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她一下车便看到了车站里默默等待的他，高且瘦，面庞清俊，穿一件咖啡色风衣，白色衬衫，似是与他的家乡一般，远离这世间的喧嚣。目光相接的那一刻，眼里就只剩下他，他不动声色地接过她的行李，她才认真地观察起他的眉眼来，眉色稍浅，眼瞳如化不开的墨，薄唇，此刻紧紧地抿成一条直线，组成的面部表情是深深的担忧。他轻声问：“累么？”声线略显清冷但富有磁性。她笑着摇摇头，示意他不用担心。
“恐怕我们要走着去村子了。”他看着她苍白的脸色，依旧不放心。
“嗯。”她只微微点头。
贰
两人拉着行李箱并肩走在通向村子内部的桥上，她来之前刚下过一场雨，石板桥有些滑，他伸出手，示意把手给他，她将手搭过去，心里是满满的温暖。他话并不多，一路走来只是在要转弯的时候提醒几句，她也不聒噪，默默地走在他身旁。绕过一座座民居，偶尔有几个小孩子打闹经过，她温柔地笑，他宠溺地回眸。
终于来到他的家，开门是简单古朴的装饰。他独居已久，于是房子里就混杂了水乡特有的清香与他身上所带的干净味道。客厅里仅一张沙发，一张茶几，没有电视。青瓷的茶杯极富美感地摆在茶几上，让人忍不住想要尝试一下用这样的茶具泡一壶名前龙井。靠门的地方有一把藤椅，墙面上挂着几幅山水，不看画的落款便知是他闲暇的手笔，从第一滴墨色铺陈开始到最后收笔，无不温润而富有诗意，墨色偏淡，如他那眉，如他那安静平和的性格，也如这梦境一般的江南。
她环视一周，认定这座房子融入了他的生息，不然他不会作为一个都市人隐居至此。
“你住阁楼上那间吧，已经帮你打扫干净了，我帮你把行李拿上去。”他带她来到阁楼，阁楼里有他收藏的明清时期的橱柜，用极珍贵的黄花梨木制作的，边缘已经被时光婆娑的光滑。他将她的行李放在柜子边，额前的碎发遮住了眸光，轻笑出声，面色立即就柔和起来：“我以为你是开玩笑，没想到真的来了，今晚镇子上有皮影演出，我带你去看吧。”
“嗯。”
“穿暖和一点，晚上湿气重。”他看着她淡薄的衣裳不禁提醒道。
“嗯。”
只是简单的单音节回复，却不是毫无感情的或是机械的敷衍。当她听到他的叮咛时，连笑意加深也不自知，于是，当她把一切都收拾妥当重新抬头的一刹那，他看到了她如茉莉一般清爽干净的笑容，怔了怔，便报以她同样的笑。
“饿了吗？我先带你去吃东西？”
“不饿。”她说话时脸颊里却带些不和谐的红晕“你想带我在村子里转转吧。”
“也好。”
村里的房子大多是明清时期遗留下来的建筑，虽然风景并不逊于周庄、乌镇等江南小镇，但却迟迟没有进行旅游开发。他小时候曾在这里住过两三年，直到到了上学的年龄，被父母接回身边。后来祖父祖母过世，祖宅便空了下来。等他大学毕业，父母移民美国，他一人搬回了祖宅，过着现在这样恬淡闲适的生活，偶尔画几幅画，写几幅字，谱几首曲，或者，走出家门，给村子里的孩子上课，不求赚钱，只图一个身心舒畅。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才开始进入自己另一个角色中，写那些为都市人所膜拜的文章。
高贵，散漫，这便是他作为一个江南男子的生活，她所向往的生活。这本是她来的原因，然而，当她真正到达这里时，原因忽然就模糊了。
水道在村里曲折，向前，两个老人正在下午微醺的阳光下下棋；向左，几个妇女在河边浣衣，最原始的洗衣方法，棒槌敲击过的衣物上有皂角的清香；向右，水车吱呀呀轻响，日薄西山，劳作的村民已回家，唯有他与她在这儿听水声潺潺；向后，是他清逸的眉眼。
“怎么了？”她不小心一个趔趄，他抓紧扶住她，注意到了她捂在胸口的手。
“没什么。”她在他不注意的片刻之间轻轻呼出一口气，又恢复了原样，“突然之间接触这样的景色，可能承受不了吧，呵呵。真是一个想让人谈恋爱的地方啊~”
