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祷晴雨时

作者: 渡星归月 | 来源:发表于2023-02-20 18:20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播报员毫无起伏的声音在人满为患的候车厅里响起。瓷砖冰冷,反射着刺眼的灯光。

    呜呜——

    火车就要进站了。

    等候良久的人群开始躁动,那无尽的嘈杂声如同苍蝇一般在耳边嗡嗡作响。夏夜里黏腻的淫淫细雨愈发稠密,和站台上杂乱的人群搅在了一起。不断涌动的人群潮水般流过。我蹲在角落里,如同大海中荒凉的孤岛,迷茫地看着形形色色的人潮川流不息。

    ——我,也要走吗?要去何方?那个等待我的人,还在吗?

    也许刚刚他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一个人就这样死了?或者说去世了?——不,这不可能的。现在,只要我坐上火车,要不了多久就能回到云顶镇,然后打出租车,回家。那是个我熟悉到骨子里的小院子,奶奶就在那儿,就在那里等着我。

    渐渐地,周围的空气在巨大的压力下开始互相挤压、破碎,发出瘆人的摩擦声。无数尖锐的碎片抵住了我的每一个毛孔,冰冷刺骨。只消稍稍移动半分,我就会立刻血肉模糊。现实的尖刺会狠狠地将我扎醒。

    我抱着头,紧紧地攥着已经变得皱巴巴的火车票,仿佛有千军万马在我脑中轰隆隆地踏过;头部愈发猛烈的阵阵胀痛让我的泪水无法抑制地涌出。刺眼的灯光透过泪水折射出一团团朦胧的光影,周围的一切随之虚幻,连同声音一起,放慢、拉长;我看得到连接我与现实世界的根根丝线正逐渐被扯断,随着最后丝丝缕缕的联系彻底崩断,整个世界猛地离我而去;我失去依托,身体一轻,仿佛正从高空极速下落。什么也不存在了,只剩下无尽的黑暗……

    在这之前——在我短短的十八年人生里——我常常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丈量着所有距离。空间与时间、精神与肉体、我与世界。不可否认地,我们每个人都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我们小心翼翼地平衡着自我与现实的之间的矛盾,既不会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世界,也不能坦然接受现实的一切。但在那一晚,我的所有世界开始混乱不堪。现实世界土崩瓦解,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幻想,距离感也随之愈发模糊。

    就这样,云顶镇在我的世界里中突然变成了一座亘古不变的孤岛,梦幻的阴雨笼罩在上空。这样一来,那里的一切就不会有任何改变。那里的人,我所思念的人,就会一直在。

    我知道我在逃避。

    不知为何,我的脑海里悠然浮现出云顶镇半山腰上的那棵大树。我常坐在下面,想起很久未曾谋面的父母。周围群山如黛,曳曳风吟。沁染了云顶镇每一家屋顶的淡红霞光悄悄褪去,大地向夜幕张开深沉的怀抱,云顶镇家家户户的炊烟伴随着他们的母亲的呼唤声缓缓地消融在了夜幕中。那时的云顶镇仿佛真的长在了云端上,有看不完的日出日落,数不清的点点星光……

    猛的,播报员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缓缓睁眼,在旁人异样的目光中从地上爬起。一切如旧,没有落日,也没有炊烟。我呆站半晌,心脏狂跳,然后拖着已经不成样子的背包,在最后一刻鬼使神差地检票、上车。

    我,还回得去吗?

    就在2010年夏天的那个夜晚,刚刚成年的我登上了通往家乡的火车。我记不清在那个如同梦境一般的夜晚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总之我在中途提前下了火车,然后打着一把不知从何而来的蓝色雨伞,在雨水蔓延的街头度过了一夜。

    终究还是没有回到云顶镇。

    面对现实的尖刺,我逃走了。

    我怕了,想着这样就好了。哪怕在我的世界里,一场无可救药的幻雨开始了。

    在后来的无数次梦中,这趟让我窒息的旅程屡屡出现,而我总是在中途下车,再也没回过云顶镇。云顶镇的星光应该依旧璀璨如初,但那里等候我的人或许如同炊烟一般,永远消融在了那片土地。

    恍惚间,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雨夜。我将额头抵在冰冷的玻璃上,听着火车行驶时发出的“咔咔”声,回荡在车外那浓厚的雨雾之中。火车头艰难地推动着光柱,拖着长长的身子,在那如同沼泽一般的无尽黑夜中,缓缓前行。

    大一下学期的暑假,我通过走后门到了一家私人创办的疗养院做临时工。我大伯是那里的主任。

    “啊呀,都长这么高了!你爸妈还好吧?今年暑假可得早点回去看看,他们都想你呢。好不容易来一趟……大学过得还好吧,有没有朋友啊?别总是一个人不说话。等有时间我带你好好转转,你小时候……”刚见面,两鬓已经微微泛白的大伯就搂着我的肩膀热情的说道。

    我眼眶微微湿润:“嗯,我妈好得很……大伯看起来也越来越精神了。”

    大伯听了点点头,不再说话,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上了出租车。

    我从小和大伯亲近,那时我父母不在身边,大伯是除了奶奶外最疼我的人。大娘走得早,没留下儿女,大伯也不再婚,就将所有的父爱都给了我。再后来我被父母接走,大伯也依旧留在这里,留在故乡。他常常说人这一辈子总要有个窝儿,年轻的时候无论在何处漂泊,最后总要回到埋葬祖祖辈辈的地方。外面的世界他看得多了,其实也不觉得什么,回了家乡才觉得踏实。

    自此,我未来暑假的大部分的时间都会在这个疗养院度过。这个私人创办的疗养院建在市外的一处半山腰上,整体建筑呈现出欧式古典的深褐色并掺杂了淡淡的象牙白,一座五六层高的尖顶建筑格外显眼,青灰色的围墙勉强将周围茂盛的枫树林隔开。整个疗养院不是很大,收容的患者也不多,但由于周围环境幽美再加上设施完善、装修精美,所以看起来更像是某个富人的休闲别墅区。

    每天我在这里的工作很简单——其实这儿原本也不缺人,我不过是可有可无的罢了——但由于走后门的缘故,发放的工资还是让我一个还未毕业的大学生很满意的。我现在就读于一所医科大学,每每想到未来如果不尽力深造就不得不找个小诊所——也许会更坏说不定——勉强糊口,就感到阵阵无奈与茫然。

    大伯把疗养院一个闲置的房间腾出来作为我的住处,虽然只有五六平米,但胜在干净整洁。

    就这样,我开始了这个平平无奇的暑假。每天不过是给病人做些基本的疗养,抑或者帮年老的患者推推轮椅,再不济也可以帮保洁阿姨打扫打扫卫生。毕竟就算可以仗着自己的大伯每天在这里混日子,也总得找点事做,不然实在是难以弥补内心的空虚。况且被别人背地里戳脊梁骨的滋味也不好,虽然我并不在意就是了。

    我向来孤僻,平时除了大伯也就无人与我消遣时间,直到有天我遇见了李大爷。后来我向大伯问起过他,大伯说李大爷没病,也就五十来岁,不知道是这家疗养院老板哪门子亲戚,突然说什么稀罕这地方幽静,就要跑来养老。李大爷养着一条白狗,几乎每天都能看见他在疗养院周围林间里遛狗的身影。那条狗叫四白。

    “大爷,这狗的名字怎么这么怪?”午休时间,我和李大爷坐在“酣梦亭”里,吹着阵阵舒爽的夏风,旁边柳树的枝条微微摇曳,四白趴在那里香梦沉酣。

    李大爷摇着蒲扇,笑吟吟的说:“我这人最爱的就是养个猫猫狗狗的,四白已经是我养的第四条白狗喽,那干脆就叫四白好了……人老了嘛,儿女不在身边,总想着找个伴儿,总得有寄托。其实咱俩啊,差不多 !不过你还年轻着呢,我都半只脚进棺材了,你可得自己想想办法啊。  你看这狗——”说着李大爷笑着用蒲扇柄轻轻点了点四白的鼻子,“多好啊,四白、四白?哈哈,你也是条老狗喽,叫老四白还差不多,不对,叫白老四更好!哈哈……”

    回到几天前的那天午后,我偷偷溜出疗养院,一个人打着那把不知从何而来的蓝色雨伞,蹲在树荫下。

    “喂,小伙子?哟,干嘛呢?”

