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座岛还是个婴胚,尚未发育成型,岛连接市区的路又窄又长,形如脐带。她还记得第一天搬至岛上的情景——天下着蒙蒙细雨,苏宽开着一辆破二手车,载着她和行李,一路向南,来到了这座无名岛屿。
两个月前,她为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与苏宽争吵,吵完后,她撇下他,独自一人走到了夜市,夜市里人声鼎沸,充斥烤肉与啤酒香气,她走到街道尽头的烧烤店,坐下来,点了五串肉,五串黄瓜,一瓶啤酒,独酌起来,喝到中途时,她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月光黯淡,寻不到半点星影。
是什么时候开始,完全看不到星星了呢?
儿时,她随奶奶住,奶奶家在一楼,有一处小院子,院子里载满了月季还有一些藤蔓植物,每至盛夏,她们总会把竹床搬至院内空地,躺在床上吃西瓜,数星星。那时的星星疯了一样,长满整片天空。后来,她逐渐长大,离开了奶奶家,搬至市区高楼与父母同住,自那时起,星星就越来越少,再也没有人会把床摆在屋外空地上睡觉。
啤酒很快喝到见底,她昏昏沉沉刷起了手机,一条新闻鱼一样游过她眼前。
“男建筑师在300亩荒岛造房子,6栋梦幻屋,真正的世外桃源。”
新闻中写,此建筑师在300亩小岛上建造了6所房子,周末和假期,带着妻孩登岛,钓鱼或看星星,过贴近自然的纯粹生活。岛上不但有澄澈湖泊,还有一大片树海森林,仿若人间仙境。在文末,编辑留下了建筑师的联系方式,说是意欲登岛参观,可直接与其联系。
她没想到城市里还有这样的地方,这座被称为“新一线”的城市在过去五年里像吃了激素药一样,疯狂挖地、疯狂修高楼。她生于斯,长于斯,无处可逃。前几天时,她和苏宽还一起去看了房子,房子近两万一平,正在他们犹豫之间,看好的房型已经被人订走。自大学毕业以来,奋斗多年,刚刚存下一笔积蓄,还来不及自我享受,很快就要拿去供养别的东西,简直莫名其妙。离开售楼处时,苏宽说,不然我们就租房过一辈子吧?她理智里同意,感性里又大雨倾盆,一个男人不肯给一个女人稳定的居所和一个男人不爱一个女人基本可以画上等号。在林荫道上走了一会儿,她突然说:“你是不是不爱我了?”
苏宽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说,不是。
自那时开始,他们便频繁发生争执,都是一些毫无意义的小事,但每次都能上升到爱不爱这样的高度,或者爱与不爱也不是什么高级话题,最后都要落到生存实处。她想了一会儿,把啤酒瓶移开,付了账,拨通了建筑师的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背景里还有小孩子笑闹的背景音,她在电话这头怯生生问:“您是王先生吗?”电话那头答是,接下来,她就报道里的内容恭维了对方一番,并很快提出想要租下其中一间房。她本以为房子早已被租出去,没想到王姓建筑师却在电话那头说,还剩下一间70平的房子,如果有兴趣,可以抽空登岛看房,她摇摇头说,不,不,我就要这个房子,不用看了,什么时候能搬过去?
“真的不用先看看吗?”
“不用了。”她切断了自己的后路,也切断了苏宽的后路。
后来她把整件事复述给苏宽时,对方总是要夸赞她的决定英明神武,她本以为没有讨论就做出草率决定会惹来对方厌恶,却没想到苏宽说“这或许是你认识我以来做得最正确的事。”
抵岛那日,细雨飘摇。车里载满了行李,她的心里载满了忐忑。搬到这里不意味着居住而已,还意味着她彻底斩断了和过去的联系——她辞了那份味同嚼蜡还扰乱月经周期的工作,而苏宽也从公司辞职,准备把业余银饰师的身份变成正职。
下车卸行李时,没法撑伞,雨拍打在脸上,很快模糊了眼镜,她把眼镜擦了擦,装进口袋,继续搬东西,苏宽问她看不清楚不要紧吗?她说看不清楚就看不清楚吧,雨总会停。
“这里夜晚能看到星星吧?”她问苏宽。
苏宽点点头笑着说,何止看到星星,我看这里搞不好还能看到外星飞碟。几日之前,新闻里疯传北方多地看到外星飞船的新闻,画面中,那一闪而过的微光拖着一个细小的尾巴,划过天际。
