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三六年六月初六,中午十二点,荷花村的保长何大贵又当爹了。
妻子慧珍这次给他生了个千金,当婴儿从娘胎滑出来的那一刻,荷花村的十里荷塘,红红白白的莲花突然竞相相开放,异香扑鼻,香飘数里。
何大贵的妻子慧珍由于产程时间较长,累得几近虚脱。也难怪,她从子时开始阵痛,痛了十二个小时。有好几次她拼了全力地想将孩子生出来,以便早点结束这不亚于二十四根肋骨同时断裂般的痛楚,可总是在最后一刻前功尽弃。
接生婆也累得半死,厨房里的开水烧了一锅又一锅。明明看见孩子的头出来了,接生婆一伸手,她又缩回去了。
好不容易挨到中午十二点,慧珍已累得奄奄一息,只剩喘气的份了,接生婆也累得精疲力尽,一家人都束手无策。
何大贵从堂屋走到院子,又从院子走到堂屋,已不知走了多少个来回?心里也是百抓挠心, 他在心里不停地向各路神仙、列祖列宗祷告着,祈祷他们保佑母子(女)平安。
好不容易捱到十二点,那婴儿就像泥鳅似的,“吱溜”一下从母体内自动滑了出来,大睁着双眼,眉开眼笑的,是个漂亮的女孩。接生婆从来没有见过生下来就会笑的婴儿,吓得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慧珍的妈妈见婴儿生得眉清目秀、粉粉嫩嫩的煞是可爱,就吩咐厨房打水过来,她细心地将婴儿脐带剪断,擦洗干净,然后穿戴整齐的将她放在慧珍的身边。
慧珍缓过神来后,看了看身边的婴儿说:“妈,这丫头生在午时,恐怕将来命运多舛,若是男孩就好了。”
她妈妈答道:“这个很难说,说不定这丫头日后有大造化呢?看她生得倒是齐整。”
慧珍叹了口气,说:“但愿如此!”
三天后,何大贵到祠堂焚香祷告列祖列宗,为孩子取名。 何大贵读过几年私塾,略通文墨,是荷花村少有的文化人。
他看到十里盛开的莲花,又想到六岁的儿子叫宝树,于是便将女儿取名宝莲。
宝莲满月时,一个游方的道士路过莲花村,正赶上宝莲的满月酒。当他看到宝莲生得唇红齿白,眉目如画时,不禁大惊失色。
他偷偷将宝莲的父亲拉到一边,悄悄地说:“此女异相,非富即贵,只恐累及双亲!”
何大贵吓了一跳,急忙拉着游方道士的手焦急地问:“可有破解之法?”
游方道士说:“此乃天机,不可泄露!岂看此女的造化吧?”说完急急作揖道别。
何大贵将信将疑,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看看宝莲将来到底会是怎样的一个结局?
宝莲八个月时,已经咿咿呀呀地会叫爹喊娘了,看到熟悉的人,也会伸出小手打招呼。 何大贵看着聪慧异常的女儿,心里不禁五味杂陈。宝莲越是天生异敏,他越是担忧。
二
十个月的宝莲,已经走得稳稳当当的了。小精灵一样在人前人后地欢笑着,摇摇摆摆地跟在宝树身后学着他的一举一动。
她母亲和外婆将她生在午时的那茬儿忘了,看到活泼可爱的她,整天叽叽喳喳的喜鹊一样,便将她视如掌上明珠,含在嘴里怕化了,放在手上怕摔了,饮食起居上更是尽心尽力,何大贵却一直忧心仲仲的。
宝莲记忆力超强,村里见过一次的人,下次再见到时她会一字不差地叫出对方的名字。她哥哥从学堂回来教她识的字,她也过目不忘,令一村人暗暗称奇,背地里都说宝莲恐非池中物。
宝莲过完三岁生日的第二天,她哥哥宝树背着她去荷塘边玩耍,一不小心,宝莲竟然跌进了荷塘里。幸好她隔壁邻居左二赶着羊群经过,立即跳进水里将宝莲救了上来。
但是到了夜晚,宝莲便开始发起了高烧。她母亲知道她淹了水,受了惊吓,于是便帮她喊魂。
一连三天,不见宝莲退烧,反而越来越严重。
她外婆又是熬黄豆水,又是扯鱼腥草煎水,殷情地喂宝莲喝下去,但她依旧是高烧不退。小脸烧得通红,呼吸渐渐困难,她母亲眼泪汪汪的急得团团转,却也是束手无策。
正在一家人六神无主之时,村里来了一个游方郎中,说是可以包治百病。何大贵听说后,急忙将他迎进家门,期待他能够救宝连一命。
郎中问了慧珍一些细节后,便打开自己背的药箱,取出一包银针,说是可以针炙退烧。宝莲的父母信以为真,就请他救治宝莲。