    不知何时,一老头牵着条白色的老狗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

    我慌忙收起雨伞,不知所措。

    “没事儿没事儿,你继续,行为艺术,我懂……”老头笑着对那狗下达了“趴下”的指令,往旁边挪挪身子,然后也蹲下来,给自己点了根烟。

    “人嘛,总有些让别人不能理解的行为,有些不要紧,但有些啊……啧啧。”说着老头用那只夹烟的手往身后的疗养院点了点。“心理有问题,一辈子走不出来,可就完喽——里面有个女孩,可和你差不多哟……”

    接着老头就对着这疗养院指指点点,大多是表达对人生的感慨,他还说年轻的时候他和老婆来过这里,这里还是个小村子来着,他老婆特别喜欢这儿的枫树林。半晌过后,老头才踩灭了烟头,冲我笑了笑,牵起那条白狗,继续顺着小路走去。

    “叫我老李就行,有时间来找我啊,我也在这儿里头……”

    我一直没说话,只是呆呆地听着。不知怎的,我觉得有些恍惚,并没有因为被他目睹了这一幕而有什么尴尬或者不安地情绪。

    这把蓝色的伞是那晚留下来的,我忘记了它是从何而来的。只是在那以后,我常常撑起雨伞,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使我获得片刻的心安。幻想与现实不断地冲突着,我的心也随之不断刺痛。

    究竟是放弃幻想,还是面对现实?我不得而知,只有撑起雨伞才能暂时安抚我那不断被撕扯着的心。

    从那天起,我就经常去找老李,或是说说话,或是喝喝他带来的茶叶——唯独这茶叶是我欣赏不来的——老李说我们两个大概算是一种同病相怜了,但我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我和晴雨的第一次接触是在我来到疗养院的第八天,虽然之前只是远远地看过几眼,但我依旧对这个女孩子印象很深。

    她看起来十七八岁的样子,大约一米六,比我要上矮两个头;齐肩短发看起来恰到好处地为她平添了几分可爱,像是永远长不大的邻家妹妹。虽然没有机会仔细地观察她的面容,但仅仅是几次不经意地偶遇,就足以让人对其感到惊叹,就算是我也不能例外。每当这时我便会想起《雪国》里的那句“女子给人的印象洁净得出奇,甚至令人想到她的脚趾弯里大概也是干净的”——诚然如此。

    平时经常能看到,她无论是否下雨都打着一把天蓝色的雨伞,穿着宽大的病号服,独自一人坐在树荫下的长椅上发呆。直到护士出来找她才肯回去。

    看起来,她或许,真的和我一样。

    那天雨后,在天台上,大伯抽着烟,突然问道:“我说……你想着,什么时候,去看看……”

    “去看什么?”

    “你奶奶……云顶镇离这儿不远,一个小时的车程。”

    我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手中的蓝色雨伞湿漉漉的。天台的积水上漂浮着几片刚刚泛红的枫叶,倒映着淡灰色的天空。

    “唉,你也该长大了啊……”

    大伯声音低沉,靠着护栏蹲下,仿佛他自己也受不了这沉重的氛围一般。

    “我知道,你从小就和奶奶亲,但你更得知道,人死了——”大伯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过了半晌才继续说道,“就是死了。再也见不到、摸不着了……

    其实你爸爸当初……咳、他也不是故意瞒着你的。大伯看着你长大的,你得好好的。其实我以前也从来没想着自己有天能死,直到你奶奶走了,我突然觉得头上轻飘飘的。也许等你上一辈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你就知道了,下一个就该轮到你了……所以你得长大,不是小孩儿了。要是等哪天,我也……”

    “行了!”我撇过头,有什么东西刺痛着我,让我不敢再直视大伯,“我知道了……”

    大伯没再说话,长长地吐出一口烟,下了天台。

    ——你也该长大了啊……

    我趴在护栏上,虽然没再下雨,但我还是缓缓撑起雨伞,头又开始隐隐作痛。

    现实,还是……

    疗养院建在半山腰上,选址很不错,站在四层高的楼顶上就能看到一条若隐若现的马路在枫树林间蜿蜒着环绕而上。此时天色阴沉,雨后林间残留的雨水被微风一吹,便伴着几片落叶簌簌落下,树雨阵阵,格外凉爽。蝉声汇聚在一起,在这山野间肆意流淌。

    突然,身后的的铁门再次被推开,我身子一紧,下意识地转过头——是那个短发女孩。

    她没说话,微低着头,脸色发红,双手有些不自然地放在身前,宽大的病号服耷拉在她身上。

    “呃……怎么了,有事么?”我尽可能地挤出一个僵硬的微笑,毕竟对待病人——尤其是好像患有心理问题的病人——还是要温柔一些的。我悄悄收起雨伞。

    “没、没事……”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又张了张嘴,但没发出任何声音。

    “嗯……”我点点头,心中暗自奇怪,“病人是不能来这里,你……”

    “我、我知道……”她磕磕巴巴地打断了我。

    “哦,那、那你,要不然……”我不知所措,指了指铁门,示意她离开。

    她没有走,站在那里,涨红着脸,仿佛有什么难言之语一般。

    趁着这会儿功夫,我可是实实在在地看清这个少女的长相了:一双清秀的新月眉,配着弯弯的卧蚕,恰到好处地地护住那两潭微微荡漾的秋水;鹅蛋脸型,柔和的下巴和两颊像是被打磨光亮的鹅卵石,让人忍不住去摸摸;微微挺起的鼻子小巧精致,鼻尖像是一滴即将落下的奶色水珠;倘若那双杏眼中的感情再丰富些、多情些,就更好了。

    我一边赞叹不已,一边感到束手无策。也许是童年的残缺,我向来不善交流,更不要说面前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女孩子。

    沉默半晌,她依旧没有开口说话,目光不断地在我手中的雨伞上扫过,但并没有打算离开的意思。就在我开始怀疑这个女孩是否精神有问题,并打算去找护士的时候,她突然开口了:

    “我们、我们以前见过!”她声音有些不自然,身体微微前倾,尽力挤出了句话。

    两个并不擅长交际的人遇见了,大概会很尴尬的。

    “哦……是、是吗?我怎么不记得了……”

    她点点头,脸更红了,慌慌张张地转身离去。我呆在原地,像是用错了的标点符号,被仓促地抛到了一边。

    一阵风突然紧贴着身子滑过,空中的云海极速掠过,雨伞上滴滴水珠顺着褶皱滑下,悄然落入脚下的那一汪积水之中。

    雨,要来了。

    夏日清晨,天气晴好。我牵着四白在疗养院外四处“扫荡”。

    林间小道布满露水,静谧清凉。金色的晨光缓缓流过树枝间的罅隙,微风轻轻拂过,道道朦胧的光柱在枫树下的薄雾中微微摇曳;薄雾弥漫,斑驳陆离,那是光与影的共舞;落叶飞舞,闪烁其间,那是夏之物语送给大地最好的礼物。

    老李今天很早就出去了,他穿着正装,身材微微发福,满面红光的。他说要去参加什么同学聚会。我听别人说过,恢复高考后老李上过大学,学问还不错,在大学里认识了个姑娘,后来那个姑娘就成了他老婆。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我牵着四白往回走。老李特地嘱咐我,要我带着四白顺着围墙外面随便溜达几圈就行了,四白老了,跑不远。

    我心情不错,哼着不成调子的小曲儿。突然,就在经过一处围墙的时候,只听“噗通”一声,先是一个黑色背包被扔了出来,紧接着一个人轻快的翻过围墙,突兀的闯入我的视野。

    “呃……你在干嘛?”我牵着四白,一人一狗,呆呆地看着眼前的短发少女。

    她缓缓起身,捡起背包捋了捋有些凌乱的头发,一根呆毛顽皮的翘起,几片叶子和杂草附着在她的身上。

    “没什么……”

    与上次不同,她显得很平静。小麦色的吊带裤衬着白皙水灵的皮肤,清秀的面容在晨光中愈发朦胧;实在让人难以把眼前这个乖巧可爱的少女和翻墙联系在一起。

    “病人是不能随便外出的吧?”

    “没关系的,我只是出来随便走走……很快就回去的。”

    我看着眼前的少女,只觉得脸颊微微发烫,心中暗骂自己没出息。四白见了短发少女很不老实,兴奋的吐着舌头,挣着绳子就要往她怀里扑。

    “四白?哈,真可爱。嗯,乖狗狗……”短发少女凑过来,蹲下身子,摸着四白的小脑袋,罕见地笑了笑。

    “你们认识?”

    “嗯。”

    我局促地站在那里,不知道再说些什么。那天见面后,我去找查房的护士打听过。她说那个女孩叫晴雨,平时很安静,只是暂时住在疗养院的,听她自己说好像有什么心理问题,不过看样子应该对生活没什么影响。再详细的她也不知道了。

    “你那天说我们,嗯……见过?”

    晴雨微微一愣,收回手,也不说话,摇了摇头。我解开狗绳,四白围着她“汪汪”地叫着撒欢。

    “你回去吗?”我试图换个话题。

    作为一个临时工——还是打下手的那种——我实在是没法用更强硬一点的口气命令她回去。

    “你叫什么名字?”晴雨起身,突然微微一笑。

    我自报姓名。

    晴雨点点头,从背包里掏出一把折叠雨伞,缓缓撑开。

    “你、你怎么了?”

    “你有一把蓝色的雨伞吧?嗯……这个啊,因为要下雨了哦。”

    晴雨把雨伞高高举起,将我也笼罩在了其中。我看着近在咫尺的女孩,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的有些局促;而她脸色自然,目光有些游离,仿佛注意力根本不在我身上似的。

    “他们说我有病。”

    “大概看得出来。”我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四白跑累了,静静地趴在树下,歪着头,看着眼前这两个怪人。

    “我们都一样的。”晴雨喃喃自语着。

    我自然地从她手中接过雨伞。

    “谢谢。”她抬起头,看着晴朗的天空,揉了揉眼睛,“我告诉他们自己可以祈雨,结果他们一个都不信……后来医生说是心理问题,需要静养,就来这里了。”

    “真的?”我看着眼前的少女,不知怎的,一股朦胧的熟悉和不安油然而生。

    “你要看看吗?”