她热爱画画,但不得不以设计师的身份谋生,而这份工作的残酷性在于,它既磨损了她对美术的热情,又榨干了她的私人生活时间。好几次,她和美院的师兄师姐见面,在座各人都面如菜色,互相说着设计师真是没有未来这种话,席间,偶有面色光彩者,都是家境殷实或天赋异禀成为知名艺术家的青年翘楚。而如她这般没有天赋,没有运气,又不甘于做个设计的人,只能一日复一日地被磨损,被消耗,直至从这世界上消失。
最初在岛上的几日,充满了新鲜与刺激,每当她坐在落地玻璃窗前歪头看书时,总能看见野兔一晃而过的身影。她喜欢这些灵动的生灵,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即使兔的寿命远远不及人类,但在短暂的兔生里,她们完全自由,不用工作,不用受制于人,不用站在街上吸收汽车尾气。
一天二十四小时,她最期待的还是夜晚。夜晚,万籁俱寂,她想着星星会高悬在天上,那些乍看起来只有碎钻大小的玩意儿实际上都是体积庞大的星球,它们散布在宇宙之中,那上面或许有不同的生物,有红色的河流或蓝色的火山,这让她浮想联翩。
但,自登岛以来,她一直没有看到过星星。一开始,是因为暴雨,雨把整座岛下成了一个凶案现场,她只能和苏宽靠在一起,通过视频投影仪,欣赏电影,也不敢看过于暴力血腥或充满怪物与鬼魂的电影,她最常看的还是那种催眠式的,愈合心灵式的影片,像日本电影《小森林》等。
暴雨过后,天气放晴,岛上天气回暖,她会趁夜色,披上一件单衣,出去寻觅星星,但很奇怪,岛上的天仿佛被一层黑色幕布所遮蔽,看不到任何星辉,月亮倒是如银盘,清晰可见。有一句古话叫月明星稀,于是她巴望着月亮黯淡一点,但一周后,月亮也弱了下去,还是看不到任何星星。
“谁把星星吃掉了?”她喃喃自语。
“吃,下午吃什么?”苏宽从厨房冒出头来,问到晚饭事宜,岛上没有食物,只有一些野树与野果,她前几日试图照网上所写教程自己辟出一个种菜的园子,但久居城市,她早已失去动手能力,连种子朝哪里撒下去也不知道。
连日来,苏宽一直忙于工作室的搭建,他来到这里,目的明确,就是为了此后的人生不用再受制于人——不用再在酒桌上喝掉领导递过来的酒,不用再起草违心的文件与项目书。
苏宽越是目标明确,情绪稳定,她就越像一个装满了化学物质的炸药包,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被点燃。每次遇到挫折时,她都很容易摇摆,并再度怀念起城市中的便捷生活,而每到这时,苏宽就会说——“你自己决定的事怎么一点也不坚定呢?”
他们最后找到的解决手段是每周出岛一次,时间定在周二,因为一家距离这座岛较近的大型超市会在周二做会员活动,批量打折,他们可以趁这个时间点,买上一周需要的食物。
二
在岛上呆了两周后,她依旧没有看到星星,生活陷入了循环往复的日常中。天气晴好时,她便和苏宽一起沿湖散步,散步到中午,吃完饭后,她会午睡一会儿,不限制自己睡到几点,自然醒来后就看上十页书(不规定具体看哪本,从书架上随意取阅,看到哪本是哪本。下午四点左右,她会开始画画,从透明落地窗望出去,能看到夕阳西下的美丽场景,她会漫无目的地绘上两笔)。而就在她散漫地在画笔上泼洒心事时,苏宽总会在隔壁房间敲敲打打,那滋味并不好受,她绘画的思路经常被莫名其妙捶断。好几次,她故意站在工作室门口,想看对方反应,而苏宽总是扬起脸说:“不用管我,你去画你的吧。”
原来他压根不知道打扰到了她。又或者,打扰到她有什么要紧呢?她画的画赚不来一分钱,而苏宽制作的银饰是可以明码标价放在网店里换钱的。
不是不失望的。
但生活是她选的,人也是她选的,如果贸然放弃,不会有任何人同情她。父亲几天前曾骑着一辆破自行车上岛看她,两个人在湖边发生了剧烈争吵。她自小随父亲长大,缺乏母爱,不善于与人交流,他父亲这些年为了照顾她也未另娶,等到她长大后,她催父亲出去相亲,但父亲已经丧失了社交能力(或者,那个和她血脉相连的男人与她一样,本就是沉默寡言的人)。
父亲在湖边站了一会儿说,他其实是来钓鱼的,只是顺便来看她过得如何。言语之间,父亲将渔具钓竿和塑料桶从车上卸了下来,她帮父亲把那些泛着鱼腥味的器具一一摆好,摆好后,又拾起一块石头,侧着朝湖面击打而去,但只激起了两处涟漪......她也曾想过,如果出生在一个经济条件较好的家庭,如果父亲没有下岗,母亲没有去世,她会否能过上同学们那样的生活——找一个家境更好的男人,由双方父母付房屋首付,他们就继续以小家庭形式寄生在大家庭之下......但并没有如果,父亲脸上的皱纹更深了,老人斑也爬满了脸庞。
