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
一
“相约黄昏多可爱，自由自在多开怀，蝴蝶双双飞过来，情花为它开，阵阵花香洋溢着芬芳，嵌满我俩深浓情爱，内心有多少喜悦说不出来，盼望幸福常在……〞
老张提着保暖壶轻轻推门而入，就听见老伴床头柜上的随身听轻轻传出龙飘飘的《黄昏之恋》的歌曲。这个随身听还是老张生日时老伴春送给他的，里面录了他的女神龙飘飘的许多经典歌曲。
看到病床上的老伴蜡黄的面容越来越憔悴，闭目蹙眉似睡非睡，一只皮包骨头的胳膊上面正挂着盐水，宽大的蓝色条纹病号服罩在瘦骨如柴的身子上看上去整个人就像漏了气一样。老张感到鼻子一酸，泪就快下来了。趁老伴没发现，老张转过身子借着给她弄早餐的瞬间调整一下情绪，他一边从保温壶里倒出一大早熬的八宝粥，一边不停地眨眼睛，等身后传来妻子细微的叹息声时，眼泪已被他的努力操作蒸发了。
他转过头低声问：“醒来了！我给你带来了你想吃的八宝粥，还给你加了红糖，现在我就帮你洗漱，马上就可以吃了。”
其实春一直就醒着，病痛的折磨让她睡不好一个完整的觉。她只是闭着眼睛在听歌曲，分散对病痛的注意力。她现在才明白为何老张那么喜欢听龙飘飘的歌，因为那声音给人带来了力量和温暖。刚住院时老张在医院租了一张躺椅坚决要守在这里陪夜，她知道他腰不好，像上级给下级下达命令一样要他回去。为了给她解闷，老张就把随身听带来放在老伴床头。“军令如山”——自己只好每天医院家里两头跑。
看到老张果真带来了八宝粥，春没有说话，嘴角努力翘了翘。八宝粥是她昨天被他关爱地问了无数遍“想吃啥？”才随意回答的。其实她什么也不想吃，吃什么都没胃口，而且这几天已经到了吃啥吐啥的地步了，她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了。
老张把挤好牙膏的牙刷和杯子递给老伴，又拿着一个空脸盆站在病床旁弯腰接她的漱口水。等老伴牙齿刷好了，赶紧递上一块湿热的毛巾给她擦脸。
春伸过苍白的手接过毛巾，将它摊在两手掌上，把脸沉在毛巾上感受毛巾的湿热，好久没有抬起头来，只有微微颤抖的肩膀出卖了此时正在抽泣的她。
老张赶紧放下脸盆，在她床沿上坐了下来，揽了揽老伴的肩，低下头在她的耳边轻声问：“春，怎么了？〞
“老张，这些天我都想过了，虽然我给你生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可他们都有自己的事业和工作。〞春拉过老张的右手，紧紧握在两手之间，“就如我现在这场病吧，也只有你在忙前忙后……可我担心我走了之后你怎么办？我福气好，走在先头，有你作陪照顾。你以后若生病了……”
春想到四个孩子居然没有一个体贴细心的就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从这次大病她明白了许多，你有时再怎么对孩子们好，再怎么替他们着想都换不到你对他们的二分之一的好。当然也不能完全怪孩子们，他们也有小家，又要工作又要照料孩子……反倒是老张，平日里她心情不好经常数落他，现在他却把他照顾的无微不至。她想在走之前也应该为他做点什么。
“嗨，你说这些干什么？”老张缩回手起身想站起来，不想继续这伤感的话题。可春却把他的手握的更紧了，也不知从哪儿来了那么多力量。他只好再一次坐下。
“我替你想好了……”春从枕头下拿出一张纸递给老张说：“这上面的6个人都是你认识的。〞
老张接过纸条一看：李彩琴、何小梅、王娟、罗素珍、徐仙花、小菊，这几个都是独身的女子。有丧偶的，有离婚的，也有这辈子就没进过婚姻殿堂的，而且每个名字后面还有小字作性格脾气的分析。老张看不下去，把纸往春胸前一扔说：“你这是在干什么嘛？！”
“你先别生气。”春拉了拉老张的袖子说：“如果我走了，你一个人生活……那是吃不好，也穿不干净，家里没个女人打理也不行，就你的动手能力除了会煮饭烧菜，还会啥？”
春盯着老张的眼睛见他没吭声又继续说：“上面的名字我不是胡乱写的，我是按她们的人品、性格、兴趣爱好、经济能力等综合之后，按我的认可度从上到下排出来的。你们男人啊除了看脸看身材就不会考虑别的了。
比如首位的这个李彩琴，她丈夫去世十二三年了，勤勤恳恳把三个孩子拉扯大、培养好，现在三个孩子都进入了事业单位工作，也算对她这么多年的辛苦付出画上圆满的句号，以前你不也一直佩服她称赞她吗？可是她比你小了七八岁，我不知道她会不会看上你，那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最后一位胜在漂亮和气质上，你和老蒋不是说她长得像刘晓庆吗？她呀，就怕你hold不住。〞