    我点点头。

    “我轻易不给别人看的呢。”

    晴雨说完,双手合十,神情严肃庄重,静静地闭上了双眼。

    我没再说话,将手中的雨伞举得更高了。

    这女孩给我的感觉很奇怪,我们就像是熟悉的朋友一般,无须多言,仅是通过干巴巴的只言片语就能很好的理解对方一般。

    我隐约间理解了老李所说的“同病相怜”是何意思。但是老李又哪里有“病”呢?

    就这样不知道站了多久,四白已经趴在地上沉沉睡去,我的胳膊开始酸痛麻木。

    结果什么变化都没有。

    我将雨伞悄悄放下,阳光透过树梢洒了下来。晴雨依旧紧闭双眼。

    “喂,要不然还是……”

    我话音刚落,一滴清凉如约而至。

    “这……”

    晴雨睁开眼,笑了。

    “要来了哟。”

    那天,我目睹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暴雨,将我的世界涂抹得一塌糊涂。

    我们没有回疗养院,晴雨拉着我,我拉着四白,跑到了附近的公交车站躲雨。

    “喂!我说,现在可信了?”

    “算、算是吧!”

    我有些不安,但更多的是惊讶与喜悦。

    “这么神?真的假的啊!”我又说。

    “这还能骗你?看到了吗?铁证如山!”

    晴雨一改常态,兴奋得像只活蹦乱跳的小兔子,不停地重复着“怎么样”、“我厉害吧”一类的话。

    我只是笑,不知道说什么。

    “可以吧?我就说嘛,你以后可要给我作证!”

    晴雨说完,看看在一旁抖动身体的四白,也学着它的样子抖了抖被淋湿的头发,刚才那根呆毛也随之垂头丧气地趴在了她脸颊上。

    就这样过了半晌,我时不时地瞥一眼晴雨,她那白皙的脸蛋有些发红,如果可以——我是说,呃……那个如果可以——真想伸出手去捏一捏。晴雨也逐渐安静下来,像是累了,微微靠在广告板上,盯着雨水,目光迷离

    “这才一次,好像不能证明什么吧?万一是巧合呢?”我试探着问道。

    她没回答。

    “万一是……”我以为她没听见。

    “不,雨水是有限的哟。”她突然叹了口气,笑了。

    “嗯?什么意思?”

    “我所能祈祷来的雨水总量是有限的啊……嗳,就是说,如果一不小心下完了,那可就太糟糕了,到时候嘛,不太清楚了。也许,会理所当然的——”她突然咳嗽起来,然后捂着腹部缓缓蹲下,脸色刷的白了,“死掉啊……”

    “开玩笑的吧?”

    “不,没有骗你哟,”晴雨抬头望着我,认真地说道,“真的会死的,我有预感……”

    ——死,到底是什么呢?

    不知道……

    凹凸不平的柏油马路上,阵阵涟漪不断地荡漾着,马路的颜色随之有些变化,那是阴沉的天空的灰蓝色;马路两旁的树木随着清凉的大风不停地摇晃着,树叶的沙沙声和着雨点,一同落下。

    我喜欢雨天,在雨天里,一切颜色都被和谐地掺进了淡淡的灰色。天地间原本格格不入的各种事物的颜色,像是被磨平了棱角一般,一切是那么和谐。仿佛在雨天里,另一个世界的大门会暂时打开,幻想世界会和现实世界开通短暂的连接。如此一来,我便可以有恃无恐地撑起雨伞,心安理得地享受这片刻的安宁。

    “那个……我有个秘密……你想知道吗?”

    “被知道了就不算秘密了。”

    “嗯,有道理。”晴雨点点头,顿了顿,“可就是想说出来嘛,唉,真麻烦啊。算了,不管了。”

    晴雨抬头看着我:“我有办法见到,死去之人。”

    我愣在原地。

    瞬间,好像有一阵狂风呼啸而过,我周围的一切物质都化作流萤,被剥夺得干干净净。

    整个世界都随之陷入沉寂。

    雨渐渐小了,天气依旧阴沉,空气里飘浮着草木的清香,蝉声又开始躁动起来;站在马路中央,路上残留的积水倒映着青灰色的天空,仿佛置身云端;一棵竭力向着天空伸出枯朽的树枝的老树,终于缓缓睡去,它那最后一片叶子也随之飘落,落在了水洼里,落在了它穷尽一生去触碰的天空里。

    现在回想起来,倘若那天没有下雨的话,倘若那天的阳光十分充足的话,我都不可能相信晴雨所说的一切。但是,在那场梦幻的大雨中,我轻率地将之信以为真,并毫无质疑。

    这是,哪里?

    此时,我正站在一处天台上,寒风凛冽。微微探出头,脚下是令人发昏的百层高楼。

    呼———

    狂风不断的撕扯着我的身体,我从未见过如此大的风,我努力维持着平衡,双腿微微发软,摸索着想要找个可靠的把手,或者是下去的出口。

    但等我颤颤巍巍地回过头,环顾四周时——那是一望无际的平坦啊!乌黑坚硬的地面散发着冰冷刺骨的气息,从我脚下一直蔓延到天边,像是块天空中的平原;再回过头,哪里还有群楼林立的场景了,那是无尽的,灰蓝色的海洋。

    整片“平原”突然猛地一震,我被迫趴在地上,双手死死地把住地上那一点凸起。伴随着一声空灵飘渺的鲸鸣声响起,“平原”开始向着无尽的海之深渊前进——这哪里是什么“平原”啊,分明是一头大到令人恐惧的鲸鱼!它的巨大已经超出了我的认知。那一刻,我仿佛被人卡住了喉咙,再也无法吸进一哪怕一点空气;突突跳动的心脏被死死地攥紧,身体开始无法抑制的抖动着。破水的巨响声不断回荡,耳膜像是张即将被捅破的鼓皮,疼痛伴随着寒风一起直钻大脑深处。雨点在海面上不断炸开,天地间一片灰暗。勉强睁眼望去,是一望无际的海面。我突然理解了浮游的恐惧。一切都是这么的不切实际,但在这一片灰暗的、魔幻的天地间,一切又是那么合理。

    我一直紧闭着双眼。不知道过了多久,随着最后一声鲸鸣声响彻云霄,雨水都在这瞬间停顿了片刻——我忽地感受到身体猛地下坠,倒吸一口凉气。紧接着就是无尽的冰冷与黑暗,伴随着“咕噜咕噜”的气泡声,周围的压力越来越大,鼻子里、耳朵里像是被一根根针扎了进去。意识开始模糊,身体仿佛要被碾碎——就这样,死去吗?

    这样也好。就这样,在这向着深渊前进的漫长旅程中死去。

    死掉的话,就不会痛苦了。

    隐约间,耳边仿佛又响起火车运行时发出的“咔咔”声。

    缓缓地,驶向深渊。

    砰!

    一声巨响传来,我猛地从床上坐起,大口喘息着,汗水湿透了衬衫。

    “是梦啊……”

    我挠了挠发胀的脑袋,微微抬头,去寻找响声的来源。

    刺眼、梦幻的阳光透过东边的窗户照了进来,我双眼微眯,隐约间看到一个人影,正站在窗前看着我。

    忽地,一阵微风透过窗户席卷而进,整个房间里瞬间荡漾起夏的清凉,淡绿色的纱制窗帘伴随着几片柳叶飞舞,隐约遮住了来者的面庞。我努力睁开眼睛,终于看清了那位被阳光勾勒得金灿灿的人的面庞。

    “你是……晴雨?!你怎么进来的!”

    我瞬间清醒。

    “窗户。”

    “这是三楼!”

    “我的房间在四楼哟,就在你房间上面。”说完,她得意地指了指窗外,一条棕色的绳子正晃晃悠悠地荡着。

    我整个人都不好了:“有楼梯的吧!再说,大早上的,你就这样进来!很危险的!”

    我说着,下意识的去摸旁边的衣服。

    “你怎么……我、我刚进来!没有!什么都没看见!”晴雨这才意识到了不对,慌忙转身遮住眼睛,脸一直红到耳根。

    我心中微微庆幸,幸好不是裸睡。

    “今年是2011年吗?”过了会儿,我边套衬衫边问道。

    “当然啊,这你都不记得了,难道不是你本命年?你能不能快……”晴雨忽然想到了什么,声音戛然而止。

    “当然不是!你不是说什么都没看见吗?”我咆哮着。

    “嗯?好像,是吧……”晴雨干巴巴地笑了笑。

    窗外,两片叶子互相追逐着,飘向远方。

    半晌过后,我穿好衣服,坐在床边,看着眼前的少女。

    “你有事吗?”我问。

    “当然!你作为唯一亲眼见到我的秘密的人,当然要在必要时刻对我伸出援助之手啊。”

    晴雨坐在窗台上,两条腿荡呀荡的。

    话说那天的窗台仿佛格外的白。

    “所以这和你大早上私闯民宅有什么关系?”

    “这个啊,你不觉得刺激?”