谈话不欢而散,父亲开始独自在湖边垂钓,但钓了一下午,一无所获,她在厨房里做吃的,做了四菜一汤,平时她和苏宽吃得精简,顶多做两个菜,但为了招待父亲,她把剩下几日的食材几乎全部用上了。
“本来还想跟你们钓一条大鱼的,但是,运气不好。”父亲两手空空,站在客厅中央。苏宽洗了手,挽起袖子,开始招呼他们落座。饭桌上,三人相顾无言,因为没有摆放电视,连那种热闹的噪音也造不出来,他们只能静静看着黑暗而寂静的荒草、湖面,还有暗处的小动物。
父亲临走时,命她在屋子里待着,说屋外起了风,可能会落雨,接着父亲就把苏宽邀请了出去,男人嘛,无非就是抽抽烟,聊聊天,她一边收拾碗筷,一边看着两个和她最为亲密的男人隐在树林里谈话。她猜不到他们会谈什么,屋外没有灯光,只有几日前她与苏宽用啤酒瓶搭出来的小路灯,她看不清他们的动作、神态,只能看到他们像棋桌上的黑子与白子一样,在大地上对弈。
聊了约摸半小时后,父亲回屋和她打招呼,让她早点休息,说有空再来看她。她点点头,旋即又想到岛上路灯稀少,夜路不安全,她拍拍苏宽的肩膀叮嘱其送父亲回市区,但父亲把自行车横在身前,目光坚定说:“不用了,你们回去吧。”父亲儿时在农村长大,对这种环境比他们熟悉得多,屡次劝说无果后,她只能任由父亲独自骑车,消失在乡野小路上。
“他跟你说了什么?”父亲一走,她就急切地问苏宽,“你们两个有什么可聊的,说了半个多小时?”
“没说什么,就说让我们在这里玩一阵,还是要老实回去上班,生孩子,他说他年纪大了,想早点抱孙子,再不抱,就抱不上了。”
“那你怎么回应的?”
“我说好,他说什么我都说好。”苏宽笑嘻嘻地说:“你还不明白吗?不用废话,点头就行了,怎么做,做不做,是我们自己的事情。”
苏宽说完后就匿入了工作室,继续敲敲打打,她坐在客厅中央,发起了呆,今晚依旧没有任何星星。
睡梦中,她梦到了一片海域,海上有海鸥飞过,她盘腿坐在一个仅三平米的小岛上,岛屿正在下陷,她仰起脸,等天黑,可天一直亮着,她的身子渐渐下滑,下滑,直至没入整片海域,融为一体。
翌日清晨,她被门铃叫醒,迷迷糊糊开门,发现来者是个年轻的女孩,若不是她身后还牵着一个小女孩,她定要误会对方是个十六七岁的女学生。
来者称自己姓薛,丈夫是这六处房子的设计师王狄。因为孩子平时要在市区念双语学校,所以他们只有周末和节假日才能登岛,女人说完还把一个手工曲奇饼干礼盒交到了她手中说:“这是我自己做的,以后就是邻居了。”她连连点头说,是的,真的是谢谢王太太了。两人在门口聊了一会儿后,王太太又热情邀请他们去参加其四岁女儿的生日宴会,她本打算找理由拒绝,但盛情难却,最终还是答应了。
王太太离开后,她回到屋里,打开了曲奇饼干盒,盒子里的点心香气扑鼻,她咬了一块饼干,招呼苏宽来吃,又叽叽喳喳说,真是想不到,这么年轻就有两个孩子了,大女儿都四岁了,小儿子也两岁了。
就她所知,王狄是九一年生人,比她还要小伤两岁,她生于一九八九年六月,即将三十岁,对自己的未来茫然无措,而王狄一家却早已建起了坚固堡垒。她望着窗外被风作弄得东摇西晃的树,第一次觉得心里有什么在分崩离析。
生日宴定是要赴约的,只是不知送点什么礼物好,她知道王狄在大学期间留学北欧,顺路周游过欧洲列国,见多识广,怕是看不上寻常物件,但以她的财力也不可能购买昂贵物品,思来想去,她的眼睛忽然长到了苏宽身上——这不是现成的吗?手工的总比流水线产品要好,不如就送他们手打的银饰吧。
把这个想法告诉苏宽后,对方有些犹豫。登岛数日来,苏宽花了大量时间耗在工作室内,他希望网店能尽快步入正轨,这样他才能安心欣赏岛上风景。现在,订单量正在增加,网店稍有起色,中间插入礼物制作,势必要把顾客的订单排在后面。
“不如送点别的?”苏宽建议道:“就去礼物店或者网上买一些创意玩具就行了。”
她摇摇头说,不行,她不希望被邻居看不起。苏宽问为什么会看不起,她便将王狄留学欧洲,曾获多个建筑大奖的事告诉了对方。苏宽笑了笑说,看不起,你送什么对方都看不起,看得起,你送什么对方都看得起。
“你又想跟我吵架吗?”
