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不教

作者: 非台 | 来源:发表于2023-09-14 23:47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52期“教”专题活动】

一场春雨过后,田间地头突然就热闹起来。农时不等人,春雨一下,就是播种插秧的好时节。翻土、运苗、抛种、插秧,到处都是人们忙碌的身影。就连平日里慢慢腾腾的老牛,也自觉加快了吞咽草料的速度。

而此刻丁癞子家的土炕上,却歪七扭八地坐卧着六七个闲散的汉子。他们挤在一张方木桌周围,眼睛瞪得溜圆,盯着桌上的纸牌,和四个人面前或多或少的钱。

“炸你!”黑子一脸得意,挥起右臂,用力甩下四张梅花9。他的左手靠在胸上,三根手指捏住纸牌,无名指微微翘起,护住尚未结痂的半截小指,却挡不住白色绷带上渗出的点点暗红。

“黑子,你这手指头还没好,就又来打牌,”凑在一边过眼瘾的大力挤眉弄眼。“你家老头子要是再发威,你这剩下的半截儿还能保住不?”

“嘁!”黑子不屑地嗤笑。“他再敢动我一下,就不是一个手指头的事了。呵呵,他可是要留着我给他养老送终的!”

破烂的篱笆墙外,长山本来就黑的脸上阴云密布,仿佛下一刻就要滴出水来。他几次抬脚,想冲进去把儿子薅回家,却又犹豫着退回来重新站定。他不敢冒险,他怕那混小子真的一冲动做下傻事。那半截儿手指头已经成了他的心病,他再也禁不起更大的变故。

拖着沉重的双腿,他掉头离开,却茫茫然不知该往哪里去。天高地阔,却没有一处地方可以容他清静片刻。

“子不教,父之过!子不教,父之过……”他干裂的嘴唇不受控制地抖动,反反复复地默念这句话。垮塌的肩背,颤抖的双腿,让刚刚五十二岁的他,看上去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怪谁呢?作为父亲,他只给了儿子比别人更多的物质条件,却没有对他进行应有的教育。如今,儿子行差踏错,扎进赌博的泥潭不能自拔,这就是他作为父亲的失职,是他疏于管教的结果。这世上如果真有后悔药,他愿意倾尽所有,换儿子迷途知返。

他不知道,他引以为傲的儿子,那个曾经聪明懂事的小男孩儿,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变得如此任性妄为?长山蹲坐在一个石堆旁,任往事缓缓流淌——

“我管教我自己的儿子,你爸他凭什么骂我?”老婆哭红了双眼。“田长山,你去跟你爸妈说,咱们分家各过!”

自己是怎么回答的?长山痛苦地闭上眼。“分家?怎么分?什么东西是你带来的?别这么不知好歹啊!有人替你心疼儿子,你还这么多屁话!我爸妈会教孩子坏?”

那一年,他被选为小队长,一向争强好胜的他,发誓要带队里的四十多户人家发家致富。为了寻找致富门路,他东奔西走,天天忙得四脚朝天,哪有时间管教儿子?又哪来心思解决婆媳矛盾?

父母一共养育了五个孩子,随便哪个都不比别人差。他没理由相信,他淳朴善良的父母,会带坏他们捧在手心里的宝贝孙子。

“头发长,见识短!”他不耐烦训斥一句,转身扬长而去。身后,老婆兀自大呼小叫:“孩子该管不管,以后有你后悔的!”

现在想想,那时候儿子几岁,到底发生了什么,长山全没印象。他紧皱眉峰,一遍又一遍地揉搓所剩不多的头发,但任他想破脑袋,依旧毫无印象。

一方面,他极力安慰自己年纪大了,记忆力减退是正常的;另一方面,又忍不住谴责自己没有负起一个父亲的责任。这么多年来,他似乎就未曾真正参与过儿子的生活,甚至记不清儿子的生日是哪天,也从来没有赶上过吃一碗儿子的生日面。

这些年来,除了每月丢给老婆一摞粮票,自己还为家人做过什么?长山闭上眼,任由泪水滚滚而下。

真的没做过吗?其实还是有的。

那年,黑子八岁,正是狗都嫌的年纪。他带着几个孩子,拔了邻居保生家半块地的花生,还追着保生的小女儿扒衣服揪头发。女孩儿惊慌失措,一不小心摔破了额头。

保生媳妇儿带着哭花了脸的女儿来告状,长山娘拉了孙子躲进里屋,隔着窗户抱怨:“就是个不懂事的孩子,至于这么大惊小怪?七八岁的孩子,能把你闺女怎么样?”