    “是很刺激啊,大早上被这样叫醒……”

    看着眼前的少女,我突然有些恍惚。自从上次知晓了晴雨的秘密后,不知不觉间已经过去了十多天。但晴雨对她所说的“已死之人”再也没有提起过。这期间我们经常见面,其实也无话可说,只是一起坐在长椅上,看着庭院里活动的病人发呆罢了。晴雨在别人面前出奇的沉默,只有在我们两人单独相处的的时候才会主动开口,并且异常活泼。

    “喂,你应该很喜欢,嗯……或者说很想和别人交流吧?为什么总是冷冰冰的啊。”有一次我突然问道。

    “我?这个啊……”

    “但在我面前就会开朗得不得了呢,不要说什么‘对我有不一样的感觉’或者‘一年钟情’这种话,我可没被恋爱小说洗脑。”

    “哈,别开玩笑了!那你呢?”

    “我?”

    “你也一样啊,那个看起来很和蔼的主任是你什么亲戚吧?你平时除了和他说话以外,不也一直一个人吗?”

    “这个啊……”

    我倚着长椅,仰头望着被树枝笼罩的天空。

    “我好像一直都是这样的……从小就只有奶奶和大伯陪着。至于他们嘛,很少回来。那时候也没什么朋友,就经常一个人啊。后来习惯了,不论是上高中还是大学,虽然也会有感到孤独的时候,但因为不太懂得怎么和别人好好相处了,就干脆就这样好了,习惯了。”

    “嗯,差不多嘛。”

    “所以我们两个呆在一起的话,应该没什么问题,可以互相理解的吧。”

    “同意。”晴雨伸出手,接住一片飘落的枫叶,“那你奶奶,还在吗?”

    我下意识的摸索着,但今天没带伞。

    “在……当然,当然还在。”

    “真的?”

    “为什么要骗你?”

    “是啊——为什么要骗你?”

    “什么意思?”我问。

    晴雨将叶子微微举起,仔细地端详着,嘴角上扬说:“喂,我说,要是有下一次的话,我也还会那样做——就算最后,一切还是要结束。”

    说完,她冲我笑了笑。

    话说回来,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习惯着和晴雨一起偷偷溜出疗养院。

    “快点!”

    “从这里?”

    那是在夏日的傍晚,我和晴雨站在一面被常青藤覆盖的墙前。这是疗养院的后墙,被前面的建筑遮挡着,常年照不到阳光,狭窄幽暗。病人在活动的时候一般都不会来这里。

    “踩着那个就好了。”

    晴雨指了指一个靠在墙边,已经生锈了的大铁桶。

    “你放的?”

    晴雨摇摇头:“是那个老大爷告诉我的。他说刚住进来的时候,四白好像不太适应,天天想着跑出去,有一次就是从这里逃出去的。”

    “所以你就人仗狗势,物尽其用了?”

    “油嘴滑舌。”晴雨撅撅嘴,接着说,“那个看门的大叔看起来太凶了,本来想着要不要找他通融一下的,但直到最后也没开口………”

    我忍不住笑了笑。

    “那你先上去,然后拉我一把。”

    “现在?你每天跑出去做什么?”

    “呆在这儿太无聊了,我的人生可是有限的哦……”

    “不是还能活好多年的吗。”

    晴雨张张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没什么的,上次就说过了,不过是出去看看,放松放松心情罢了。”

    晴雨说着先推我爬上墙头,然后我伸手去拉她。感受到那细腻的触感,我有些害羞了,撇过头去,尽量不和她对视,调整着呼吸,不能让她注意到我的局促。

    “秋天的枫树林,更美哟……”

    那时已将近傍晚,夕阳很美,我和晴雨站在墙头上,望着那片茂盛的枫树林,微风阵阵,淡红色的林海也随之荡漾。我们在那里站了很久,几乎要忘记逃离疗养院的事了。我记不起那天是怎么回的疗养院,也记不起那天说了什么,更记不起那天我是如何沉入梦乡的。我只记得那天的黄昏很美、很美,仿佛每一缕光线都刻在了我的记忆深处。后来我才知道,比起黄昏,我更想要记住的,其实是那张黄昏笼罩下的面庞,她比一切都要美丽。那份突如其来的悸动,连同着天真的羞涩与无与伦比的愉悦一起,深深地融入了那个浪漫、美好的黄昏。

    “喂,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晴雨不知何时已经从窗台上跳下来了,在我眼前挥挥手,有些恼怒地问道。

    我身子一震,从回忆中挣脱出来:“啊!我、我有在听啊,当然……”

    “你今天怎么怪怪的?该不会有阴影了吧?喂,我一个女孩子都没觉得什么,你倒矫情起来了……”

    我脸一红,急忙打断她:“好了好了,你继续说,我认真听就是了。”

    “嗯,这还差不多。”她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然后继续说道,“还记得上次我说的‘已死之人’的事吗?”

    我点点头。

    “你可相信我?”

    “算是吧……”我有些迟疑地回答道。

    “欸,你这表情是什么意思啊,身为祈雨使者的我有些异于常人之处,并不过分吧……”

    “祈雨使者?好中二啊……”

    “不要在意细节嘛。所以说,我想见一个已经死掉的人,但需要你的帮助。”

    “见谁?”

    “这就是秘密了。”

    我看着眼前的少女,忽然意识到,她好像从未向我提过她的母亲。

    “你妈妈?”

    “嗯?”

    “我说你要见的人,你妈妈?”

    “不,她还在,只是不常见罢了。”

    晴雨说着,像是要躲闪我的目光一般转过身去,双手撑着下巴,将手臂拄在窗台上,静静地看着窗外的风景。

    “那先排除你父母的话……难道是你的朋友?不对……”

    晴雨的父亲上周来看过她,我远远地见过一面。是个中年男人,看起来应该要比实际年龄老一点,打扮得体,应该也比较富裕——不然也不可能把晴雨送到这里来了——虽然看起来很沉稳的样子,但还是有些颓废。病人家属见得多了,也就不以为奇。

    “你就别乱猜了。算了,只能告诉你,是个很重要的人,具体是谁的话……我也不知道。”

    “这也太奇怪了。”

    “你以后就会知道了。”晴雨顿了顿,继续说道,“所以你作为我唯一算得上朋友的人,帮帮我。”

    我愣住了。

    迄今为止,在我短暂的人生里,这好像还是第一次有人将我称之为“朋友”。其实,和晴雨相遇的一开始我就有些茫然和疑惑:这样的女孩真的存在吗?在短短的十多天时间里,我们渐渐熟悉起来,但并没有过多的交流,就算是聊起自己的过去,也不过是只言片语罢了。更多的时间里,我们会自然地坐在长椅上保持沉默,晴雨有时会撑起她的雨伞,顺便将我也笼罩其中。晴雨会在空闲的午后拉着我悄悄溜出养老院,这座小山也算是偏僻了,平时只有一趟公交车经过,我和晴雨呆在车站的时候,她一直唠叨着说以后有机会带我去个好地方。在旁人眼里我们两个也许是有着心理疾病的疯子。但只有我们自己才知道,不是不想开口,也不是不想和正常人一样,仅仅是残缺太多罢了。

    所以,这样和我如此相近的女孩,到底该如何面对呢?还是说,我该如何成为一个“朋友”?

    “我说,你觉得我们,算是朋友吗?”我问。

    晴雨有些惊讶:“为什么不可以?”

    “可,我这样的人……如果不是你主动接近的话,我们也不会这么——熟悉?算是吧!我一直都是这样,对旁人的事漠不关心,甚至对自己的存在都感到怀疑,我这样的人,真的可以吗?”

    “唔,这个啊……”

    晴雨重新打量起窗外的风景,半晌过后才开口:“我说过,我们其实都一样嘛,正因如此,我才会毫无顾忌的接近你,把你当作朋友啊。自始至终,我可从来没有觉得你有什么不好,相反,我觉得如果不是我的话,当初也许……哎呀,总之——”

    晴雨突然转过身,双手用力拍在我的肩膀上,一本正经地盯着我:

    “不管以后你能否再找到真正的朋友,起码现在,我可是真真正正地把你当作朋友了哟!”

    我呆住了,下意识地去摸放在床头的雨伞。

    ——我可是真真正正地把你当作朋友了哟!

    天气,要放晴了吗?

    好景不长,晴雨在一次“行动”中被正在遛弯儿的看门大叔发现了,结果铁桶被强行搬走,医护人员对其户外活动的时间也进行了调整。

    “嗳,怎么回事嘛,那个大叔!明明是上班时间,居然跑出来遛弯?”

    我坐在长椅上,听着晴雨抱怨。四白在一旁静静地趴着,毛茸茸的尾巴摇啊摇。

    “可那个时间,你不也应该呆在病房里吗?”

    晴雨尴尬地笑笑:“这个啊,好像是吧……”

    “算了,话说回来,听说这几天可要有一场近几年来最大的降雨呢。你上次说的,想要见到那个‘已死之人'的话,就必须在一场特别大的雨中。”

    “哦,是吗?真是让人期待啊,那就耐下心来等等看喽,这几天还是老实一点好了……”

    我点头同意。

    结果就在那天傍晚,晴雨拉着我再次跑出了疗养院。

    在晴雨的撺掇下,老李买通了看门大叔,答应护士查房后放她出去一个小时。

    直到上了公交车,晴雨才问我:“还记得上次我说的吗?带你去个好地方!”

    我靠着窗户,看着外面的暮景。那天傍晚微微有些凉意,晚风撕扯着夕阳的余晖将西边的天空染得梦幻迷离;而东边却早已铺开了夜的深蓝,整片天空像是油画的调色板。果然,夏天是个危险的季节,每一秒都充斥着梦幻的色彩,让人忍不住心生悸动。

    “去哪?”