苏宽顿了顿,摇摇头说:“有吵架的功夫,东西早就做好了。”
拗不过她的再三恳求,苏宽最终还是答应了礼物的制作。
三
生日宴那天早晨,她起得极早,外出摘了一些鲜艳野花与绿叶,小心翼翼摆成花环状放入礼盒之中,礼盒内外圈是她亲手折叠的星星,中间则是一枚小银饰戒指,上面也有一枚星星。她看着那个礼盒,像看着一个一幅画,越看越满意。关上盒后,她拍拍盒子说:“希望你不辱使命”。
隔壁房间,苏宽还在酣眠,为了赶制订单,他已经熬了好几个通宵。为了不吵醒她,她特意轻手轻脚拉上了窗帘,独自一人坐在客厅里欣赏风景,注视了一会儿窗外后,她突然意识到一件事——即使再好看的风景,看得久了,也会厌倦。想到这里,她立刻把视线移至室内——那里是她精心布置的房间,用的都是宜家采购的物件,照着国外设计网站流行趋势搭建,充满现代简约美学,这使她感到内心涌流着一股力量,一种对周遭一切心满意足的放松感。
到王宅时已接近中午。苏宽穿了一身棉麻服装,头发也乱糟糟的,她则穿了大红色连衣裙,两个人看起来格外不协调,像一块土色胚布罩在精心雕琢的青花瓷瓶上。王太太开门后,热络地招呼他们进门,她一边在门口换鞋,一边注意到了客厅中央的——鱼。
扎着马尾辫的小女孩骑在一头巨大充气鲸鱼上,在她脚下,是一片水域——一个充气游泳池里装满了水,水里还有一些细小的金鱼。在游泳池旁边,摆着三个蓝色塑料桶,每只桶里都塞满了鱼。
“随便钓的,不知道怎么就钓了一大堆。”
王狄从厨房走出来,对着她说:“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吧?上次我们还是在市区里见的,这阵子过得还好吧?”
好,太好了,只是她不明白为什么一直看不到星星。她把这个问题抛给王狄,王狄反问道:“怎么会呢?我们来的这阵子,都看得见啊。”
据说决定星星明暗的主要有两个因素,一是取决于星星的发光能力,二是星星距人们距离的远近,天文学家通常把星星发光的能力分为25个星等,发光能力最强的与发光能力最差的大约相差100亿倍。如今的大城市看不到星星,主要是因为大片灰尘颗粒覆盖城市上空,使星星可见性变低,另外晚上霓虹灯过亮,也掩盖了星星的光芒。不过还有一种说法是如今的宇宙正处于不断加速膨胀的过程,星空里的星星会离我们越来越远。
王狄科普完后,她点了点头,不置可否。而王太太则从厨房里端出了一大盘红烧鱼,他们正式吃上了饭。饭桌上,为了活跃气氛找到话题,她一直在询问王狄有关挪威的事,问那边的三文鱼是不是真的那么好吃,问那里的人生活幸福感是不是很高,问去挪威旅游大概要花多少钱……
王狄告诉她,三文鱼有没有更好吃他尝不出来,但北欧的幸福指数高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假象。整个20世纪,北欧,尤其是丹麦与芬兰,长期占据全球自杀榜前列,说个例子,国土面积80%被冰雪覆盖的格陵兰,从1968年到2002年间发生了1351起自杀案。
王狄喝了一口啤酒继续说,他有个朋友,一直在从事流行病学研究,说是生活在北半球高纬度地区的人抑郁症发病率更高,这个现象被命名为季节性情感障碍。在北欧,极夜可长达20个小时,孤单的感觉整夜整夜袭来,说暗无天日一点也没错。挪威有个电视台还曾搞过一个电视直播,就是直播一辆货车从卑尔根到首都奥斯陆的行进镜头,一共播了40多个小时,没有任何情节,也没有旁白,连广告也没有,全国四分之一的人就这么屏息凝神,守在电视机前,看着这辆火车一直开。
“一开始,所有人都以为电视台疯了,居然放这么无聊的东西,结果没想到人们越看越来劲,后来变成家家户户都在看,他们也不知道火车最终会开去哪儿,只要看见火车还在开,他们就觉得很有希望,很安心。”
她听着听着意识到她看到的世界和她理解的世界存在着巨大偏差,她的经历还不足以弥补见识的短浅,她所向往的北欧生活和真正的北欧生活或许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
吃完饭后,她的精神还在神游,神游期间,她帮王太太洗碗,洗碗精用的是一个有机天然进口品牌,王太太说,这种有机的东西贵是贵些,但是给家人用,还是要天然无毒比较重要,她想起自己家里用的洗碗精,充斥着人工香精的劣质柠檬香气,忽然有些作呕。,
洗完碗后,又在客厅内坐了一会儿,她终于有空打量这个屋内的家具与物件,尽管那些物品的布置方式和她从网上学来的几乎一模一样,但细节却暴露了两者的差距,她拿起一个好看的花瓶,问是哪里买的,王狄摸摸头,随口说道:“好像是巴黎的某个跳蚤市场。”
在客厅内巡游一番后,王太太又邀请她和苏宽去儿童房参观,据王狄说,别的房间他都以简单舒适为主,但儿童房他是花了大心思的。走到房间门口时,王狄忽然神神秘秘说:“你们先闭上眼。”
她顺从地闭上了眼。
“3,2,1,睁开眼吧!”