郎中又掏出酒精瓶,点燃了,将银针一根根在火上烤一烤,算是消毒。然后他便叫慧珍,将宝莲的衣服脱得干干净净的,趴着躺在床上。 他便将银针一根根扎在宝莲的肩上、背上、屁股上、腿上。
郎中每扎一根银针下去,小小的宝莲便惨叫一声,抽搐一下,看得众人甚是于心不忍。 郎中最后一根银针却是扎在宝莲的头顶前卤门处(我们老家俗称天门),只听宝莲大叫一声,便没了动静。
宝莲的父母吓慌了,以为宝莲被郎中扎得一命呜呼了。急忙扯着郎中不放,那郎中却慢条斯理地说:“保你小女性命无恙,不信你三天后来老鼠洞(我们家乡一个远近闻名的香火寺庙)找我。”说完又慢条斯理的将银针一根根从宝莲身上拔出。
宝莲依旧动也不动,那郎中将宝莲翻过来,将她的双眼皮翻了翻说:“不碍事,她只是睡着了,等她睡醒了,病就好了。”说完便告辞了。
宝莲的父母半信半疑,只好耐着性子等待宝莲醒来。 说也奇怪,到了夜晚,宝莲的烧真的奇迹般的退了,只是人却没有苏醒过来,依旧昏睡着。宝莲的父母又惊又喜,只盼她能早日醒来,依旧是那个巧笑嫣然的小可人儿。
第三天,宝莲终于醒了过来,却像是换了个人,既不会哭也不会笑了,呆头呆脑的木头人一般。 宝莲的父母又惊又痛,急忙抱了宝莲去老鼠洞找那个游方郎中。
等他们到达老鼠洞时,却发现庙里正在办丧事。原来那个游方郎中不幸昨夜爆毙,七窍流血而亡,庙里的主持和另两个和尚正在给他做法事超度亡灵。
何大贵心里暗暗叫苦不迭,后悔自己不该轻信郎中之言。
慧珍望着怀里呆呆痴痴的宝莲,一时急怒攻心,一口鲜血忍不住喷了出来。何大贵悲痛不已,只得含泪一手搀扶着妻子一手抱着宝莲返回了家。
三
回到村里后,大家看到曾经天使一般可爱的孩子,现在变得呆头呆脑的,既不会哭也不会笑,木雕纸人一样,无不摇头叹息。
慧珍抱着宝莲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她一遍又一遍悲恸地嚎叫着:“苍天啊!你为什么这么残忍,让我的女儿变成这样?你这该遭天谴的郎中啊,你死不足惜,你不该害了我的女儿啊!”众人劝解了一阵,也是唏嘘不已。
宝莲的父亲也是心如刀绞,想起那个游方道士的话,不知道宝莲变成这样是祸还是福?只是那句“非富即贵”的话恐怕是不可能如愿了。有钱有势的人,谁会去娶一个呆头呆脑的木头人?
宝莲十三岁时,中国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的父亲审时度势,早就改旗易主,投奔了共产党,因为积极投身革命,竟然还入了党,成了党员。
新中国成立后,被区政府委任了莲花村的林业股长。
有一天,那个游方道士再次路过莲花村,专程去拜访了宝莲的父母。当他发现宝莲变成傻子时,不禁连呼三声:“可惜!可惜!可惜!” 宝莲的父亲便将宝莲变成这样子的前因后果,一一告诉了那游方道士。
那道士看着宝莲久久无言,最后长叹一声说:“这也是她的造化吧?好端端的一个大好前程,被那个庸医断送了,那个庸医想来也应该遭了天谴……可怜的孩子,以后恐怕也不得善终!只是你们两夫妻的性命,从此可以安然无恙了!”说罢作揖而别,从此杳无音讯。
宝莲的父母不知道宝莲的未来到底会发生什么?只能现在竭尽全力地照顾着她,虽然宝莲像木头人一样,但她毕竟是他们的亲骨肉啊!而且是因为他们自己的疏忽才导致她变成这样子的,所以一直心存内疚,对她的关爱丝毫未减半分。
说起来也怪,宝莲变成傻子后一直再无病无灾,虽然在那个饥荒的年代,饱一顿饥一顿的,她居然也平平安安的熬了过来。
宝莲十八岁时,出落成一个婷婷玉立的少女,唇红齿白,眉目如画。
只可惜她像个纸人一样,没有丝毫表情,看不到喜怒哀乐,更别说千娇百媚了。 即使这样,前来提亲的媒婆也络绎不绝。
宝莲的父母想起那游方道士说宝莲不得善终的话,担心女儿嫁给别人会遭到虐待,所以便一一回绝了。 他们决定将宝莲留在身边,当老姑娘,一辈子不嫁人,这样也就不被人欺负,应该可以终老了。
宝莲二十岁时,却意外怀孕了,当她吐得稀里哗啦时,她的父母却惊呆了。因为宝莲很少外出,也很少和人打交道,她什么时候怀孕男人又是谁呢?