    “你可知道星光海?”

    “不是荧光海吗?”

    “哦,是吗?都差不多啦,你不觉得星光海更浪漫嘛?”

    “去海边的话就好到市里去了,从这里出发的话光是路程就不止一个小时吧?老李那边……”

    晴雨调皮的笑了笑:“这就要看老李的立场是否坚定喽。”

    我也不禁笑了笑。

    公交车上没什么人,司机的收音机里放着京剧。车开得很稳,仿佛整条小路都被夕阳和晚风铺上了层丝滑的红纱,倘若开得再快一点的话说不定就能乘着晚风,飞向故乡,飞向云顶镇空中的那团云朵里去了。

    此时,老李正牵着四白站在疗养院门口,想起晴雨那小丫头不禁又笑了起来。老李将烟头踩灭,从衬衫的衣兜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张发黄的照片。那是一个梳着辫子,笑得十分灿烂的漂亮姑娘,照片的背面写着:1980年五月二十日,杨雪赠李建国。

    “唉,老伴啊,你瞧瞧,年轻就是好。他们都说你走了,可我不太信嘞!你放心好了,我就在这儿,就在这儿等着你呢……等到了秋天,这儿的落叶可漂亮着呢……”

    夏日的黄昏渐渐褪去,连带着那份执与等待,统统消融在了夜色之中。

    “已经八点了啊……”我抬手看了看表说道。

    不出所料,我和晴雨光是在路途上就花费了一个多小时。一直都是晴雨在带路,先乘公交然后是地铁,最后出租车司机把我们放在了一处僻静平常的海滩边——我本以为她会带我去旅游景点之类的地方。

    “嗳,是啊,毕竟好多年过去了嘛……在等一会儿吧,在等一会儿就走。”

    “可那个出租车司机说他在这儿附近跑了这么多年了,可从来没听说过什么荧光海。而且这东西和就是赤潮吧,虽然漂亮,但没什么好处……”

    “有道理啊,那么漂亮的东西居然是从污染中诞生的,还真是神奇……”

    那晚的夜空中没有星星和月亮,如同我们的世界一般失去了光芒;风贴着后背吹向广阔、深沉的大海,海浪轻轻地抚过沙滩,拍打在礁石上;远处的城市灯光绚烂,被染得斑斓的海水不断地波动着,各种颜色随之混在了一起——虽然绚丽,但那不是真的光。我犹豫许久,夏夜不算太冷,但我还是将自己的外套披在了晴雨身上。

    “谢谢,出来的太着急,忘记带外套了呢。你还记得吗?我说我是在孤儿院长大的。”

    我点点头。

    “啊!你反应怎么这么平淡?你上次也是这个态度,难道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比如‘日子会很艰苦吧’、‘不要放弃希望啊’、‘你真是太坚强了吧’……”

    “这个倒是没有……”

    晴雨苦笑着叹了口气,蜷缩起双腿,脑袋放在膝头上:“上次说好会讲完的。在那之后,就是在我十一岁的时候,我被现在的父母领养了,他们没有孩子,就把我当作是亲生的一般对待。无论是爸爸还是妈妈,他们对我很好、很好呢,那段时间我其实很快乐,虽然我依旧像在孤儿院里一样,孤僻、敏感、不合群……但我只是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情感罢了。

    那个孤儿院就在这个城市里,我也一直和爸爸妈妈生活在这里。我还记得离开孤儿院的那天傍晚,平时可是很少有机会出去的。爸爸妈妈和照顾我的护工不一样,给我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我坐在车里,局促、不安,像是害怕来之不易的美好再次消失一般。说出来还真是丢脸啊,明明很喜欢他们的,可半路上还是忍不住哭了呢。”

    “后来呢?”

    “这个啊……以后再说啦。总之就是那一次,我们开车路过的时候,我真的看到了发光的海水呢,我那时还以为海水都是这样的,毕竟是第一次看到大海嘛,只觉得好美,要是能再看一次就好了。

    妈妈她,一定会很喜欢的。”

    说完,晴雨扭头盯着我。

    借着海水反射的远处的城市的灯光,我看到了,看到了那双清澈的眸子中,晶莹的泪水涌出;我看到了,看到了那沙滩上的泪水,瞬间绽开的波涛汹涌;我看到了,看到了那张动人的面庞下,最脆弱的灵魂。

    我们对视良久,我想伸出手,去替她擦掉眼角的泪水 ,想要说出温暖动情的话语,但这一切对于我来说都太艰难了。最终我尽量自然地向晴雨身边靠了靠,她轻轻地靠着我,我伸出手,小心地搂住了她。

    我记不起自己的举动到底是出于对晴雨的怜悯还是爱意,但我可以肯定,从那晚开始——也许更早——我确确实实地发现,我好像再也离不开她了。

    同时,我开始逐渐意识到,晴雨一直以来的开朗与活泼居然蒙骗了我如此之久。我几乎要忘记了她灰暗的过去,这是即使她不说我也该明白的啊!后来想想,如果那时的我再细心一点的话,也许就能早一点发觉她的用意,也许很多疑惑就能随之解开。但那时我仿佛正沉沦在一场盛大的自我欺骗之中,并伴随着对爱情懵懂地渴望与幻想。我忽略了太多、太多……

    “那,是什么?”

    忘记过了多久,忘记了是谁先开口。

    那晚将近九点,荧光海——不,是星光海,在一处无人知晓的世界里,为两个迷失在黑夜之中的人,轰轰烈烈地点亮了一片盛大的光之路。

    随着海浪拍打在礁石上、沙滩上,无数点蓝色的光芒汇聚成一条条璀璨的光路,一直顺着海岸远远的延伸开。晴雨不顾一切地拉起我,缓缓踏入海水之中。从未拥有过的,真实存在着的,光,包围了一切。此时此刻,天上的星群是否璀璨,明日的朝阳是否夺目,现实与幻想谁对谁错……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这来自于污染与黑暗,却依旧于夜海中绽放光芒的点点浮游,在我们的世界里,在同样黑暗的、渺小的我们的世界里,点亮起不可磨灭的希望之光。

    “妈妈……”

    晴雨捧起一汪海水,抛向天空,点点蓝色的晶莹落下,映着她的脸庞,闪闪发光。

    坠落于人间的星辰啊

    倘若可以,就请你将此刻永远地暂停

    我愿做一个渡星者

    我愿驾着一只小舟

    在这广阔的天地星河间游荡

    醉生梦死,放生高歌

    我愿将你打捞起来

    我愿将你抛向无限广阔的天空

    无论过去是生于黑暗还是光明

    无论将来是终于腐朽还是伟大

    我都会帮你重新点亮——

    那片,夜的天空

    半晌,我和晴雨湿淋淋的上了岸。晴雨从背包里掏出一条毛巾给我,然后拿出一个小本子,在上面写着什么。

    “在写什么?”

    “任务清单。”

    “嗯?”

    “在我离开疗养院之前,我要把清单上的事情全部完成,现在嘛,还差一点点啦。”

    我的心猛地一紧,可还是尽量自然地说道:“离开?去哪里?”

    “喂,别这么紧张好吧,又不是跑到很远的地方,我总要出院的吧,大学课程已经耽误很长时间了,总得回去的。”

    “是这样啊。”我松了口气。

    “那现在……”晴雨看着我,突然神秘地笑了笑。

    “怎、怎么了?”我突然有种莫名的期待。

    “这大半夜的,回去还要那么长的时间,不然我们直接……”

    我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磕磕巴巴地说:“可是,我们、这也太快了吧……”

    “不快啊,这都几点了,快走吧!再晚一点点话可就没什么欲望了,好不容易出来一次,你怎么婆婆妈妈的?”

    “那种事情还分时间吗?”

    “嗯?再过一会儿太晚的话,可就没有感觉了。”

    看着晴雨近乎有些激动的样子,我再也把持不住了,用近乎蚊子般的声音说道:“我,我没带身份证……”

    晴雨愣住了:“身份证?吃饭还要身份证干嘛?”

    我呆住了,过了半晌晴雨也反应过来,脸刷地红了,“你、你、你”地磕巴了半天,最后实在是不知道说些什么,扭头逃似地跑开。

    “你混蛋!耍流氓!欺负我!”

    那晚我“大出血”,带着晴雨逛遍了小吃街和购物中心,不禁感慨于城市繁华的夜生活。虽然我和父母一起居住的那个城市发展得也很不错,但是对于向来孤僻的我来说,这些可都是第一次见识到。

    终于,将近十点,我和晴雨踏上了返程,依旧是晴雨带路,我手里提着她怀着报复心理买下的大包小包的东西,倍感沉重。

    路上,我总是忍不住偷瞄晴雨的脸庞,总觉得她哪里怪怪的。

    换乘地铁的时候,晴雨盯着站牌看了半晌,然后扭过头对我说:“那个,我还有个地方想去看看。”

    “哪里?”

    “孤儿院。”

    “走吧。”

    “这么爽快就答应了?要是在以前的话,你指不定会婆婆妈妈地犹豫多久呢。”

    “好像自从遇见了你,确实有些变化了。”

    “那和我在一起可开心?”