她睁开眼时,被满房间的星星骇了一跳,原来她苦苦追寻而不得的东西,人家早已种在了家里。她擦擦不小心溢出的眼泪,询问道:“这是什么?”王狄说,这是一种进口星空夜光墙纸,用环保无纺布制作,没有甲醛,很安全。他很多挪威朋友家里都这么布置儿童房。晚上开一盏小夜灯,孩子躺在房间里,就好像躺在野外一般。
“真好啊……”她喃喃感叹道:“这个房子可真好。”
四
离开王宅后,她和苏宽还在黑漆漆的岛上走了一圈,耳边只有轻微拂来的风,两人相对无言。苏宽知道她不太开心,但不知道从哪个角度切入安慰,弄巧成拙可不好。相处多年下来,他早已厌倦了撕心裂肺的争吵。
第二天早晨起来时,她脸上的泪痕早已被风干,她把苏宽推醒说:“我要去挪威。”去挪威干什么?苏宽翻了个身,脸朝向墙壁说:“去北欧很花钱的,这里和北欧不是差不多吗?”
差不多?差很多。
她认为自己就是因为没有去过挪威,所以在见识上落了下风。嘴仗了一阵后,苏宽节节败退,一边说着,好,好,好,一边退回了自己的工作室。
按照平常的计划,她现在应该夹着一本书开始阅读,再过两个小时则要开始画画,前同事还给她介绍了一个插画的工作,她前几天还在自喜,以为住在岛上靠兼职或许可以养活自己,但到了该开始工作的时间却全无灵感。想着想着,她又情不自禁地刷起了手机,这个时代给人最大的逃避武器就是手机与网络,她在各种各样的新闻里神游了一会儿,终于意识到问题的症结所在——她必须马上下单星空壁纸。
她打开网站,输入“进口,星空壁纸”关键词,蹦出来数十条连接,她一一比照挑选,终于买了最贵的那款,大的事情办不到,但小事情上绝对不能输,买个壁纸她还是买得起的,下了单,付了款,她还叮嘱卖家发快递次晨达,越快越好,她已经等不及了,既然看不到星星,就自己造一个。
苏宽前几天还开玩笑说她得了星盲症,一种视网膜疾病,别的物体都能清晰可视,唯独看不见星星。她还据此煞有介事地查了查,但是网上根本没有有关这种疾病的任何说法,唯一的条目是一个网络小说,她那时臭骂了苏宽一顿,苏宽则笑着说,人活着是要有想象力的,虚构是一种伟大力量。
夜晚,她照旧还是要出去走走,不过不再是为了寻觅星星,而是单纯的散步。有一个夜晚,她独自步行回来,忽然发现路灯坏了,她起初以为是小动物或鸟类破坏的,直到进入房间,被苏宽用一种野兽咆哮吓坏后,才明白,是真的停电了。
停电。一个她自十六岁后就不再恐惧的名词。城市里光亮那么多,这里停电,那里还会有电,哪怕是那燥热的夏日,也可以去酒店过一晚上。但现在,她们在岛上,哪儿也去不了,发动汽车离岛不是不可以,只是一不小心开进了湖里,事情就麻烦了。更坏的事情是,手机也没电了,她刚才一路散步,一路低头玩手机,现在手机的电量已经低于10%。而苏宽呢,他的手机倒是有电,不过也只有50%,且没有信号。没有照明条件,他也无法工作,两个人这下彻底返回了原始状态。
她只有他,她也只有他。
黑暗里,坐在门边,能听到大风呼呼刮过的声音,她想起儿时看的电视剧聊斋,开头时,一个看不见脸的男人拎着一盏灯孤独走在山野间,那时也是同样的声音。
“我们回屋去吧,反正外头也看不见星星。”她和苏宽躲回了房间,黑暗里,能听到对方喘息的声音,过去住在城里的时候,他们那方面生活频次很低,也不是不和谐,只是琐事过多,工作过忙,每天上班回来早已失去做任何事情的兴致,况且,他们对彼此的身体也有些厌倦,因为过于熟悉而厌倦,摸着对方的手像摸着自己的手,一点惊喜也没有。