四
慧诊在脑海里仔细过滤着能够接近宝莲的人,突然,一个满脸麻子的脸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
半个月后,何大贵的邻居,满脸麻子的左二在放羊的时候,不幸从一棵并不是很高的树上掉下来摔死了。
左二是逃荒来莲花村的,比宝树大六岁,当时还是个孩子,何大贵看他可怜,就收留了他。
左二摔死以后,何大贵命人草草葬了他。
慧珍看着吐得一塌糊涂的宝莲,心里又气又难过。在那个女人的贞操比性命还重要的年代,这无疑比杀人还让她的父母难堪。
宝莲的父母想尽一切办法为她堕胎:用扁担抽打她的腰、让她负重挑水,用一层又一层白布死死勒她的肚子…… 宝莲虽然成了木头人,但是女人天生的母性,冥冥中让她觉得他们在威胁自己肚子里的孩子。
她口不能言,只能跪在地上向父母磕头如捣蒜,指指自己的肚子又指指父母,眼里满是乞求,乞求他们能够放过她肚子里的小生命。
何大贵夫妇却是鬼迷心窍,虽然平时很爱宝莲,但是在这件事上,他们私毫没有手软,因为人言可畏,他们觉得丢不起这个人!
最后,他们花钱请邻村一个会挖堕胎药的村妇,挖了一副堕胎药,熬好后强行灌宝莲喝了下去。
可怜的宝莲既哭不出来也叫不出来,只徒劳地挣扎着,躲闪着,咬紧牙关不肯张嘴,眼里满是乞求和哀伤。
慧珍于心不忍,几次三番想放手,又害怕出门遭人唾弃,最终在何大贵的坚持下,狠下心强行灌宝莲喝了下去。
那堕胎药果然厉害,不到半个小时就开始发生药效,宝莲开始痛得浑身发抖,冷汗淋漓,她痛苦地在床上滚来滚去,最后跌到地上。
泪水和汗水交织着滚滚而下,她眼里满是绝望和无声的控诉,她拚命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和衣服,在地上用手指死劲抓挠,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葬了,来抵御这无可抵挡的疼痛。
无边无际的疼痛像一张看不见的大网,让宝莲无处可逃。她痛苦不堪地乱抓乱爬,几近疯狂。她大张嘴干嚎着,跌倒又爬起,爬起又跌倒。
慧珍看到宝莲痛苦的样子,边哭边搂着她,想减轻一点宝莲的痛苦。
终于,筋疲力尽的宝莲,任心里的泪水和下身的血水一起奔涌而出,那个尚未成型的小生命,终于被残忍地打了下来,地上顿时血流如注…… 宝莲面如死灰,她拚命地抓挠自己的脸,一下又一下,脸上瞬间便伤痕累累。
慧珍心如刀绞,紧紧抱住她,哭成了泪人。宝莲却一把推开她,一头撞到墙上,昏了过去。
五
这一番折腾下来,宝莲足足病了半年。
从此,她变得更加呆头呆脑了,孤独地生活在她的无声世界里,没有喜怒哀乐,没有春花秋月。
这期间,邻村一个大宝莲十五岁的丧偶男人郝良,托媒人上门提亲,说是不嫌弃宝莲,只要宝莲为他家延续香火就可,倘若生得一男半女,必将终生善待她。
宝莲的父母思前想后,觉得把她嫁出去也未尝不可,如果宝莲真的能够生下一男半女,那么她后半辈子也就有了依靠,他们也就放下心了。
于是,郝良便择了吉日良辰,准备迎娶宝莲。
没想到,离吉日还差三天的时候,郝良夜里却突发疾病,一命呜呼了。
有好事者由郝良想到左二,于是宝莲命里克夫的谣言便随风四起,再也无人敢上门提亲了。
一晃就到了七十年代,她的哥哥宝树娶了邻村一个叫小芹的女人,由于和婆婆合不来,另立门户了。
小芹很强悍,在家说一不二,搞不好就一哭二闹三上吊,将宝树拿捏得死死的。
八十年代初,何大贵一天夜里突然无疾而终。从来没有喜怒哀乐的宝莲,突然哭得撕心裂肺的,就像那次被强行灌下堕胎药一样,磕头如捣蒜,在地上滚来滚去地哀嚎抓挠,几近疯狂。
慧珍紧紧抱着她,泪如雨下。她不知道将来她走了之后,可怜的宝莲该如何生存下去? 何大贵走后的第二年清明节,慧珍也无疾而终。
宝莲一觉醒来,见母亲躺在床上动也不动,她拉着慧珍冰冷僵硬的手,喊出了自她发病后有史以来的第一句话:“妈妈呀……”随后便昏了过去。