老张注视着眼前的老伴春，看着她微微舒展的法令纹，听着她轻松的语气，感受着她有力的手指脑海中突然闪出几个字“回光返照〞。因为前一两天春的状况特别差，多说几个字都累的很。而今天，她居然在没进一粒米的情况下，长篇大论了这么久。但他仍旧自欺欺人地说了一句：“你不会丢下我的。”
春还是和从前一样，一些事从来就不听老张的。在那个美丽的黄昏，伴随着龙飘飘的歌声：“相约黄昏多可爱，自由自在多开怀，蝴蝶双双飞过来，情花为她开，阵阵……”她永远地闭上眼睛，潇洒地丢下老张去了。
二
办丧事的时候，老张看着满屋子的人都溢到外面的路上了，恍惚中他想起了和春成亲的日子。也是这样的热闹，也有那么多人来参加酒席。
那时的春穿着红色的褂子，脸儿红通通，两条又粗又黑的辫子垂在胸前一脸娇羞……唯一的不同之处是如今一个在棺材里，一个在丧盆旁。
这让他想起了纳兰性德《画堂春》里的两句古词：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当初他给妻子念的时候是因为妻子特别喜欢纳兰性德的词，而且这首词不仅词牌名含“春”，词中也有妻子的名字“春”，所以记得更深刻了。
想到这儿，老张抖了抖手中的纸钱一小把一小把沉重地扔进了丧盆。火光映得他悲伤的脸忽明忽暗。房前屋内四个孩子披麻戴孝迎接着客人，这是母亲生病以来他们第一次难得的齐心协力。
等再一次四兄妹相聚时，是他们母亲去世后的第三个月，老张得了急性肠胃炎一个人在家上吐下泻人都脱水了，幸亏被邻居及时发现送进医院，情况并不危险。
老张躺在病床上，听着兄妹之间的相互埋怨。才认为老伴春说的没错，子女忙、都有自己的家庭和事业是不可能天天陪在身旁的。而自己也不可能每次生病都这么幸运刚好被邻居发现，万一有一天瘫倒在屋内，也不会有人知道。
他想起春的纸条。
李彩琴收到老张的信息并不意外，因为早在几个月前春还在医院的时候就给她的微信发了一条长长的信息。
“阿琴，发你这条信息并非我一时冲动，而是我在心里反复琢磨，慎重考虑后才鼓起勇气给你发的。你也知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一直是我和老张佩服的女人，一个人把家打理得这么好，孩子们也个个有出息。证明你是一个勤劳又智慧的女人，虽然这句话是老张曾在我面前夸你的，虽然当时的我听着不舒服，但我内心是承认的。女人嘛，你也知道肚量小，见不得丈夫夸别的女人。可是今天这句我是发自内心称赞你的。
我们认识这么多年，老张的为人你也清楚，虽然他现在外表老了，但他还是一个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懂浪漫又热爱生活的魅力老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长你七八岁吧，我知道你从未考虑过自己的晚年生活，但你听一听春姐的，你我两家的孩子都买了房各自居住在外，一个人的生活很孤独，也很容易降低生活质量，影响到身体的健康。老张他烧的一手好菜……我去了之后若你们能生活在一起，他一定不会辜负你，而我在九泉之下也就放心了。
还有提醒你一下，他没熟之前给人感觉是一个比较木讷的人，也不会轻意向人示好，但熟了之后你会慢慢发现他的好真的太多太多了。我会把你介绍给他，如果他听我的，或许在我去后的不久你就会收到他的电话或信息。那样的话请你一定要给他机会，不要急着拒绝，你也可以通过一定的时间考察他。
最后不管你答不答应。在此，姐先谢谢你了。”
李彩琴当时看到春姐的信息真的非常意外。她一直以为春姐对她是有些嫉妒的，甚至是没多少好感的。因为她很少看到春姐对她有笑脸，说话做事都没有一点人情可言规规矩矩的，反倒是老张说话就客套多了。她不是不认可春姐的话，这么多年来，遇到过多少困难的事！
有时，她真的希望身边有个男人替她撑着，可当时50左右的她看看周边，哪个好男人身边没女人？没女人的又有几个是好男人？最终为了三个孩子咬咬牙挺过来了。现在61岁了，自从最小的儿子成家后，他们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她一个人守着这宽敞的老房子，有时真的觉得挺孤单的。
三
在老张和李彩琴微信互聊两个多月后，这天是他们第二次约会在东山公园。