是苏宽主动发起了进攻,用舌头撬开她的舌头,两个人抱在一起,倒在地板上,一片黑暗中,看不见人脸,感官被放大,她想象对方是一个入侵的窃贼,她扭曲着,呻吟着,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条吐着信子的蛇,不过她并非彻底的冷血动物,在需要热情的时候,她能交出全盘热情。
后来他们又去湖边做了一次。过去她不曾想过会玩“野战”,但这件事现在结结实实发生了。她又想起前几天看新闻报道说日本年轻人已经开始无性生活,对异性提不起任何兴趣,她一度以为自己也逐渐变成了性冷淡,直到这夜被点燃前,她还以为自己已经成了一块石头,但没想到,石头里包裹的是火种。
是因为距离大自然太近,才被这种原始的力量给俘获了吗?
第二天清晨醒来时,电已经来了,她打了个电话告知王狄说岛上供电系统可能有些问题,希望他尽快派人来查看,王狄连连说着好,但看样子不会行动,她前几天又在新闻上看到王狄和某大型开发商合作制作住宅的新闻。只要王狄愿意,他大概可以在世界任意地方建房子吧。
吃完早餐后,她打算出去散散步,问苏宽去不去,按照平时的调性,苏宽大概会摆摆手,拒绝,一头扎进银饰海洋中,但今天,一反常态,苏宽答应了她。兴许是昨日的热情尚未消退吧,他们居然有了刚刚认识时的兴奋劲头,一种对对方的在意感。
苏宽说,沿着岛,换个方向走吧,老走同一条路线太乏味,虽然可以最快抵达湖岸,但湖看久了也显得乏味,或许树林里有一些不一样的东西。这样想着,两个人调转方向,向西边行去,那里有一片树林,树林里还散落着红砖房,应是之前岛上居民留下的,这些年,这个国度的人都一再迁徙着,落后的岛屿就渐渐失去了人气。
她牵着他,慢慢走着,心里的忐忑感渐渐被风带走,闭上眼,能嗅到草木清香。走了一会儿,他们忽然在一棵大树下停了下来。
“这是什么?”
她把一根又粗又壮的麻绳从地上拾了起来,麻绳上还有一个环形的死扣,看起来像狗链似的。苏宽看见她在把玩那根绳子,立刻夺过去朝草丛里甩去:“不要乱拿这些,晦气。”苏宽告诉她,登岛之前,他查过资料,说这座无名岛屿有一个外号叫“自杀岛”,和日本的自杀森林类似。这里有整片茂密树林,遮天蔽日,又远离市区,放眼望过去,不是树林就是湖,适合隐藏尸体。
“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那个时候你已经做了这个决定了,但,现在我觉得瞒不下去了。”
她瞥下苏宽,独自朝前跑去,但跑来跑去,一直被困在树林里,过去,她以湖为目标,沿着湖走,总是很容易回到岛中央的小屋里,可现在,湖泊仿佛被野兽吞下,而树林成了阻碍她前进的屏障。
苏宽跟着跑过来,抱住了她,告诉她,如果不愿意继续待下去,其实可以等租金到期就回市区,但苏宽说他觉得这里的日子蛮不错的,而且房租便宜,环境好,适合创作,劝她考虑一下,再说这里还有其他几户人家在居住,虽然他们不常登岛,但不代表这里杳无人烟。
她是到几个月后才逐渐忘却自杀森林的事的,但当下的那刻,如五雷轰顶,她差点发动汽车,一个人闯回市区,而冷静下来的原因也并非控制情绪得到,倒是另一件事迫使她选择留在这儿。
她怀孕了。
在岛上的第三个月零七天时,她通过验孕棒发现自己体内有一个新生命在酝酿,出岛到医院彻查后,确认是真的有了身孕。自那日后,为了孩子的健康,她选择性屏蔽了自杀等名词。
