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阿七的时候,我们都才十三岁。
那是开学的第一天,她穿着白底的雪纺衬衫,上面有橙色的小碎花。成绩优异,面容姣好,自信开朗,阿七几乎是个完美无缺的女孩子,刚刚开学没多久,大家还互不相识的时候,阿七就成了学校里的名人,所有人都知道一班那个好看又优秀的女孩子。
阿七很轻易地就成为了大家的宠儿,连严厉的班主任也会让她撒娇,对她微笑。
阿七并不仅仅是因为一张好看的脸而被大家喜欢,十三岁的她已经懂得审时度势,能够理解和尊重别人是这个女孩最大的优点。
我和她成为好友,全是因为我发现她的与众不同。
在一个中午放学之后,我返回到班里拿忘带的试卷,班里同学都走完了,只剩阿七一个人趴在桌子看书,她靠着窗,窗外白亮的日光混着早秋的风灌进教室里,一切的宁静明亮都属于她。看见我进了教室她便关切地问我是不是忘带了东西,那是我第一次同她说话。
临走的时候她正在收拾书包,我瞥见她读的那本书的封面:《古文观止》。我有些讶异,但没有多问就走了。
后来我发现她放学都会在教室里读一会书,直到老师把我的座位换到了她的后面,我才开始明白读书对于阿七的意义。
逐渐熟悉之后,我们开始互相交换书看,大多是一些诗集和散文,我们在语文笔记本的背面抄一些动情的句子交换来看,再后来,我开始写诗。
说是写诗,无非是青春期少女的无痛呻吟,韵律压的很蹩脚。阿七也写诗,但她只写七言。语文笔记本的背面成为了我们两个独有的秘密。
我们各自有各自的好友和朋友圈子,但我深知,我和她都是彼此不可或缺的存在,我对于她的温柔机敏,用痴迷来说也毫不为过。因为这一段基于文学的纯粹友情,14岁时的我,对于阅读的爱好和追求可能是我人生的巅峰。
阿七的改变在初二那年初见端倪,彼时的我不知道,从初二这一年射出的两条射线,会将我和阿七的人生带往两个完全不同的方向。
升入初二后,我阿七仍然一起读书一起写诗,阿七搬了家,住她楼上的女孩成了她的新朋友,阿七读书的时间越来越少。我们从来不过问彼此的朋友圈子,所以在阿七期中考试失利之前,我并不知道她发生了怎样的改变。
那次阿七考了全班第三十七名,对这个名次印象深刻是因为我比她高了整整三十名,那是我第一次考的比她高,高了三十名。
她不写诗了,也不在放学后留在教室里读书了,一放学她就冲出教室找她的新朋友,然后阿七姐姐的男友开车在门口等她们,在外面疯玩一个中午后回到教室打一下午的瞌睡。
阿七还是原来的阿七,灿烂活泼,对所有人都温柔又热情,和我还是一样无话不谈的朋友。
只是阿七更喜欢这样混乱刺激的生活,她能在这种生活中过的如鱼得水。
和阿七最后一次接触,是初三的寒假,她约我去她家写作业,那天很冷,外面下着小雨,我跟着阿七回到她家。
她家的门掩着,光线很暗,老旧的家具散发出一股霉味,她的妈妈急匆匆跑进家又跑出去,凶神恶煞的一张脸对着阿七。
水泥地面上被带进来的雨水洇湿,变成冰冷的深灰色。整个家里空空荡荡,没有任何生活气息。
她拉我在书桌前坐下,打开取暖器,拿出两个橘子放在取暖器旁边,我们开始写作业,断断续续地聊了很多。
聊了什么已经记忆模糊了,只记得在取暖器温暖的灯光下,我和她剥着橘子聊天,她依旧天真地笑着,眼底闪烁着光芒。
天色渐渐暗了,雨也停了,我正准备回家,突然有男人闯进家里,他大吼着她的名字,从书桌前把她拉起来,边打边骂地把她扯进隔壁房间里。
阿七挣扎着,让他放开手,大喊着我朋友还在这里,我妈妈就快回来了。
那个男人冲回客厅,对着吓傻了的我大叫,让我滚出去。
我没有走,我迈不开腿,我不知道这个男人是谁,他要对阿七做什么,愣了一会,我走到那紧闭的房门口叫阿七。
房里的叫喊声突然停了,阿七的声音带着哭腔:“没事的,你快回去吧,他是我男朋友,他在跟我闹着玩呢。”
我仍然无法判断她处在什么境地里,直到我听见她发出怪异的笑声,低声跟他说让他轻点,我才转身冲出她家,半个橘子还捏在我手里,剥橘子的女孩却完全变了。
我站在十字路口的红绿灯旁喘着气,还有半年不到就要初中毕业了,此刻的我竟然想迫切地与阿七撇清关系,再无交集,因为我只有满腔怒意。
初三的日子过的很快,毕业那天全班人一起去了湖边,那时还没到炎夏,日光灿烂,湖边吹来凉爽的风。阿七离开时和我坐了同一辆公交车,从湖边赶往市中心的公交车里空空荡荡,只有我和阿七,她走过来和我坐在一起,仿佛之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说说笑笑,仍然灿烂活泼。