宝莲醒来后,看到人们已经将妈妈放进棺材里面了,于是她挣扎着爬起来,非要爬进棺材里面去,大家便拼命阻止,她便拿头“砰砰砰”地撞着棺材,头上血流不止,她丝毫没有感觉,口里一直含糊不清地呜咽着:“妈妈,妈妈……”引得众人无不潸然泪下。
后来,宝树强行把她抱到床上去躺着,她则死命挣扎,眼里的哀伤无穷无尽。
她一直跟在父母身边,过着衣来伸手 ,饭来张口的日子,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们会弃她而去。
慧珍满头七的那一天,宝莲突然失踪了。 全村人都出动去寻找,最后在她父母的坟墓前找到了她,可怜的宝莲躺在她父亲与母亲的两座坟墓中间,蜷缩着一动不动,人们怎么拉都拉不起来,最后她哥哥强行把她背回家了……
六
宝莲自父母死后,便傍着哥嫂生活。
此时的宝莲已人到中年,在人们的记忆里,她永远是一张没有丝毫表情的脸,岁月的沧桑,早已侵蚀了她曾经如花的容颜。
她的脸上过早地打上了岁月的痕迹,刻上了与她年龄极不相符的皱纹,齐耳的短发,已如霜染。
原来女人如花,若得不到细心的呵护与关爱,终将过早的憔悴与凋零。 跟着哥嫂过日子的宝莲,再也享受不到在父母身边那样的关爱了。
因为嫂子当家,不允许宝莲吃闲饭。尽管宝树一再强调宝莲没有劳动能力,肯求妻子看在宝莲呆傻的份上,赏一碗饭给她吃,就当养了条狗。
可是小芹自有她的小九九,她硬是手把手教会了宝莲捡拾猪粪牛粪,好供给她种菜施肥。
于是,宝莲便一年四季行走在莲花村的东头到西头,左手提着粪筐,右手拿着粪粑子,靠捡拾猪粪牛粪来换取嫂子给她一碗果腹的饭。
她一直悄无声息,既无悲喜也无哀乐。就算有小孩子朝她扔石子或者土疙瘩,她也无动于衷。既不躲也不闪,既不怒也不恼。
她一年四季的穿着打扮也一样,上身是宽大的斜襟蓝布衫,几乎到膝盖,下身是肥大的黑色裤子,脚上永远穿的是帆布鞋。 只是到了冬天,那蓝布衫下罩着棉袄,黑色裤子罩着棉裤。
莲花村的十里荷塘,除了紧挨村子的半亩荷塘外,其余的早已在兴修水利时,扩建成了一个小型水库,灌溉着附近几个村庄的良田。
莲花村上百户人家,很是热闹,到处鸡飞狗吠,牛嘶羊叫。人们日出而作 ,日入而息,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
后来,随着改革开放,许多的人便告别村庄,奔赴到全国各地去打工。除了留守的老人和儿童,大部分的青壮劳力,都离开村庄去远方捞世界了。
曾经热闹的村庄安静了,再也看不到昔日热闹的景象。曾经肥沃的良田荒芜了,成了野草肆意生长的地方。
傍着哥嫂生活的宝莲,以捡粪作为换取温饱的唯一途径。由于村里的人大部分外出,养猪养牛的人不多,就算养了,也是圈养。
宝莲便无事可做,于是村子里便也少了她的身影。
只是,隔三差五的,人们便听到宝树家里传来一阵阵的叫骂声:“你怎么不去死啊?你死了我们家就清净了!一天到晚就知道吃吃吃!除了吃你还会什么?喂只鸡还知道下蛋,喂条狗还知道守门……”
日子如水一样悄然逝去,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世界里过着自己的烟火人生,大家似乎都遗忘了那个叫宝莲的人。
一九九六年六月初六的早晨,有人意外发现莲花村仅存的半亩荷塘里,漂浮着宝莲的尸体。
她的头发全白了,她身上依然穿着宽大的蓝布衫,黑色裤子,脚上的帆布鞋早已破烂不堪……
大家纷纷摇头叹息着说:“可怜的宝莲,不知道是自己投水自尽还是……”没有人接着说下去,也没有人继续追问,大家只觉心里一片悲凉……
宝莲就这样走了,宛如被人遗忘在荒郊野外的野花,寂寞的开了,谢了,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没有人路过她的春天,没有人经过她的四季,她的一生,寂寞又凄凉,且,没有善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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