一开始,她和苏宽并不打算留下这个孩子,时机还不成熟,他们连自己该如何生长都没有弄清楚,但已经来不及了,医生说以她的身体条件,不适宜堕胎,劝她想尽办法留下这个生命,这或许是她最后的机会,以后也许要不上孩子了。夜里,她辗转反侧,思考如何解决,但转念一想,这或许是自然的旨意呢?要不然,为何在市区里居住时,她从来没怀上过孩子。
五
自那粒种子在她体内生根发芽后,她的生活发生了质的变化,她不再逼迫自己每日要固定完成部分画作,也不强求自己每天要看上几页书,而是完完全全陷入了自由自在的状态,想吃就吃,想睡就睡,随意放纵,因为无论她做什么,都有一个借口——她有了孩子。
知晓她怀孕后,苏宽的状态变得焦躁,他常整日整日闭门不出。每次她轻轻敲门,想窥视对方在做什么,得来的都是冰冷回应:“我忙着呢。”是啊,他忙着呢,他忙着挣孩子的口粮钱。
夜里,她辗转反侧,那种焦躁状态蔓延到了床榻之上,睡不着时,她总想找苏宽说说话,可每次说上两三句就会引发激烈争吵。争吵无果时,为不打扰她的情绪,苏宽会穿上衣服,推开门,出去走走,而她则独自待在房间内,望着窗外宁静湖泊,胡思乱想。
有一次,她失眠了一整夜,苏宽也不知去向,她便潜入对方工作室,那里遍布金属味道,做到一半的银饰撒满地面,光线一照,亮堂堂的。她忽然想起之前看过的一篇台湾小说,名字叫《挂满星星的房间》,小说里写某频道曾播放过一个外国节目,节目主持人拿着一个可以照出精液遗留的灯具,在一家五星级放点的房间里四处探照,结果各个角落都有残留精液闪闪发光,精液简直像房间里的点点繁星,无处不在。她知道男人多半都有自慰习惯,那是自少年时代就学会的发泄方式,她在地上坐了下来,四处摸索着,想寻找苏宽留下的星星,但一无所获,摸着摸着,手倒是不听使唤爬到了自己的肚子上。怀孕以来,她越来越喜欢摸肚子,即使那里尚未隆起高峰,但在她的想象中,那里已经是一片堡垒了,堡垒里住着小王子或小公主。
她摸着肚子,蜷缩在工作室地板上,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那些金属味道忽然化作了安神的香气,将她催眠。
翌日清晨醒来时,她已回到卧室床上,而苏宽也回到了工作室里。她打开客厅门,头发被风拂起,她拨开遮住眼的乱发,朝湖边走去,发现湖边泊着一艘尚未完工的木船。船?苏宽做船干什么?湖对岸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处矮山,矮山上是一座叫七角亭的精神病院。
他想离开这儿?
几日之前,有个朋友来探望她,买了一些水果和营养品,对方在一家地产公司做策划,是业内人士,那策划悄悄对她说,这块地已经被业内某知名开发商看中了,早就买了下来,那个王狄就是该开发商团队前期聘请的建筑师——他们的想法是先利用事件营销把这座荒岛炒热,再开发成度假景区。
还能在这住多久呢?她看着进岛时的细长小路,意识到那路已经越来越短,像有只看不见的大手将这条路压缩,他们被一种莫名其妙的力量拉了回去。在这种恐慌下,她拨通了王狄电话,询问他是否有欺骗她,对方说,并非欺骗,只是交易,如果你们住到一半,被迫搬走,开发商会付你们一大笔钱。你知道,对于开发商来说,几万几十万,都不是什么大数目。或许能作为你抚养孩子的一笔经费呢?