    我微笑着点头。

    当我们再次走出地铁口,勉强打到出租车时,夜空中已经不知何时飘起了毛毛细雨。

    据晴雨回忆,孤儿院的名字好像叫做“蓝天孤儿院”,大概在两年前移址到了市中心,和一个小学靠的很近。而她要去的却是蓝天孤儿院的遗址,听她父亲说最近那里就要动迁了。

    “其实对我来说啊,那里除了一面墙,没有什么人或者东西值得去回忆,但我还是要去看看,因为那里有着我未完成的梦。”

    “梦?”

    “算是吧。”

    快要到了的时候,我被晴雨叫醒,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居然睡着了。路上坑坑洼洼的,司机一直拿着对讲机不停地和同事抱怨着什么。晴雨正仰头咕咚咕咚地灌下将近半瓶矿泉水。孤儿院的遗址在市外的一处老居民楼附近。下了车,周围只有稀疏的几盏路灯,居民楼里也几乎没了灯光,不过就算如此,也掩盖不住那残破不堪的墙皮。

    晴雨指着一条小路:“大概顺着这里走个十分钟就到了。”

    小路很窄,左边是居民楼残破的铁护栏,右边是工厂的围墙,围墙下是用来排水的水沟,恶臭就从那里发出来。

    雨不大,我和晴雨都没有带伞。晴雨从背包里掏出一把手电交给走在后面的我,勉强照清了两人脚下的路。

    远处传来细微的狗叫声,我有些恍惚,也许是有些困倦了,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总觉得这条路永远都没有尽头,总觉得有些天差地别。明明刚才还在那灯红酒绿的繁华街头,而现在却忽然置身于如此肮脏的地方。我突然想起了那次旅程,我独自一人在一条肮脏的小街上度过了一整晚。

    我开始后悔没有带着雨伞。

    晴雨提醒的声音时不时从前面响起,在这附近遛狗的人和周围的野狗,应该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善后”。

    “唉,就是这样啊。在繁华的市里,写字楼厕所里的一块地砖,看起来都要比这儿的居民楼干净。”十分钟后,晴雨站住脚,从我手里接过手电,一边缓缓地照着眼前破烂荒凉的孤儿院,一边说着。光柱移动得很慢,一点点地刺破笼罩着孤儿院的黑色幕布,像是在强行揭开还未完全好透的血痂,露出里面模糊不堪的血和肉。

    我小心翼翼地呼吸着,生怕被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味道再次袭击。孤儿院的大铁门被胡乱地用一块生锈的铁锁死死钳住;院子里横七竖八地撇着一堆堆被遗弃的被褥和床架;秋千和不多的活动器材都已经被野草和藤蔓占领,塑料袋和玻璃渣随处可见;两座三层高的建筑,墙身上的裂痕一直蔓延到天空。那晚的夜黑得浓稠,像是在做梦一般。

    “就在里面,我得进去。”

    “进去?怎么进?”

    说实话,我已经有些厌烦了,心中开始无名的躁动起来,只想着快点逃离这里。

    晴雨看着我,黑夜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抱歉,把你也带到这里来。”

    “没什么可抱歉的。”

    “不,一直以来,我好像都在麻烦你。”

    “没那回事,我没那个意思,只是……”突然,我有些不知所措了。

    “从那第一次见面开始,我就将你引入了一条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是否能找到尽头的歧途。”

    “什么意思?”我的头又开始隐隐做痛。

    “但总要走出来的。”

    “我,听不懂。”

    “总之,我要进去,等我一下就好了——因为,我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来了。”

    “听不懂……”我缓缓蹲下,不断地大口呼吸着。

    借着手电微弱光芒,晴雨也缓缓蹲下,她先晃了晃被雨淋湿的头发,然后将遮住左耳的短发撩起。

    “助听器?”我看着她耳朵上佩戴的东西。

    “没错。”

    “怎么,回事?”

    晴雨放下手,深吸了口气。

    “我,真的很讨厌这里。

    ‘小孩子就是天使’——这是我听过的,最恶毒的谎言。

    我已经尽力在忘记了。但是,我就是在这样的地方长大的,这就是残酷的现实。其实有的时候我很庆幸,虽然自己永远是被欺负的那一个,心里却还没有变得太阴暗。

    但是,创伤是抹不掉的。

    那时候,我唯一的乐趣就是在孤儿院的那个逼仄潮湿、不起眼的墙壁上,用别人丢掉的蜡笔头,画些什么东西。

    有一次我从楼梯上被推了下来,耳膜穿孔,记不清了当时是什么感受了,也记不起是谁……后来没有及时治疗,就只能靠助听器了。

    但即使这样,那幅画也依旧没能完成。

    我想做个了结,为那段记忆画上句号。

    本来我可以一个人来的,但是——

    你,难道不是和我一样的吗?”

    晴雨起身,向我伸出手。

    “和我一起,好吗?”

    头发被打湿了,我的意识渐渐麻木,闭上眼,仿佛又回到了——

    深海,无尽的深渊,凄惨的鲸鸣声。

    窒息,绝望。

    再也不想接受这个现实,就这样死掉吧。

    “奶奶,爸爸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我从小和奶奶一起生活在云顶镇,也许是因为同学的嘲笑,不知从何时开始,我生出了对父母的渴望。

    小孩子固然天真,但正因如此,他们对他人的伤害才更加深刻。

    “今年过年的时候他们就能回来看你喽,到时候他们见了你肯定可高兴了,我的大孙子都长这么高了啊……”说完奶奶扭过头去,不让我看到她眼中闪过的悲伤。

    于是乎,我就这样等啊等,一年又一年。虽然有的时候他们真的回来了,但随着我渐渐长大,期盼也越来越小。因为无论怎样,在他人眼中,我就是个没有爸妈的孩子。后来我才明白,如果别人想要诬陷你的话,无论你说出什么样的理由,都是错的。

    孤独吗?

    当然。

    再后来,就在我上初三那年,父母终于在外地开起了一家工厂。他们把我接走,接到了大城市去。

    但是,每当我们一家坐在餐桌上时,每当我叫出那句“父亲”和“母亲”的时候——我的心里总会生出一股陌生感。

    他们,是我的父母吗?明明我,不再期盼了啊……

    再后来,从高二开始,我就再没回去见过奶奶了。父母总是以各种理由拒绝带我回去,只有通过电话和大伯时不时的拜访,才能带来一些奶奶和故乡的消息。

    我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了。

    高考结束后,就在我迫不及待——或者说,我在惧怕什么?——准备回去看望奶奶的时候,爸爸——不,是那个人,那个陌生人,他对我说,奶奶已经走了。

    走了?去哪里?我,去找她就好了啊。

    开玩笑的,对吧?

    这种谎言,怎么能接受啊……

    那晚,我和他吵了一架,但其实只是我单方面歇斯底里地责怪,他只是默默地抽着烟——我这才注意到他也是抽烟的。可笑的是,那晚我对他说过的话,比我们在一起生活三年说过的话加起来还要多。我拿着提前买好的火车票,试图去接受那个现实,但我终究还是没做到,我在半路下了火车。

    我切断了和他的一切联系,再也没有见过他——我们成了真正的陌生人。

    ——奶奶,爸爸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这个啊,唉,我的小孙子再等等、再等等,奶奶陪着你呀……

    奶奶陪着你,一直,一直陪着你。

    “怎么可能就这样放下?”我挠了挠被雨水淋湿的头发。

    晴雨声音有些颤抖:“不,不行吗……”

    “不行,做不到……”

    “是我,太着急了吗……”

    我抬起头,看着晴雨,泪水止不住的流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晴雨开口了:“我们回去吧,但是,我有点走不动了。”

    “我背你。”我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那晚的雨,忽然变得很大很大,几乎就要将我们留下的痕迹,冲得一干二净。

    回到疗养院的后的几天,我和晴雨如同往常一样,都尽量不再提起那晚的事。

    “那次的事情,抱歉啦。”

    长椅上,晴雨双手托腮,呆呆地看着远处高出围墙的枫树林。

    “明明是我,抱歉。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回事,居然哭了,太丢脸了……”

    “后天,我就要离开了。”

    “这么快!”我心底突然有些不舍。

    晴雨点点头,抬头望着天空:“嗯,所以那场大雨,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到……”

    “真的能见到——已死之人?”

    “当然,我可是祈雨使者啊!到时候我要去一座山。”

    “哪座?”

    “云顶山。”

    我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响。

    “云顶山的墓地?”

    晴雨呼吸有些急促,半晌才挤出一个“嗯”。

    “没关系,我等你回来。”

    晴雨没有再多说什么,点点头。

    第二天,天气阴沉得可怕,但没落下一滴雨。

    我和晴雨在长椅上坐了很长时间,一句话也没说。

    暑假也已经接近尾声了啊。

    晴雨最近脸色愈发难看,那张好看的脸上总是时不时露出勉强的微笑。

    大伯最近在忙着找人给奶奶留下的房子重新翻修,他问我要不要一起去,被我拒绝了。

    2011年8月23日

    晴雨要离开了。

    而那场大雨,也终于如约而至。

    和天气预报说得一样,雨很大很大,我看着天空,担心着这场雨是否是晴雨祈祷来的。

    这么大的一场雨,她,会死的。

    那天他父亲很早就来办手续,神色显得很轻松。

    话说最近几天都没见到老李和四白的身影。

    我们两个打着伞,偷偷溜出来,冒着暴雨再次来到了那堵墙前。

    “踩着我。”

    “什么?”

