不要替她担心犯愁，你有事尽管出去，不必在此费神。”领班害怕把蔡锷招的厌烦，才不敢再多嘴，转身走了。到了门外，还意犹未尽地对小凤仙说：“你要殷勤些，不要慢待了这位贵客，要是桌上少什么菜，只管招呼就行了。”

小凤仙应了好几声才算踏实。蔡锷等领班走远，站起来把房门关住，捏插销插紧。小凤仙见状道：“插上了门做什么？有人来的话会起疑。”蔡锷随即回答道：“闭门推出窗前月，吩咐梅花自主张。”小凤仙会意一笑，便不再坚持。

于是两人继续对酌，说些闲散话缓和情绪。但蔡锷还是对小凤仙的身世履历怀着好奇，随口问了句“家乡在哪里？”，小凤仙就回答说是杭州，蔡锷再问一句“为什么来北京”，小凤仙便想了想回答说：“我父亲本是浙江杭州一个满洲旗营文案，母亲是由丫头收为偏房的。父亲死后，母亲因不愿受大房歧视，带着我和女仆离开朱家单过。几年后，母亲也因贫病交加去世，临终前，把我托付给了女仆，就是我的养母张氏。辛亥年，革命党人在杭州起事，养母就带着我逃到上海，到南京学戏卖唱为生。民国二年，南京打起仗来，我又逃回上海，不久之后，便辗转到达北京，落脚在这里。”

小凤仙说完，为了使打转的泪花不再夺眶而出，便仰头向上，但这努力终归还是白费。蔡锷听到小凤仙这番看似简单直白、轻描淡写的讲述，其实深埋字字血泪，面前的小凤仙，是一个命运多蹇、身世凄凉的女子，见小凤仙默默落泪，心中也生出无限感喟，凭空发叹。

“蔡先生，我的身世没甚稀奇，这胡同里的姐妹，哪一个都有一番故事。您既然想听我讲出来，那我便遂了您的心愿。蔡先生，难得您同情于我，但我劝您只须听听而已，大可不必因此伤情。我讲我的故事，您能否也给我讲讲您的故事，权当是我们二人一比一的交换怎样？”

“我的？”蔡锷嗫嚅着，忽不知该如何编造，不知从何说起，想想只好先应付过去，便说：“来日方长，慢慢儿的总会对你说的。”

小凤仙却莫名懊恼起来，一时垂头不语。蔡锷正要续话，忽然见小凤仙抬了头，眉宇间变色道：“我原本还以为，你我二人，可以互相袒露心迹，谁知都是痴心妄想，你在怀疑我，这对我是莫大侮辱。我没有探询你隐私的企图，我怎能背负这样的恶名！”说着，握起桌上的酒壶，重重砸下，顿时酒汁四溅，酒壶碎裂，划破了小凤仙的手掌，指间流出殷殷鲜血，她忍痛把伤手扬在空中，对蔡锷说：“如果我泄露了你半点的隐私或者秘密，将流尽此血。”

蔡锷惊道：“这又是何苦呢？来，我先给你包扎止血。”他站起身来，用力攥住小凤仙想要挣扎的手腕，仔细寻找伤口，然后端过酒盅用酒冲洗，边处置边小声解释道，“你忍着些痛——我知道你对我是真诚的，我只怕这里隔墙有耳，要是被人听了流传出去，对我们真的是半点好处都没有，你要给我时间，容我以后找机会说给你听——你这里有没有干净绸布？”

被蔡锷一只有力的手握住手腕，小凤仙不肯就范却挣扎不脱，听了蔡锷的解释，她的精神才渐渐平和，身体才渐渐松弛，手掌伤口的疼痛也逐渐麻木，她还拉开了梳妆台的抽屉，取出了两条干净手绢交给蔡锷，然后顺从地配合着蔡锷为她包扎伤口。她见蔡锷一副小心翼翼，面容焦急的模样，额头上浸出了汗，听着他嘴里还不住地念叨：“何苦呢，你这是何苦呢？”

小凤仙的怨气随之消逝了，她知道是自己的冲动，对蔡锷的谨慎和真诚也已经完全能够理解——她觉得，如果他不说“来日方长”的那句话，则完全可以随便编造一个故事来敷衍自己，但是他并没有那样做。不只是这些，她还见到了蔡锷对自己的大度和关心，那个男人没有怨恨，没有拂袖而去，还如此这般悉心呵护，为自己处理伤口。当蔡锷那只手握紧自己的手腕之后，伤口不再流血，不再感到疼痛，她才彻心地感受到，原来这世间，果真有一种神秘的物质，能够穿透肌肤、对接心窍、震慑灵魂，在心窍间鼓荡流动，给人以继生的力量。

一条白色的手绢在小凤仙手背系起一结，边角似乎沾上血迹，小凤仙放在眼前仔细观看时，原来那不是血迹，而是红色丝线绣上的字，明明就是那两句：“金盘和露捣仙葩，解使纤纤玉有瑕。”小凤仙手腕上还留着余温，她轻抬头望着近前刚刚放手的蔡锷，不觉脉脉含情。

蔡锷正向她莞尔一笑说道：“没想到是用这条手绢来包扎你的纤纤玉手。我还能想起那时的情境，它是我们相识的见证。只是，这两句诗虽好，只与你的花名贴切而已，我方才给你包扎时，心里面竟拟了两副对子，说给你来听听？

见小凤仙轻轻点头，蔡锷便脱口而出道：这第一副是，“此地之凤毛麟角，其人如仙露明珠”——嗯，我觉得这一副的辞句更好些，能显出风骨，日后我再用线绣在这绢上，算是我们既相识、又再相知的见证罢！”

“这第一副已经是顶好的对子，我已经愧不敢当。你再给我听听那第二副怎么样？”小凤仙变得柔声曼曼。

“献丑。正是：不信美人终薄命，古来侠女出风尘。”

再听了这一句，小凤仙心中已经是舒畅喜慰无限，撩动了情弦。来而不往非礼也，她灵思巧动，眼眸轻转，随即也回敬了蔡锷一语道：

“联对如许，此恰奴意。

当世英豪，仅见斯人！”

蔡锷闻听，不禁发出一声轻呼。二人四目相对，眼光交汇处，散发出绵长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