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百种孤独的样子

没有相当程度的孤独是不可能有内心的平和。——叔本华

最近总感觉南方雨季的气息渗透到了睡梦里去，湿漉漉的，像一盆打翻的白开，惊起一屋子水汽。醒来伸完懒腰，下床揉惺忪睡眼，照镜，咧牙笑，一切尚可，出门去。

我出门的时间常常是傍晚七点，校园的夜晚正在发生。远处的球场传来喧闹，远处的实验室灯光明烈，远处的河边坐着垂钓的闲者在抽烟——都是远处的，与独行的我无关。

曾经期待与世界“近”一点，比如相聚，欢闹，希望日子美得可以印在明信片上。18岁时半夜两点翻墙回校，翘课，熬夜，打打闹闹，奉玩乐为人生大义。后来常常一个人走在路上，看见前面一群人站成一团，说笑声轻快得像是浮在海面。一开始羡慕他们的融洽与热闹，后来却有一个问题困扰我，这就是人们「不孤独」的样子吗？

有人笑年纪轻轻的我偏要讲一件深重的事，偏要讲孤独。但是我明明感受到它了啊，不只是感受，我看见它了，明明白白地看见，我与它对视，我认出了它，有时我不愿走近它，有时我又想同它相拥道一句老友。

我看见它，在手里的购物袋沉甸甸的超市，在饭菜丰富的餐桌，在人来人往的广场。我也在人群里看见它，当我在一群人里不想说什么话，我的思绪飞离我，比五月的云还要高、远和自由，我便陷入沉默，或是缄口的沉默，或是说着话的沉默。

很久以前写了篇关于「孤独」的小说，兴致勃勃地发给好友。他却只顾嘲讽：“太长，不看，陈大作家写的，点赞就可以了。”我埋怨他贫嘴，跟他岔开话题，记忆却回到三年前的梅雨季节。当时都是16岁的我们，坐地铁穿越大半个城市，最后迷迷糊糊找到公园里一家颇别致的餐厅。来路上下过的雨在他的伞尖做了收尾，他在那个湿漉漉的下午指着餐厅的落地窗说：我们以后要有这样一个大落地窗工作室。想不起他什么表情，记忆蒙上暗色，就像下过雨后公路积水里的倒影。

但我记得我说了“好”，在他跟我说完“那么我们要一直写文字啊”过后。

又忆起跟他一起办了文学社，想了社刊的英文名，记忆淡了，拼不出。高考后他去北京，我来上海。我平时从不跟他联系，但想到什么立刻一个电话打过去：“我又想写点东西。”

“写呗。”

他平淡应，不惊于我的突兀，仿佛我昨天才跟他通完长长的电话，彼此近况都有了解。然后我们能迅速、深入地聊开。事实是通话的频率其实低于两月一次，但我一开口，他一应，几个月的时间便倏忽不见。我们通过声音，站在了对方面前，各自城市里所有的希冀和冷落霎时什么也不是，我们就是自己本来的样子，看向对方，眼神通透。

但我丢了这样的挚友。就在他说，他早就厌倦了看一些冗长的文字之时。我的孤独多出来一块。

上大学后通过各种渠道认识的人，都躺在手机通讯录里，动一动指头，就能听到他们声音。——唯独缺一个动指头的理由。

我的孤独就藏在这个指头里面。

最近迷上健身，泡自习室，迷上独自听歌和大笑。18岁的我沉迷于冒险，人群中自由进退，渐渐才知道热闹的人群中也有想扭头走开的时候，知道挚友难求，时间还会来抢。“alone”是多好的一件事，无所渴求，无所期待，亦没有前因后果，我只有我自己。

那么，我大概是又要受到年长者的嘲笑了：你才走过人生多长的路？你才见过孤独的几副样子？

我知道的，人慢慢长大，就会见到更多它的样子。狰狞的，平和的，温柔的，冷漠的，办公桌前，地铁站里，爱人近旁，甚至情人枕边。

反正有无数种孤独，等着我们去遇见、亲历和拥抱。

临近盛夏，午睡里的湿气越来越重，蝉鸣和热浪，好运和噩耗，还有新的孤独，都在赶来的路上。

想来觉得疲惫，只盼赶紧开一瓶冰饮，痛痛快快喝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