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回到家里,冯晓莉照例马上进厨房忙碌。女儿已经上大学了,儿子刚上高中,在学校住读,家里就她和丈夫曾志诚两人。
曾志诚中等个子,皮肤黝黑,身板很结实,没有一丝多余的赘肉,一看就知道是个做体力活的。每天在面粉厂上班,他浑身上下灰扑扑的,从头发缝到指甲缝都夹着面灰,似乎只要轻轻一拍,整个人就会冒出白烟。
上班下班,喝点小酒,打点小牌,他的日子过得很滋润。在小镇,这样的男人被视为五好丈夫,工资按月上缴,不嫖,小赌,而且还有些惧内。
今晚照旧,冯晓莉把菜端上桌,曾志诚倒了一杯酒,自顾自先吃开了。
冯晓莉装好饭,递给曾志诚,然后自己坐下开始吃饭。明晚同学聚会,要不要告诉他?她一边吃饭一边想着。为什么不说呢?又没什么见不得人。想到要和黄斌见面,她的脸兀自有些火辣辣的,心里也有些发虚。
她清了清嗓子,故作轻描淡写地说:“明晚我们高中同学聚会,不回来吃晚饭。”
“哦?”曾志诚抬眼看了看她,问道:“在哪里?”
“海天酒店。”
冯晓莉看见他夹菜的筷子划了一道弧,停在空中顿了顿,半响含糊地嗯了一句。
吃完饭,冯晓莉去厨房洗碗。曾志诚嗫嚅着对她说:“哎,出去了。”
他从来不叫她的名字,总是用哎代替。冯晓莉也习惯了,她知道他这是要去打牌,没有说什么,算是默许,心里却凭空有些暗喜。
今晚,她没有心思去广场跳大妈舞,打算一个人呆在家里,捋捋纷乱的思绪。
收拾完厨房,冯晓莉迫不及待地坐到电脑前,黄斌邀请了她进同学群,还说他发了一些老照片在群文件夹里,希望冯晓莉去看看。
冯晓莉进群刚点开文件夹,就看到了自己的单人照片。十八岁的她梳着一条乌黑的辫子,侧着脸,高而光洁的额下,一双深潭似的大眼睛透着与年龄不相称的忧郁,鼻梁高挺,下巴微翘,薄而红的唇紧紧抿着,透着一种让人心疼的美。
还有一张照片,是黄斌和她还有林建国的合照。其实当时黄斌是想和她单独合影的,但是冯晓莉不肯。于是黄斌就叫上林建国,才有了这张合影。
照片中的黄斌修长挺拔,眉间透着英气,身体微微倾向冯晓莉。冯晓莉则拘谨地站在他和林建国的中间,有些腼腆地微笑着。少女的娇羞,一览无遗。
她曾经这么漂亮过,她居然如此动人过,连她自己都忘了。
读高中时,黄斌热烈地喜欢着冯晓莉,并且毫不掩饰地大胆地写信向她表白。她也喜欢着黄斌,但是,她不敢。
黄斌的父亲是在部队,很少回家,母亲就是他们的班主任郑老师。郑老师看出了儿子对冯晓莉的喜欢,私下找她谈话。她很和气,只说黄斌不懂事,有些胡来,希望冯晓莉不要搭理他,以免影响学习。
冯晓莉本来就很自卑,暗淡的家庭让她有些抬不起头。尤其,一想到继父窥伺自己的猥琐的目光,她就有一种说不出的肮脏难受。要是黄斌知道自己有一个这样的家庭,每日和这样一个继父生活在一起,他会怎么看自己?
