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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他照例把柳的那张照片打开在桌面上,放大到她的头几乎顶满电脑屏幕。他码一会儿字,点出桌面,电脑屏幕像刚刚打开的窗户,他还能感到刚停下来的窗扇微微的颤动,带起的风微微的流动。柳刚好从窗口望进来,见是他,清澈的眸子顿时明亮起来。他们就这样隔窗相望。
她站在窗外齐胸的茼蒿花丛(他感觉这花就是从窗户下的墙根里长出来的)中,一只手把胸前的茼蒿花揽开些,好不要挡住脸。鬓角插一朵呢子大衣的铜纽扣大小的茼蒿花,半边脸被映得黄亮黄亮的。阳光照在她略微偏离当头顶的头缝儿里,头缝中间弯伏下来的几根野头发,像通电的钨丝一样耀眼,而她前伸的一只胳膊,像是拉开窗户后,又想把手留在窗户把手上,又想拿开的样子。
他觉得这窗子就是阴间和阳间之间的窗口。柳在用眼神告诉他阴间的情况,可惜,他怎么也读不懂,但知道了阴间也盛开着鲜花,也沐浴着阳光的!他仿佛嗅到了阴间茼蒿花的清香,感觉到了阴间阳光的温暖。
她还有一张照片是他喜欢在电脑的桌面上打开的:浓密的齐肩短发抿到耳后,用一根几枚塑料绿树叶随意首尾相连而成的发卡卡住,往红色半袖的圆形领口里插了一朵洁白的栀子花,嫩得能掐出水来的脸俏皮地侧着,骄矜地瞅着他。
这张照片让年过半百的她看上去像二十岁的女孩,展示着自己勃发的青春。他不由得想,如果她还活着,而且独身,为她折腰的小伙子该有多少啊!是啊,这张照片中的她多清秀:弯弯的柳叶眉,与柳叶眉比例合适的小花眼,从晶亮的乌黑里透出些金黄色泽的明眸,不多不少正好的鸡蛋青眼白,小巧玲珑,但从鼻根挺拔而出的鼻子,丰满红润的嘴唇,圆融的鹅蛋下巴,流线型的椭圆脸庞,多惹人怜爱啊!他想:阴间也是有青春的。但是,她从这窗户上进不来,他从这窗户上出不去。忽然,他脸色苍白,屏气凝神的,仿佛脚面一凉,一条蛇在爬过去——他的下体胀起来!他生怕柳看见,匆忙关了柳的照片,无颜地低下了头。
他和柳是在一个半官方杂志读者群里认识的,是在被选为这个杂志的编辑,在对来稿探讨的过程中熟悉起来后,开始互相交流他们的作品的。结果,都被对方的才华征服,为对方低下了高傲的头。当知道对方和自己一样,坚持写作二十多年,却收获甚微,但对文学痴情不改,又都因为恃才而耿直,为本地文人不容,就同病相怜起来,两人也因此产生了惺惺相惜的友谊。再以后,又都发现对方是性情中人,社会、时局与时事也就进入他们交流的范围,而且占聊天的份额越来越大,到最后,就是深夜里对社会、时局与时事有所感触,也要发信息给对方。就这么,两人宛如深夜结伴而行的行者,唇齿相依起来。
前几年,这家杂志举行一个活动,柳要他参加,好见一面。当时失业好久的他急于找工作,推说下一次去。接着,新冠肺炎来了,杂志的下一次活动延迟了。接着,柳查出得了癌症。
当他得知柳得了癌症时,震惊的同时也尴尬极了——一头撞进了柳最私密的空间。他认为他们以前的交往都在“公”领域,没介入各自的“私”领域,所以他觉得癌症是柳除了她的裸体外,最不愿意让外人看见的,这时的他是最让柳难堪的,他恨不得自己立马在柳面前蒸发了。可是这时他扭头就走,宛如见死不救啊!但是,在这让他汗流浃背的漫长的瞬间,他还是选择了离开,理由是,自己对柳的癌症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柳死去;再说,对柳来说,让一个外人目睹自己死亡的过程,是最难堪丢脸的事了。当然,他离开时什么话也不说,转头就走,一旦脱离现场,难堪的余波会慢慢消退的,可偏偏他喃喃地说了些安慰柳的话,在这些烟雾般的安慰话的掩护下离开了现场。这些安慰话让他羞愧不已——虚假得连自己都鄙夷自己,那柳不就更把自己看作一个伪君子了!让柳带着对自己这样的看法进入坟墓,不是亵渎了两人的友谊?