保生媳妇儿气得眼泪汪汪,转向靠着墙根儿抽烟的长山。“长山叔,你看这事——”

彼时长山已经是村里的支书,正在为计划生育的事发愁。村东又有两家偷偷生了孩子,惹得乡长暴跳如雷。身为支书,却没有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他自然被乡长骂了个狗血淋头。

“村里的正事都忙不过来,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来烦我?”心里烦,下意识就甩了一个不快的眼神过去。保生媳妇儿满腹的委屈,突然就被堵了出口,她吭唧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最后一跺脚,拽着女儿离开了,一边走,一边抹眼泪。

屋里,长山娘得意地哼笑:“奶奶的小乖乖呦,没事啊,咱不怕她!她要是敢闹劲儿,叫你爸停了她家的救济粮。除非,她是想饿死保生那个病秧子……”

“唉!我真不是要以势压人,实在是三天两头被乡长批,心里窝火。再说了,七八岁的男孩子,正是淘气的时候,我是天天看着他,还是一天八遍揍死他?”长山喃喃低语。只是这些话,他只能说给自己听了,保生前几年病死,媳妇儿也带着孩子改嫁到了外地。即便有再多的歉意,也于事无补了。

升初中考试,黑子交了白卷。长山拎了两瓶别人送的好酒出门,几天后,黑子坐进了乡中宽敞明亮的教室。

然而,上学的第一天,黑子就砸了老师办公室的玻璃,打开窗户钻进去,在老师的杯里壶里撒尿,再端端正正地摆回原位。

看着老师泛红的眼眶,长山怒不可遏。他气势汹汹踢开门,拉起正在吃饭的黑子,挥手就要一巴掌。只是,他刚举手,老娘就扑通坐倒,拍着大腿哭天抢地:“你要打他,就先打死我吧!不就一个破杯子烂壶吗?咱赔还不行?”

“奶奶,你别管,叫他打死我吧。反正,天天在学校受气挨骂,还不如死了好!”黑子挣脱奶奶的手,转身凑近长山,顺便还递过一根手腕粗的木棍。“你打吧!”

十三岁的少年,一脸挑衅,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大概,那时候的儿子,就已经窥见了父亲的软肋,也确定了今后的战略方针。

黑子决意辍学,软硬兼施都劝不动,长山对儿子发了有史以来最大的脾气。十四岁的黑子,已经高出父亲半个头,他抬手接住甩过来的巴掌,冷冷一笑,用力推回去。“别跟我耍你村支书的威风,我可不吃你这一套!”

长山抱住头,痛苦地呻吟。悔恨和无奈,如毒蛇一般啃噬着他的心。

儿子已经跑偏,在赌钱的路上越走越远。他扬言,只要有一口气在,就要把输掉的钱赢回来,谁拦着他,他就跟谁拼命。

老婆倒是想管,却每每被儿子嬉皮笑脸糊弄过去。儿子断掉半截小指,老婆急怒攻心,大病一场,丢了半条命,现在还起不来床。

至于他自己,呵呵,儿子变成这样,自己哪还有脸在乡亲们面前发号施令?今天一大早,他就找乡长,说要辞掉这个村支书。乡长先是挽留,见他去意已决,就嘱咐他准备一下,做好交接工作。

今后,这日子怎么过?长山心下一片茫然。

长山病倒了,先是高烧,退烧之后又开始咳嗽。这一咳,就是两年多,严重的时候,还会咳出血来。

大包小包的中药西药喝进去,却没见半分疗效。长山其实知道,自己这是心病,儿子就是自己的药。只是,儿子已经很少回家,即便回来,也是来去匆匆,偶尔会嘟哝一句“多长时间了,还不好?哪包药不是钱?”

长山几次尝试跟儿子谈谈,却都在儿子嘲讽的嗤笑中闭了嘴。无奈之下,他只能苦笑着劝自己,这孩子就是来讨债的,折腾够了,自然就会回归正轨。

只是,劝归劝,眼看着儿子依然执迷不悟,他的病情便也日渐加重,大口大口地咳血。老婆沉默地给他擦嘴擦脸,一滴滚烫的泪落在他灰黄的额上。

长山一把抓住女人那只粗糙松弛的手,眼角渗出浑浊的泪。“萍啊,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是我毁了咱们的儿子啊……”

最后的一个多月,长山处于半昏迷状态,他干裂的嘴唇微微张合,来来回回只重复一句话——子不教,父之过。

弥留之际,长山圆睁着没了焦距的双眼,用力佝偻起身子,发出一声嘶吼:“我怎么就拿菜刀吓唬你呢?黑子啊,我的儿,你是得有多疼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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