郑老师的谈话更让她没有勇气和胆量接受黄斌。她于是沉默着,躲闪着,同时又窃窃地享受着黄斌的喜欢。
她拼命读书,希望能考上大学,这样就能远离家,远离继父,也就能拉近和黄斌的距离。
然而,她却落榜了。
黄斌考取了军校,他托同学把冯晓莉约出来,鼓鼓囊囊送了一包糖给她,说是爸爸从部队带回来的。经不住他劝,冯晓莉尝了两块,真的很好吃,又酥又脆又甜,一直甜到心里去了,是她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糖。
黄斌认真地看着冯晓莉,急切地对她说:“晓莉,你一定要去复读,你能考上的,我等你。”
一句我等你,让冯晓莉心里对未来充满了向往。也因为这句我等你,冯晓莉才终于鼓起勇气去求继父,才有了那不堪的一幕。
嫁给曾志诚前,怀着深深的绝望,她把过去所有的照片、信件全部烧毁了,包括黄斌写给她的信,包括这张照片。
她觉得从此她的人生都与这些美好无缘,她觉得极度的羞辱,在她的同学纷纷奔赴大学开始新生活,或者摩拳擦掌准备复读的同时,她却不得不早早结婚。
也因此,她断绝了与所有同学的联络,像谜一样从此从他们中消失了。
再见到黄斌时,是半年以后。彼时的冯晓莉已经是个腆着肚子的孕妇,曾志诚走在她身边。
半年不见,身着军装的黄斌更加英挺俊朗,但是震惊和愤怒扭曲了他的脸,使他看上去有些可怕。他怔怔地站在那儿,狠狠地盯着冯晓莉。
冯晓莉只觉得羞愧难当,狼狈万分。她低着头,忍着泪,逃一般从黄斌身边快步走过。
曾志诚追上来问怎么回事,冯晓莉只是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么多年,这一幕像一幅静止的特写,刻进了冯晓莉心里。她从来不去触碰,因为太痛。她的含苞待放的青春,她的来不及开始的初恋,因为这一幕,从此画上了句号,彻底地结束了。
现在回想起这些往事,冯晓莉仍止不住泣不成声。想着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她索性放声大哭起来,似乎要把这些年内心的委屈和孤寂都发泄出来。
哭累了,冯晓莉慢慢平静下来。她走到洗手间洗了一把脸,抬起头,墙上的镜子里映出一张陌生的脸。红肿的眼睛,下垂的眼帘,一张满是黄斑的脸已经开始往下耷拉,可以清晰地看见两条法令纹从鼻翼一直延伸到嘴角。
这是一张充满戾气的脸,时光把这些年她自以为隐忍在心里的所有寂寞、不满和挣扎一刀一刀全刻在了脸上。镜子的中央有一道斜着的裂纹,把她的脸斜分成两半,看上去更显得惊悚恐怖。
冯晓莉被镜中的自己吓住了,她突然就泄了气,拿不出勇气去见黄斌。她觉得自己已经被岁月风干,压成薄薄的纸片,卷进了画轴,了无生机。
她早已不是照片里的冯晓莉,更不是黄斌记忆里的冯晓莉,那个冯晓莉已经死了。她拿什么去见他?就是这副皮囊吗?不,连她自己都无法接受的自己,又如何能让黄斌面对?她不要黄斌见识到她的不堪,在他面前,她已经够狼狈了。
但是,她已经伤过黄斌一次了,不能再有负于他。黄斌说,这次聚会,是为她而组织的,她不能不去。她只是想,在他面前,能稍稍保有一点尊严,一点颜面。她不想黄斌看出她窘迫的生活现状,和荒芜的内心。
第二天傍晚,冯晓莉提前下了班。因为海天酒店离单位不远,她决定步行过去。昨晚哭得太厉害,今天眼睛还有点肿,冯晓莉特意戴了一副黑框眼镜来遮掩。她穿一件半旧驼色大衣,配一条同色围巾,头发高高挽起,化了淡妆,努力让自己看起来精神利落。
步入酒店,来到黄斌订的包厢门口,冯晓莉停住脚步,有些忐忑。她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缓缓推开了门。
包厢里已经来了十几个同学,围着桌子在谈笑。林建国看见她,笑道:“冯晓莉来了!”
一个中年的秃了顶的胖子站起来,望向门口。他戴一副金边眼镜,两颊的肌肉因为松弛而有些下坠,肚子因为太大而显得行动有些迟缓。他似乎不相信眼前的人就是冯晓莉,在吃力地辨认着。
旁边的林建国推了他一把,高声说:“冯晓莉你都不认识了?晓莉,还愣在那儿干嘛,这是黄斌啊!”