不是不动心的。她回去将此事告诉了苏宽,得来的却是黑脸,苏宽说,他已经没有后路了,他不想再回到那种状态之中,他想要自由。
自由,自由是什么?这世上存在绝对的自由吗,她讽刺了对方一番,然后翻出了工作室近日的订单说,你看看,你看看,你做上大半年也抵不上别人卖一套房子的佣金,苏宽被激将到崩溃,又摔门离开了房间。
自那次争吵后,苏宽开始频繁失踪,他不再窝在工作室内敲敲打打,而是跑到湖边去造船,或者匿入树林之中,好几次,她悄悄跟踪他,想找到他的固定路线,可每次跟到一半就跟不上了,意识到继续下去,她自己也会转晕而迷路,只好放弃。
也不是没有和好的时候,只是如流星般短暂,有时候,苏宽会捡回来一些果实树枝和野花,用来布置客厅,他们还会假装像没有任何事一般轻快对谈。有一次,苏宽突然拿出来一块绳结说,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她摇摇头。苏宽继续说,在农村,这种绳结用来捆猪,就是猪越挣扎,这绳子就会缚得越紧,她笑笑说,那有点意思,可以用来捆人吗,感觉对付犯人挺好。苏宽的神情突然变得格外严肃——捆人?捆人,当然可以,感觉比捆猪还适合。苏宽接着说,小时候,在农村,偷情是见不得光的事,他有个邻居,某日发现老婆出去偷男人,然后将奸夫淫妇一起捆了回来,结果两个人捆在一起,不停挣扎,居然因绳子外力而搂抱得更紧,那个被戴绿帽子的男人气得要命,最后把奸夫的脑袋齐颈砍断,血溅了一地。
她从苏宽描述的血腥场景中挣脱,大骂对方为何要说这种故事给她听,如果吓到睡不着觉,对胎儿发育不利。苏宽连声说对不起,并抬手说立刻把绳子扔出去。
苏宽出门扔绳子后,将她独自留在了房间内,她摸摸腹内胎儿,发现孩子正在踢他。她走到角落处,打开音响,放了一段舒缓的轻音乐,胎儿便渐渐平静下来。她扬起脸,看了一眼挂钟,钟上显示苏宽已经离开了足足有半个钟头。
他近来总是这样不告而别,这样的方式让她重返儿时的灾难记忆——那个面目模糊的母亲,经常和不同男人在舞厅内厮混的母亲,总是突然闯进家门,对她一阵臭骂,骂完后摔门而出,不知所终。母亲不在家时比在家时多得多,记忆中,总是父亲忙前忙后做饭,做家务,为她梳头发,长大些后,她开始为父亲分担家务,日子总算凑合能混下去。就在她以为母亲会永不归家时,忽然传来了母亲的死讯——尸体被发现在大桥下,是涨潮时冲上来的,死亡原因不明,也不知道是被谋杀或者选择了自杀。去领尸体时,父亲强迫她留在奶奶家,没有带她去,她一个人躲在房间内,哭了一个下午。
又等了三个钟头后,她决定去外面寻找苏宽,但绕岛一周,一无所获,那艘船还泊在湖边,但已成了残肢断臂,数天前,岛上下了暴雨,暴风雨中,船被解体,等苏宽重新返回船边时,能拾起的只有破木板,像是远航的水手遭逢大难,随行人皆死亡,唯有他独自靠着浮起的木板返回大地。走了一阵后,肚子忽然痛了起来,前面是王狄的家,那里亮着灯,无奈之下,她敲响了王狄的门。
“可以带我去医院吗?我肚子有些痛。”
王狄立刻将她让进家门,让她等等,他马上去取车,带她回市区看病。等了一会儿,她坐上了那辆凯迪拉克,王狄做司机。
她从来没想过会以这种方式离开这座岛,不知道是那个孩子在不顾一切地飞奔向安全地带,还是她对这种充斥着不安感的生活早已倦怠。坐在王狄的车上,她透过敞开的玻璃窗,看了一眼天空,今夜依旧看不到任何星星。
抵达医院后,她像抵达了母亲的子宫,重新获得了安全感。做了系列检查后,医生说并无大碍,只需要情绪稳定,多加休息。医生说完后,又顿了顿说,不过需要注意的是婴儿有脐带绕颈,但这属于常见问题,保持观察就好,不用多虑。
在医生的建议下,她决定夜晚宿在医院内。等众人离开后,她一个人躺在了单人病房里。她拿出手机,搜索“脐带绕颈”,只见网页上有人回答说——“脐带缠绕是脐带异常的一种,以缠绕胎儿颈部最为常见,另一种不完全绕颈者,俗称脐带搭颈,还有缠绕驱干及肢体的。”
缠绕?
她突然发现褪下来的连衣裙腰带消失不见。是在来的路上弄丢的吗?过去好几次,苏宽和她开玩笑说,肚子越来越大,用不上这条腰带了,可她每次都要把带子从对方手里抢回去。这一次,那条带子去了哪里呢?
她的思绪被那根连衣裙带子拽得越来越远,最后终于支离破碎,被睡眠俘虏。
梦中,她赤脚穿行在岛屿上,喊着苏宽的名字,但回应她的却是草丛里小兽乱窜摩擦草叶的声音。她随着那条又窄又长的小路,来到了那棵巨大的古树下。树下,苏宽正背对着她站着。她看得出来,那就是她要找的人。
苏宽?
对方转过身来,脸色青紫,嘴唇发乌。在他脖子上,淡蓝色的连衣裙飘带正随风飘摇。
“你找到星星了吗?”她问。
“找到了。”苏宽笑了笑说:“在地上,已经全部碎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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