他虽然这么想了一阵子,还是决定睡一觉——等再睁开眼,这事儿就过去了。但是,他怎么也闭不上眼,才霍然明白,自己和柳的什么东西像挤压在一起的铁块儿一样长在了一起,才霍然明白了那几天柳的微信静默了,自己为什么会隔一小时追问一次柳,怎么不回复自己的信息,等柳终于回复自己,说,这几天在医院里呢,自己为什么会急切地问是谁病了。当柳回复自己是她病了后,这时的自己本该立马刹车,因为这里有道门槛,跨过去就……这时他才明白自己为什么当时连犹豫一下都没有,立即问柳严重吗?当柳回复说不理想时,自己敷衍几句,扭头走人,还来得及脱身啊!但是,自己只是迟疑了一下,就问柳,得的什么病——他现在才明白,这不该是交往只在“公”领域的朋友问的话啊!柳是过了好一阵子,才回复他是癌症的。这时他才明白,自己为什么当时连猜想一下柳为什么这么迟才回复自己也没有,一头就闯进了柳最私密的空间——那里只有柳最亲的亲人才能进去啊!因此自己只呆了片刻,就狼狈地退出来了,退出来才明白,那地方是自己不该进去的地方啊!那自己该不该再去敲那扇门呢?
在熹微的晨光中,他拿起了手机,可又迟疑地一动不动了,但最终点开了本应该永远不再点开的柳的微信,问:今天感觉怎么样?
柳如果不回复,那么,就一刀把两人长在一起的什么切开了,他疼,但也解脱了。
第二天上午,柳回复了他,是用语音回复的,声音显得疲惫滞涩,告诉他还是老样子,打算去北京复查。就是说,这次是柳给他打开了她最私密空间的门。
他走了进去,成为柳手机上的亲人。他力挺柳放弃化疗,走中医治疗的路。随时和柳分享治疗癌症的信息,和柳一起在网上寻医问药,一起判断哪个医生好,哪种治疗法好,哪种药好……柳还把她最独特的感受告诉他,直觉告诉他,这是柳连家人也不会告诉的。比如她和他说,她家近几年,每隔两年就没一个人,她怀疑有说节(迷信),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就要她找风水先生看看住宅、祖坟是不是出毛病了?她就正式和家人提出这事儿,但家人认为,这些三教九流的人物尽量不要粘惹,弄不好家里事儿更多。他提出,他从这里请一知根达底的风水先生过去,一定没问题的。她说,他们这里有个风水先生,非常厉害,要是发现请了外来的风水先生,怕他使坏。于是,这事儿到她去世,也没个结果。在这期间,就这件事,她和他是一派,她的家人是一派,自然,她和他说了好多和家人也不说的话。
五月中旬到六月中旬这段日子,中医治疗效果明显,柳信心倍增,每天能穿着布鞋独自步行到小城另一头的理疗室。一路上暮春夏初交接时生机勃勃的大自然、人气腾腾的街面,让她的心情特好。每天,她见了路上有趣的人和事,就用语音告诉他,还顺手拍了视频发给他。比如那个老骑着电动车点烟的男人,多少年来都如此,她不明白他为什么就不能停下来点烟呢?那样多危险啊。比如街两侧的蔬菜担子里鲜灵灵的蔬菜,她都要拍视频,把她和菜农讨价还价的场面发给他。比如卖花人的竹笸箩里还带着露水的栀子花、从公园墙上探出来的夹竹桃……她还把她在小区锻炼时的情景拍成视频发他,把她觉得有趣的生活瞬间拍成照片发他……就是这段时间,她拍了好几张她的照片发给了他。就是这期间,她做了最坏的打算——万一她没了,丧事怎么办、往哪里埋她、她已经没儿没女了的母亲怎么办等等,这些事她也和说。直到七月十二日,她还对他说,她的好事来了!从查出是癌症那个月开始,两个月没来了!她认为这是她的生命重新启动的信号!两人都高兴的要命。但是,七月下旬后……八月六日,柳走了。
一开始,他只会望着柳和他在微信上最后的对话发呆。
他问,还吃不进去?柳答,是。
他常常幻想柳在手机上怎么打出这最后一个“是”字的,也想象着柳的手机的模样、她用手机的习惯,想着坟墓里的她,没有手机习惯吗?一天,他萌生了把柳的手机弄到手的念头,费了好大的劲儿,才阻拦住了自己,就不敢再盯着这个“是”字了。