    我弯下腰,朝晴雨笑了笑。

    晴雨有些呆滞。

    “虽然还不知道你的那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如果你想做什么的话,我都会支持的。我们是朋友,对吧?”

    “我,我也不清楚。”

    “嗯?”

    “不清楚,到底要不要去。”

    “既然是很重要的人,为什么不去呢?”

    “我、我不确定她会不会来……”晴雨声音开始颤抖起来。

    “当然会来的,无论是他还是她,你的思念一定不是徒劳的啊。”

    “但是……”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晴雨露出如此痛苦的表情,她的泪水几乎就要流下来了。

    “抱歉,是我说错什么了吗?”

    “不是,”晴雨的泪水还是流了出来,“这样就好,我说,这世界还真是奇妙啊……”

    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下意识的伸出手,替她抹去眼角的泪水。

    “那,我爸那边就拜托你说明了,放心好了,他会理解的。”晴雨勉强冲我挤出一个笑容。

    “嗯,快走吧。”

    她比我想象的要轻很多。

    雨,越来越大,看着晴雨离去的身影,我突然有些不安起来,摇摇头,试图将那想法抹去。

    ——那是不可能的,错觉罢了。

    在晴雨的病房里,她的父亲默默地听完了我所说的有关晴雨的事——当然,我隐瞒了一部分情节。

    半晌过后,他有些疲惫的笑了笑,眼眶微微湿润:“谢谢你了,小伙子。这丫头也真是的,非要搞出这么多动静来,真是麻烦你了。她这孩子,唉,我做父亲的对不起她啊,不过现在好了,我已经把公司那边全部处理了,可以好好陪着她走完——”说到这里,他突然有些哽咽,“最后一程,陪她……咳咳!好好看看,她妈妈。”

    “最,最后一程?”我瞳孔猛地一缩。

    “她没告诉你?”

    “什么意思?”

    “晴雨,我的女儿,半年前查出来的,胃癌晚期……我陪着晴雨在医院呆了好几个月,最近、最近公司里出了点事,正好也想着给晴雨换个环境,就送到朋友的疗养院里来了……”

    我双手颤抖着,用力在大腿上来回摩擦,但什么都感觉不到了,麻木了。

    “那,她的母亲呢?你刚刚说‘好好看看她的母亲’是、是什么意思?”我大口喘着气。

    “一年前的事……唉,车祸,太突然了……晴雨那时候才刚上大学没多久。”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用力地搓了搓脸,狠狠地吸了吸鼻子,“我那时候也接受不了,都怪我,是我没能照顾好她们母女……我、都怪我……”

    我晃晃悠悠地站起,窗外的雨声愈发猛烈,我搀扶着墙,站在走廊里,屋内微微响起晴雨父亲的哽咽声。

    我得去找她。

    我这才意识到,一直以来自己是多么的愚蠢。

    就在我准备不顾一切跑到云顶山去找她的时候,电话响了。

    是母亲打过来的。

    我接通后,颤抖着声音叫出了那句“妈”。

    我的电话号码只给了母亲和大伯。

    “儿子,你大伯出事了!你、你快来看看,我们现在在市医院里。”

    大脑嗡地一下,手机掉在走廊冰冷的瓷砖上,母亲带着哭腔的声音不断响起。瞬间,我仿佛站在了冰封万年的冰海之中,看着脚下的灰蓝色的裂纹迅速扩张;我的身影、母亲的声音,都随之支离破碎,愈发遥远。

    市医院建在市中心处,当我赶到的时候,大概已经过去将近两个小时了,手术室外只有母亲一人站在那里。厚重的机械门闪烁着冰冷的光泽,那依旧显示着的红色字体的“手术中”,更是刺得人睁不开眼。

    “进去多长时间了!”

    ——像是在做梦一样。

    母亲眼神有些模糊,哆哆嗦嗦地正要开口,手术门缓缓打开,一个穿着墨绿色手术服的男医生先走了出来,轻飘飘地说了句“病人没事了”。

    我有些后怕,看着眼前的母亲,突然生出一股无名的怒火。

    “他人呢!”

    “儿子,你、你先别急。我本来想着要是今年暑假你不回来,就来看看你,结果刚到就接着电话……你大伯开车不小心,这大雨天,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往山上跑,车都变形了,幸好有人帮着打了120,不然……”

    “我说他人呢?”

    我扭过头去,不愿和母亲对视。

    “你说的,是你爸?”

    “我没爸!”我一屁股坐在手术室门口的椅子上,大口喘息着。

    母亲没再说话,叹了口气,走路有些踉跄,跟着护士去办手续。

    余光中,我突然觉得母亲愈发陌生起来,原本乌黑的头发中混杂着几缕白色,脸上的皱纹像是潜伏了许久一般,突兀地冒了出来。我敲骨吸髓般的搜寻着记忆里母亲原本的样子,然而什么都不记得了,“母亲”这个词在我心里,不知何时已经成为了一种抽象的符号。

    大伯还在手术室里,我呆呆地看着陆续出来的主治医生,总觉得有些不对。我明明应该责怪母亲和他的,我明明应该和他们彻底决裂才对!但是,当我看到母亲的衰老的那一刻,我有些不知所措了。后来我渐渐发觉,很多悲惨故事的开头,都是从一个冰冷的走廊开始的。

    大伯被安排在了一个单人房间,医生说手术情况还算可以,左臂骨折,有些脑震荡,断了几根肋骨,擦伤并不是太严重,要住院治疗一段时间。

    已经是下午四点了。病床前,大伯静静地躺着,头上缠着纱布,隐隐还能看到乌黑的血迹;左臂被用临时拿来的塑料支架固定着。大伯刚刚醒过一次,说他找本来是去找镇上的瓦工商量着怎么收拾一下奶奶留下的房子,请人家喝完了酒,迷迷糊糊地想着抄条近路回去,一不小心居然出了事儿。母亲有些不解地抱怨了几句大伯粗心,下雨天的往山上跑什么。说完不久大伯就又睡着了。母亲边熟练地收拾着各种病人护理用品,对边说道:

    “儿子啊,我和你爸最近打算回老家住着去,工厂那边欠下的债也还得差不多了,你也考上了大学了。唉,你爷爷累死累活给你爸和你大伯留下的房子,我们以后就在老家养老,哪也不去喽……”

    “还、还债?”我将视线从大伯身上移开,有些惊讶。

    “这事儿啊……工厂生意这两年越来越不好做了,欠了些钱,不过现在都还完了。我和你爸也干不动了,干脆——唉,就算了。”

    “我,怎么不知道?”

    “是你爸,他一直不让我说……其实那时候,咳咳!是你奶奶不让我们告诉你、让我们瞒着你的,你奶奶说怕影响你学习。你爸那一年几乎每天都不在家,他跟你说是厂子事多……唉,其实那时候你爸就把你奶奶接到咱们市里最好的医院了。他每天两头跑,白天在厂子里看着,我就在医院照顾你奶奶,到了晚上找护工你爸不放心,就干脆租个床铺,在医院里陪着你奶奶,他那时候放心不下你,又得陪着你奶奶,身体越来越差。你大伯在老家还有工作,每周就只能跑来看一次。”

    “奶奶走了吗?”

    我浑身颤抖,泪水从眼底撕开道口子,在眼眶中打转。

    母亲有些颤抖着弯下腰,往床底下一点一点地放东西,然后悄悄地伸手抹了两把眼睛:“你高考、咳咳!还有一百天的时候,你爸那时候要带你看你奶奶最后一眼,唉,你奶奶硬是不让。她说我们两个做父母对不起你,你是个好孩子,以后你要是问起来,就说这都是她的主意,不能让你再记恨我们。咳咳……妈知道,知道我们对不住你。”

    “为什么,那时候、不告诉我……”

    我有些奇怪,没有想象中的撕心裂肺。窗外的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天气阴沉。马路上汽车呼啸而过的声音不断地冲刷着医院,像是海浪拍打在礁石上。

    “这有啥好说的,我和你爸其实挺知足的,那时候你爸没考上大学,没法和你大伯似的找个像样的工作,就想着干脆去大城市拼一拼,说不定还能给你攒下点钱……这就行了,我和你爸也没算白来一趟,给你攒下套房子,上的也是市里最好的高中。你爸其实早就想着回去了,工厂不好干,但你高中三年花费又大,你奶奶的医药费也多,咬咬牙,也就过来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还小嘛,管那么多干什么。以后给你寄的生活费,你就留着,别再寄回来了。”母亲直起身子,冲我笑了笑,睁大着眼睛不让泪水流出来。

    “你先回去收拾收拾,明天再来啊,这儿有我守着,别担心……”

    出了医院,我望着灰暗的天空一阵恍惚,伸出手,微风掠过指尖,那种与现实的隔阂感越来越弱。

    ——雨,就要停了。

    我打出租车,直奔云顶山,我们约定好的。

    出租车经过云顶镇时,我看着那个记忆中的城镇——不,是幻想中的城镇、是那个亘古不变的城镇——真的变了。

    我听得到玻璃清脆的破碎声,在耳边不断响起。

    终于,在云顶山的脚下,我看到了她。呼吸,不可遏制的急促起来。

    “就、就在这里,停车吧。”我对司机说。

    晴雨撑着那把天蓝色的雨伞,坐路边一块干燥的大石墩上,笑着看我。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

    “你还没上去?”