不料刚进公园的大门就遇到老张的二儿子带着女儿从里面出来。二儿子瞟了眼李彩琴皱了皱眉头，又一脸嫌弃地看了看老张，不顾女儿踢腿挣扎地叫喊“爷爷，爷爷……”就抱着孩子和老张擦肩而过。
当晚，老张家展开了激烈的“批斗大会”好久无人问津的客厅再一次被儿子、儿媳、女儿、女婿挤得满满的。
“ 爸，母亲去世不到一年，你怎么可以这么快见异思迁 ？” 老大先发言为母亲感到委屈。
“你一个月八千块的退休金，就算一个人小日子也可以过得非常好了，一个人想吃啥就买啥，一个人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多么自由，多么好啊！”老三也忍不住说上几句。
老张垂着头，像犯错的孩子。
“你们是不是很早就在一起了？说不定，妈就是被你们气出病来的！”老二想起昨天父亲和那女人在公园门口说说笑笑的情景就感到愤愤不平。
这莫须有的罪名把老张的脸气的铁青，差点喷出一口老血。他抬起头怒目圆睁，那双因甲亢本就突出的眼睛差点飞出贴到老二身上，嘴角颤抖着口还未张开，就听见他的小棉袄传来细细柔柔的声音：“爸，你也真是的，马上要70的人了，还学年轻人谈恋爱，到时背上个为老不尊的骂名，晚节可不保了。〞
老张彻底失去了辩解的欲望。就算告诉儿女这是他们母亲的意思，谁又会信呢？
“……”
“……”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不想听老张解释也不给老张解释的机会，直到最后老大说：“今天也不早了，你好好想想我们说的对不对！我们先回去了。有什么事记得打电话。”
众人离去，老张的屋子又恢复了死一般的沉寂。老张眼中泛着泪花看着墙上春的遗照，不管他有多伤感，墙上的春总是微笑的看着他。他知道刚才那情景不是春想看到的结果。带着对春的思念，他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随身听，龙飘飘甜美的歌声一下子充满了整个房间：相约黄昏多可爱，自由自在多开怀……
良久，老张给李彩琴打去电话，把自己受的苦闷一一告诉她，李彩琴安慰他不要记在心上，毕竟都是自己的孩子。他们为母亲抱不平很正常，至于其中的误会她会替他解释清楚的。
老张又小心翼翼地问她，她的孩子们知道他们的事吗？又有什么反应？
李彩琴在电话里笑道：“一开始他们也很紧张，怕我上当受骗，后来说了你的名字，他们就没说什么了。”
老张那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了。当晚就在心里暗下决定明天就去找李彩琴。
“相约黄昏多可爱，自由自在多开怀，蝴蝶双双飞过来……”自从老张住进李彩琴家，龙飘飘的歌声也飘进了这个家。
而老张和李彩琴就如蝴蝶双双飞，一大早李彩琴若在洗衣服，老张就会在一旁替她打水；老张炒菜做饭，李彩琴来洗碗；天气好的时候两人会一前一后骑着共享单车去附近的白云山一直爬到白云阁，下雨天的时候两人一起看电视，李彩琴一旁削水果。两个人小日子过得其乐融融，只要是最近见过老张的人都夸他容光焕发，变的更年轻也更精神了。
只有李彩琴知道老张心里还有心事，为了老张没有思想包袱愉快的和自己生活在一起，李彩琴找到老张的二儿子。拿出手机翻出春发的信息内容给他看。
老二的眼神从一开始的憎恨、疑惑、吃惊转为愧疚。他万万没想到父亲和眼前这个女人一起生活居然是母亲的遗愿。
其实他也留意到父亲现在身体越来越好了。好几次在上班的路上他看到父亲和眼前的这个女人，骑着自行车快活的在大街小巷穿梭，姿态轻盈，充满活力。完全看不出已近70的年龄。
“只要你过得好！〞是每个父母对孩子的期盼。那做孩子的是不是也希望操劳了一辈子的父母晚年过得好、过得幸福、过得愉快呢？老二心里惭愧地想着。
除夕那天，李彩琴邀请了两家的孩子们过来团聚。一大早买了许多的菜，和老张忙碌了一整天烧了两大桌，还给孙辈们包上了大红包。
饭桌上，老张家的老二倒满了酒涨红着脸敬李彩琴和老张说：“之前的事你们大人不计小人过。都是我们的错，翻篇了，我代表大家祝你们万事如意，身体健康！〞
众人举杯齐贺，非常热闹。
看着大家笑开颜，老张不知道李彩琴用了什么方法，让他的子女一改常态，只是十分感激地看着她。就如《黄昏之恋》中的歌词：内心有多少喜悦说不出来，盼望幸福常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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