一天,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回翻和柳的聊天记录,茫然无序的悲痛才又找到了行走的方向。尤其是柳的语音,仿佛是柳刚说给他听的,柳清香的口气从语音里散发了出来。
一天,一位文友在微信群里对柳颇有微词,他立即向人家发火,两人大吵起来,那文友索性又抖落出柳的好些不是来,说柳在中学时就很风流,说当地文人圈儿并不是柳说的那么排挤她,她得了癌症,当地文联出面还给她捐过钱呢,她的丧事还派人去参加的……他冲文友说,你要是不收回说过的话,我就杀了你!……
他们一位共同的好友和他私聊,问,赵野,你这是怎么了?不能因为柳过世了,咱们就美化她嘛,那些不是确实是她有的,就像我们每个人都有许多不是之处,这很正常嘛。他这才惊醒:沉迷在和柳的聊天记录里是致幻的,会让真实的柳不知不觉地被自己美化过的柳给替换了,那你缅怀的还是柳吗?他试着回想柳的容貌,有点儿模糊——柳已经在渐行渐远了啊!他慌慌张张地从聊天记录里找到了柳发她的照片,柳的容貌才又回到他眼前。这以后一有空,他就赶紧打开电脑,把柳的照片放大到和真人的头一样大小,宛如繁忙的母亲一有空就跑回来,看看自己蹒跚学步的孩子。没想到今天出了这样的事。
他羞耻地等着下体的胀劲儿消失,一边想:怎么会出现这样的事呢?总是因为天天只看这两张照片,无聊极了,才这样的。是啊,他只能把照片放大。有一次放大到照片上柳的印堂现出苍白色——死亡的迹象,这让他想到柳是鬼,他就不敢再放大了。问题是,他不盯着柳的这两张照片,柳的容貌就消散了!万幸,柳的朋友圈里有好多她的照片和视频,他就天天浏览它们。可有一天他发觉它们还是单调了。他怕再出现那种情况,一时心血来潮,用其中的两张照片拼了个图,啊呀,从没有过的新意让他兴奋起来——柳的这些照片和视频,他能组合出无穷无尽的新照片、新视频来。不久,他又有了新创意——加进别的照片、视频,让层出不穷的新照片、新视频更绚烂多姿起来。一天,他忽然发现自己选择了一张昂然挺立的阳根照片,要和柳的照片拼图!他脑子里轰的一声,下体又胀起来。他羞耻地正要关掉照片,却看见那张柳娇媚地侧脸瞟向着什么的照片,不由得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觉得她就是瞟向那根阳根的!他诧异了一阵子,忽然意识到,这更猥亵了柳!直接关了电脑。
他不再碰柳的照片,但怕柳从自己心里淡去,就决定把和柳的交往写下来,好“套住柳”。他写的很慢,总是要补充修改,努力做到无一遗漏、原汁原味。比如他回忆与柳前年的一次通话,昨天回忆她的语气是轻快的,今天又觉得有点沉郁,就赶紧修改。又比如他当时听了柳的一句话,心里是这样想的,过几天又觉得是那样想的,赶紧改……有一天他午休起来,习惯性地赖在床上,等抑郁的心情过去。胳膊无意识地动了一下,手就碰到了什么,下意识地拿起来,原来是手机,下意识地点开一篇文件浏览起来,忽然觉得似曾相识,一个激灵坐起来——这不是自己常常点开看的回忆柳的那篇写不到头的文章吗?这上面卿卿我我——不!淫猥下流的事儿,哪是柳和自己干过的啊!再说,文章里的女人长的也不像柳啊,什么性感的大嘴,什么丹凤眼——可是……柳长的什么样呢?他惊出一身冷汗,急忙在手机上找出柳的照片,死死地盯着,生怕它消失了,同时懊恼地想:为什么老是把柳和自己往这方面想呢?……这张照片上的柳,骄矜地瞟着照片里的什么东西的神态很挑逗人——她当时瞟着的是不是个男人呢?她为什么要把这样的照片发给自己呢?对了,她为什么要把她好事来了这么私密的事也告诉自己呢?是呀,是不是病中的她这方面才旺盛了呢?是呀,病中的她应该没法办那种事的吧?所以,她只能这么发泄一下?她最后一次那种事是怎么办的?……哎呀!哎呀!你又胡思乱想到哪了!他狠狠地骂着自己,止住了胡思乱想。但这一通胡思乱想让他意识到,自己之所以对柳胡思乱想,是因为柳死了后,没有了一个实质性的东西来规定对柳的思绪,像断了线的风筝随风飘荡!