冯晓莉轻微地闪了一下,赶紧用手扶住墙。这是黄斌?他怎么变化这么大,怎么完全没有当年的影子了?
黄斌似乎有些不相信,愣愣地看着冯晓莉,气氛有些尴尬,也有些微妙。林建国马上打圆场:“哎哟,这是怎么了,可不要太激动!来来来,晓莉快进来,外面冷!”
林建国走到门口拉着冯晓莉走到黄斌跟前,黄斌猛地醒过来,握住冯晓莉的手,喃喃地说:“晓莉,你怎么这么瘦了?瘦得我都认不出来了!”
冯晓莉笑笑,说道:“你胖了,胖得我都不敢认了。”这是他们认识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握手,他的手宽厚柔软,温暖得让冯晓莉几乎不能自持。
冯晓莉心里五味杂陈,说不出话来,赶紧抽出手找了个座位坐下,和身边的孙燕红攀谈起来。
她突然有些失望,黄斌还是那个黄斌,人却不是那个人,岁月真是无情,改变的不只有自己,大家都已经面目全非了。
这不是她期待的见面。难道她还期待别的什么吗?她忍不住在心里哂笑自己,岁月早就在他们之间划了一道深深的鸿沟,她不是当年的她,他也不是当年的他。他们怀念的,不过是记忆中的彼此,而不是眼前活生生的两个陌生人。
这二十年,他经历了什么,她无从知晓;她经历了什么,他也一无所知。他们甚至,还不如两个陌生人。因为有过去,他们永远都做不到无所顾忌地坦诚交往。
她坐在角落里,依然能感到黄斌不时瞟过来的眼角的余光。她低着头,装作没看见。黄斌是这次聚会的主角,同学们都围着他,如众星捧月般。林建国显然一直跟他有联络,很熟悉他的情况,一直在酒桌上不断爆料。
“咱们黄总如今可是三门公司的老总,这次是县领导请他回来投资,昨天才跟张县长一起吃过饭,以后可是咱们县里的大红人,企业家!”
“这次回乡,首期投资一千万,以后有事还得请老同学罩着些!”
“敬酒敬酒,给黄总敬酒!”
……
在觥筹交错之间,黄斌有些醉意了,面带潮红,微露得意之色。他像一只开屏的孔雀,在向众人展示这些年的成功。可是为什么自己会觉得很不舒服呢?
冯晓莉突然觉得,他组织的这次聚会,他所有的这些炫耀,似乎都是在针对自己。他在用自己的成功告诉冯晓莉,当年她没有选择他是一种错误。他仍然没有原谅她,他在报复她,他要她一辈子都后悔……
想到这里,冯晓莉坐不住了。她开始后悔,后悔参加这次聚会,后悔这次见面。
手机响了,是曾志诚的电话。
“什么时候回来?我在海天酒店门口等你。”曾志诚在电话那边说。
冯晓莉有些意外:“今晚怎么没去打牌?”
“哦,这个…今晚三缺一。”曾志伟说得含含糊糊,冯晓莉知道,他只要一撒谎,就会这样。
正好有借口离场,冯晓莉见黄斌正在和林建国他们拼酒,就跟旁边的孙燕红说:“家里有事,我先走了,待会麻烦你帮我跟黄斌说声对不起。”
孙燕红点头答应着,冯晓莉已经悄然离席。走出酒店,她看见曾志诚坐在摩托车上,不停地搓手呵气,鼻子都冻红了。她心里忍不住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再不济,再窝囊,那是她的丈夫。他们一起生活了二十年,孕育了两个孩子。彼此依靠,走到今日,实在不易。虽然他的肩膀不是她的依靠,她的怀抱却是他的港湾,他是如此害怕失去她,只是羞于表达罢了。
她终究还是得回到自己的轨道里,她和黄斌,命里注定,只能是两条平行线,今生都无法相交。
纵是相逢已不识,尘满面,鬓如霜,无处话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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