    “这个啊,我刚走到半山腰的时候,就看见疗养院主任,是你亲戚吧,他那辆汽车翻在山沟里,围观的人说救护车刚开走。我想着,出了这种事你也许就不来了,干脆就在这里等等吧,毕竟——”晴雨深吸了口气,起身收起雨伞,“我一个人,实在是鼓不起勇气啊……”

    “我和你一起。”

    晴雨像是早就预料到了一样,笑着点点头。

    “你那个亲戚没事吧?我爸他,把事情都告诉你了?”

    我点头,看着眼前的少女,泪水就要止不住了。

    “我妈妈也葬在这里呢……嗳,那种事情本来我还想着你要是不知道就好了,这样的话……就能、以后就能悄无声息地死掉,你不知道的话,应该不会太伤心吧,说不定还能时不时的想起我呢!嗯,这就够了……”

    我想说话,但害怕泪水流下。

    “喂,你不会到现在还没想起我吧?我之前都暗示那么多次了。一年前,火车,雨伞。”

    “火车,雨伞?”

    猛地,我睁大了眼睛,那段尘封的记忆猛地苏醒。

    晴雨看见我的反应,笑得很开心;“想起来了?唉,我说,你也太迟钝了吧。还是说我变化太大你认不出来了?”

    “那时候,是你?”

    晴雨眼眶微红:“嗯,你觉得,那时候我的选择……”

    “正确,百分百正确啊!”我终于忍不住,泪水止不住的流下,将眼前的少女用力抱入怀中。

    晴雨带着哭腔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嗯,抱歉啦,不过现在,该结束了啊……”

    奶奶的墓碑上,滴滴晶莹的雨点在夕阳的照射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我站在墓碑前,回望来时的那条小路。雨后的夕阳为一切涂抹上了温馨的色调;小路和脚下还残留着片片积水,薄而轻的暮光和天空中绚丽上火烧云就淡淡地浮在上面,在整座云顶山蔓延开来;水波轻轻荡漾,水中的世界不断破碎、重合。

    远远的,晴雨站在一块墓碑前,向我大喊道:“喂——你快看天上,好美啊!”

    我同样笑着冲她喊道:“好——看到了了!”

    我笑着笑着,泪水就止不住地流出。我发誓,那天是我流泪次数最多的一天。

    那天,我把雨伞还给了晴雨。

    那晚,我做了个梦,依旧是那片深海,伴随着无尽的黑暗。但是,在梦的最后,就在我即将彻底跌入深渊之际,一束光,刺破了黑暗,照亮了整片世界,温暖、美好。

    奶奶,再见了。

    随着夏天的结束,枫叶,终于红了。

    我拿着晴雨的日记本,站在枫林中,看着漫天飞舞的火红落叶,一阵怅然。

    在这里选取几篇比较重要的日记:

    2011年7月10日

    今天刚入院,认识一个古怪的老爷爷,不过他的小狗很可爱呢!好像叫什么白老四?不对不对……

    2011年7月18日

    终于和那个男孩说上话了呢,但他居然把我忘记了!唉,慢慢来吧,到底要不要管他呢?

    2011年7月23日

    太丢脸了!溜出去的时候被他发现了,还好我表现得还不错。但是,我居然下意识地撒谎了,话说老天爷也真是给力啊。既然如此,那就……

    2011年8月20日

    昨晚都是我不好,果然,过去还是太难放下吗?说实话,我其实也好想逃离那里啊……不过星光海(就叫星光海,不接受反驳)真的很漂亮!晚饭吃得好饱,胃开始难受了啊~~虽然车上吃了药,但被背着回去也太丢脸了……

    2011年8月21 日

    话说,虽然我一直想着要帮他走出来,但是我自己不也深陷其中吗?*

    我真的可以吗?

    2011年8月22日

    好久没看见老李和四白了啊。

    雨就要来了。

    2011年8月23日  凌晨四点

    雨好大啊,也许再过不久我就真的要死掉了吧,以前还不觉得什么,但现在却突然有些伤心。我要是走了的话,他该怎么办?我好想再多活几年啊,还有好多没去过的地方,还有好多没吃过的东西,还有——他,没有了我,他该怎么办?会更加沉沦吗?为什么我会心痛,这是怎样的感情,我不想离开了!我,不知道这是否就是

    爱吗?

    整本日记从晴雨入院开始,至8月23日为止。

    这日记本是晴雨给我的,最后一页有张遗愿清单,上面写着的大多数事情都已经在后面画条,表示完成。

    不过还有最后一条没有画条:帮助他,走向新的人生。

    在去过云顶山之后不久,我陪着晴雨又去了趟孤儿院。那幅画就在孤儿院的一面墙上,是用黑色和灰色画出来的一片阴雨。晴雨用喷漆把之前的那幅画全部盖住了,一幅崭新画就在阳光下显得很漂亮,画中是晴天的草地上,一个少年和一个少女并肩而坐。虽然画得不是特别好看,但那个红红的大太阳可是我画的。

    而老李又养了一条小黑狗,名字叫作五白。四白努力的活了十年,也陪了老李十年。老李那几天一直不在疗养院,他跑到一处很远很远的山坡上把四白葬在那里,听老李说,那山坡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老李还说,我以后老了要是再有事儿想不开,就不用想着什么克服黑暗,走向成长了,直接来疗养院接他的班。

    我申请大学休学半年,想着用这半年从新开始,虽然困难了点,但当我第一次打心眼里叫出那句“爸妈”的时候,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

    最后,是晴雨。

    “喂,你在那边发什么呆!别看那个清单了,我昨晚刚刚新做了一个,不多!也就十几个心愿,陪我一起吧!”远远的,晴雨坐在轮椅上,冲我喊道。

    我笑了,看着晴雨兴高采烈地指着片片飞舞的火红落叶冲我招手,我的眼眶微微湿润。

    以后的事,谁又能预料到啊?我相信,我可以一直、一直相信这个会祈雨的少女。我想,从开始相遇到现在,她难道不是一直在给我带来惊喜的吗?晴雨晴雨,如同她的名字一般,她给我带来的从来不是阴雨,而是人生中不可磨灭的光。

    “来啦!你不是可以站起来嘛,干嘛一直坐在轮椅上。”

    我说着掏出笔,为那最后一条画上了条,然后向着晴雨跑去。

    “喂,我说你可一点都不怜香惜玉啊,我下半辈子可就赖着你不走了哟,你要对我负责!”晴雨那张好看的脸上,淡淡的红晕随之浮起。

    “好,一言为定!”

    “拉钩!”

    我笑着伸出小拇指。

    我推着晴雨,走在厚厚的枫叶铺成的小路上。微风缓缓吹动,两边的枫树林温柔地拥抱着我们,而空中是不断簌簌落下的枫叶。

    在这温暖、美丽的世界里,此时此刻,我们双手合十,仰望着那淡蓝的天空,静静地祈祷着——

    晴雨之时。

    拾遗补阙

    那是个下着小雨的夏夜,故事开始在火车上,一个少年和一个少女。

    少女呆呆地望着窗户,和玻璃上的自己对视着。

    窗外是无尽的黑夜。倘若现在熄灭火车里的灯光,那玻璃上的身影,应该会永远堕入黑暗吧。

    少年坐在少女对面,紧闭着双眼。可不知何时,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止不住地流下。

    连带着那份悲伤一起,堕入吗?

    “为什么,会伤心呢?”不知道过了多久,少女开口了,如同在自言自语。

    少年像是没听见,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

    “为什么,会伤心呢!”少女目光有些呆滞。

    少年睁开眼,看着对面的少女:“为什么,为什么这么问?”

    “我不知道,但是,我感觉不到一点点伤心啊……”少女说着,伸手去抚摸心脏的位置。

    “至亲、挚爱、挚友……就这样离去的话,难道不会伤心?难道可以欺骗自己吗?”

    “不可以吗?”

    “不可以……”

    “为什么。”

    “这就是现实啊!”

    “什么是现实?”

    少女说着,伸出手去触摸那冰冷的玻璃。

    指尖对碰在一起,虚幻与现实。

    “现实……”

    “他们说妈妈去世了,我不接受,这不是现实。”

    “……”

    少女突然起身,从背包里掏出两把雨伞,将其中一把放在少年面前的桌子上。

    “我,不打算去接受那个所谓的‘现实’了。”说完,少女就要离开。

    火车上,播报员的声音再次响起。

    就要要停站了。

    “喂——”少年呆呆地看着眼前的雨伞,突然开口。

    少女转过身,看着少年。

    “我说,我们还有机会再见面吗?”

    “不清楚,应该会吧。”

    少年点点头:“到时候,我会把伞还你——如果雨停了的话。”

    少女应了一声,头也不回的走了。

    火车继续前行,又过了一站之后,少年也提前下了火车。

    从那晚开始,窗外的雨,就再也没有停止过。

    我不知道他们究竟是否误入歧途,也不知道他们是否能走出阴霾。

    我只知道,故事开始在世界的尽头,两个残缺的灵魂,一个少年和一个少女

    此时此刻,我双手合十,静静地为每一位读者祈祷,愿你们都将迎来属于自己的,晴雨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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