在这一瞬间里我释然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我没有理由为阿七的“背叛”而耿耿于怀,她选择了她的生活,只要她还是那个阿七就好。
高中之后,我一头埋进紧张的高中生活之中,听说阿七去了邻省打工,我和她的联系逐渐减少,再后来,我打开qq却得不到她的任何消息,没有信息也没有动态,高一一整年,阿七完完全全的消失在我的生活里。
高二的某个周五下午,阿七突然出现在我的班级门口,她的妈妈因为欠钱被打住院了,她回来照顾了她妈妈一段时间,明天就要走了,她想来看看我。
在这个初春的傍晚,我和她仿佛又回到了初中,她认真地听我说话,她的眼里还是柔软的,我总是觉得她没有变。
那时我刚刚和初恋分手,他的朋友刚好是我们学校的小混混,每天上学放学便堵在班级门口等我,骂我,那段时间对我来说简直是个噩梦。刚巧那天被阿七碰到,她皱着眉头问我为什么不早点告诉她,她打了个电话叫来几个男生,他们把混混拉到马路边,其中一个作势要打他,还没出手,他就向他们求饶,转头跑来跟我道歉,态度诚恳。
临走的时候,阿七望着我:“以后遇到麻烦就告诉我,别的我也帮不了你什么。”她的眼里只有满满的歉意。
过了两个月,她突然发来信息邀请我去邻城玩。周末我便收拾行李去了她租住的房子,房子不算小,一室一厅,屋子里光线很暗,靠门的墙角堆满了快递盒子,餐厅椅子背上胡乱地搭着衣服,有她的,也有男人的衣服,似乎是看我注意到了衣服,她把那一堆衣服抱进房间里,跟我解释她男朋友出门了,今晚不会回来。
房间里气味很难闻,床上床边都堆满了杂物,她简单收拾好之后,我们便在床上睡下了,夜里她一直紧紧捏着我的手,断断续续跟我说着她的故事,她已经有四个月没有工作了,就在她妈妈住院以后,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听到这里,我立刻坐了起来,你怀孕了?!
借着月光,我看见她无力地笑,你傻吗,我怀孕了你还能看不出来?孩子已经打掉了。
我愣住了,眼前这个十六岁的女孩,这个三年前还陪我写诗读书的女孩,她为了一个三十岁的男人怀过孕,堕过胎,惊讶、心疼和愤怒淹没了我,就像初三那年在她家里发生的那件事一样,我再一次觉得她“背叛”了我。
她拉着我躺下来,把脸靠在我的肩膀上,眼泪滑落到我的肩上。
沉默了很久,她说,我完了,我这一生已经完了。
这一刻她是清醒的,她知道自己将要度过一个怎样的人生,但她却困在其中,挣脱不开。
第二天清晨我被争吵声吵醒,房门虚掩着,我听见她男友的声音在数落她乱花钱。
“我不让你上班,每天给你六十块,你还想要钱?!”
“我不是朋友在这吗!”
“让你朋友给你钱!”
我隔着门缝,看见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头站在他身边,那个男人矮矮胖胖,满面通红地呵斥着她。
她的男友拿出一把零钱,十几个硬币被扔在地上,她有些愠怒,却一枚一枚捡起来,捏在手心里。她无意间抬起头,眼神对上我,我立马把头埋进被子里,关于这件事,我们都没提过,我只在心中祈祷,那天她没有看见我。
临走之前我给了她两百块,我没有带多少钱,我希望她能过的好点。
这一次的分别是彻底的分别,她突然删掉了我的QQ和微信,于是我也没再找过她,她是否还是那个阿七,我已经无从得知了,我在学业的煎熬里完成了高中,考上了一所还不差的大学,我仍然读书写诗,直到三天前她突然加了我的QQ,什么也没说。
我点进去她的空间,只有一条说说,六张图都是她坐在跑车里嘟嘴卖萌的自拍,配文是:“库存发一下,虽然新车但是开起来挺顺手。”
我仔细看着照片里的女孩,娇小可爱。我有一瞬间的恍惚,也不过是两年没见,曾经的一切都仿佛是一场梦,我忽然想起那个周末在她的出租屋里,在她男朋友的身边,捡完钱的她看了我一眼。
那时的我只祈祷她没有看见我,却没有意识到,那一眼看过来,我和她仿佛隔了千年,她在风雨飘摇的对岸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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