他想就此摆脱柳,这样就保住了与柳纯洁的友谊。但是,他是个孤僻的人,除了柳,再没有说得上话的人了。过了几天,他试探着给柳的微信发了一个微笑的表情,没有出现红色的叹号。
他去了柳的家乡,按柳以前告诉他的地址,确认了她家。他找到了这地方那位最出名的风水先生,给了人家一万块钱。半个月后,风水先生把柳的手机和微信号给他弄到了手。他一握住柳的手机,觉的柳又活了。
回到家里,他把柳的手机放在另一间屋里。他拿着柳的手机给自己发微信信息时,他就是柳。他接收到柳的微信信息后,真真切切地认为这就是柳发给自己的。就这么,他们接续上了柳没有生病前的来往。
有一天,他向柳要一张照片,然后去了那间屋,回复自己说好的,就在柳的手机上寻找柳的照片。他还没这么翻过柳的手机,就发现了柳与好多她们省出名的男作家的合影,不免嫉妒,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翻看柳的手机,就是要让自己相信,柳只与自己一个男人交往着!他不由得笑话自己,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有小青年的心情!
他从柳的手机里选了一张柳站在花丛中回眸一笑的照片发给自己。他拿起自己的手机一看,觉得柳很风骚——那眼神分明是招惹人去看自己露出的一小半凝脂般的后背的!他立马就发了一句诗: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村。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发这句一点儿也不应景的诗句,还特地注明出自《金瓶梅》。两人就聊起了《金瓶梅》,不知不觉地就昵狎起来。这天两人聊得高兴时,他把他合成的一张柳抓着脚腕坐在昂然挺立的一根阳根顶上的照片发给了柳,才发觉自己玩过头了,正要撤回来,不想柳立马回说,真是讨厌,要抟透我啊!后面是一个捂嘴而笑的表情!他惊呆了——柳生前和自己哪会这样啊!唉呀,怎么又成了这样的了?但是,这次可是有柳的手机啊!莫非这也是柳潜意识里的欲望?如果她不死……
他把手机寄给那位风水先生,要他把它还给柳的家人。
一年后他偶尔想起柳,点开了柳那张站在齐胸的茼蒿花丛中的照片,电脑屏幕又像是打开的窗子,他和柳隔窗相望,两人只有可魉(尴尬),心里没起一丝涟漪,他深为惊讶,就换上柳别的照片,结果也是一样。他心慌起来,一张一张地换柳的照片,不知怎么,就点开一个合成视频:一开始就是柳站在齐胸的茼蒿花丛里的这张照片,一变,是柳从上向下照着自己穿着裙子光着脚,走在小区广场上的视频,又一变,是柳的家人在清扫柳的坟墓的视频,又一变,是一段空白。他一遍一遍地看着视频,努力回想自己怎么会合成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视频的。忽然,他觉得视频中照片上的人变成了自己,光脚走路的也是自己,那坟墓也是自己的了,那坟墓后面的空白是什么意思?他脑子里轰的一声——此时此刻电脑前的自己正在走向坟墓!而且是一股巨大的吸引力在把自己吸进去——对了,就是视频里那段空白在吸自己!他一下子觉的自己的身体是沙子做的,眼睁睁地看着它被那段空白沙沙沙地吸去!不!电脑、电脑桌、茶杯、屋子也都是沙子做的,都在沙沙沙地被那段空白吸去!
他猛地关了视频,呆坐在那里。一颗冷汗从鬓角慢慢地爬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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