她拥抱他，瞬间闻见了他身上淡淡的薄荷与茶香。不是人工香水的味道，而是渗入骨子里的清冽。她知道他爱茶，且不执着于一种，各式茶都敢尝试。有一次她收到了一个包裹，是当年产的苦丁茶，本是别人送给他的，他喝不完，于是就给她寄了些，被她搁置了很久，直到有一天咖啡喝完了她才想起他寄的那些茶，已不新鲜，可她仍泡了一杯，初尝时微苦，喝下后却觉得甘凉，与平日里喝的那些醇厚的咖啡奶茶完全不同，几个月后那些茶饮完，再去茶叶店里买回同样的产品时却怎么也觉得少了几分味道，说不出哪里不同，但心里就是这样偏执。后来她问起他时，他说炒茶方法与别家不同，这才顿悟。
“闹什么？”他摸摸她的头，没有推开她。
“突然很想拥抱身边的人。”她没有说她很像拥抱他，只是说“身边的人”，同时也离开了他的怀抱。
“我们回去吧，我饿了。”她先他一步走在前面。
他只无奈地笑笑，然后跟上，直到与她并肩时才道：“晚饭我们回家吃吧，尝尝我的手艺。”
“嗯。”她看着近处有几家的灯亮了，瞳仁里立即反射出光的形状，然而她没有因为光线刺目而闭上眼，仍盯着那仿佛在远方的不远处，点头。
接着，便听见菜下锅的声音——“滋——”，充满世俗生活的味道，她忽然就想起来，她所处的那个城市，夜晚如同白昼，各色的夜总会、酒吧、歌厅总是在这时迎来他们的第一批客人，都市人的喜怒哀乐都埋葬在这些地方，哪里还见得那些温馨的场景？
直到后一刻，她看着围着围裙的他与满桌的菜，不禁愕然。那一刻她以为自己是这个家的女主人，而非借宿者，看着自己英俊的丈夫为自己献上一桌好菜，满怀感激地准备开动。可是她醒了，她看着他那被昏黄的灯光染上暖色的侧脸，强忍着想哭的冲动，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这些菜，我们吃得完么？”
“呵呵，本想在你面前好好露一手，几个拿手的菜都做了一遍，做完后才发现这个问题。”他笑得有些不好意思。
她这才发现，成熟如他，也有孩子气的一面，于是回道：“那我就尽量吃了。”
两个人的晚餐，相对无言，只有轻微的咀嚼声，他看着她灯光下的身影，有些单薄，好像开在悬崖边的一株兰草叫较弱却倔强。她身体不好却毅然独自一人从北京来到江南，来到自己身边，他几次想要开口把她一直留在这里，又制止了自己。他明白，她虽然从小就一心想要在江南古镇度过余生，心里却是桀骜的，她应该有一个与她同样骄傲的男子陪伴在她身边，不应该是他。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念头出现得多不和时宜，也就不再去想。
至少，这一刻，她在身边。
在无大马力的灯供应的黑夜里，两人来到热闹的戏台，山风吹来，将楼头的灯笼吹得一摇一摆，空气中有微凉的湿意。楼内的表演已然开始，喧闹的人声此刻却觉得有一股真实感，两人走进门便听见了一片叫好声，皮影在白幕后成像，在艺人的手中灵活地表演着各种动作。周边无论是老人还是小孩甚至是青年人都看得入迷。他不小心碰到了她有些凉的手，担忧地看向她，她摇头，笑着看那些表演，苍白的脸上带着如同婴儿一般的安静的微笑。他没有再说什么，带她走到一张空桌边坐下。
她看戏，听不懂那些吴侬软语，但也跟着身边的人一起拍手大笑，笑得浑然不觉他温柔的目光。他看她时而蹙眉，时而偷笑，嘴角也跟着勾了起来，直到表演结束，表演者与观众三三两两地走了，她才站起身，与他一同离开。
一夜无梦。
叁
她难得早起，睁眼后才意识到自己已身在江南。拉开窗帘便看见江南人家层叠的屋檐，她欣慰地笑起来。这就是她一直想要的生活，与世无争，张开双臂又是新的一天。
换好衣服，到楼下却发现他仍在睡，房门未关，屋里灯与电脑都开着，他穿单薄的衬衫直接睡下，长密的睫毛轻轻振动，睡容安详，想必又是一夜赶稿。悄悄地将床边的拨毯给他盖上，关上灯，保存好电脑里的文件，关机，退出房间，决定自己出去走一走。一出门，遇见了村里的几个小孩子，蹲在门边，像是在等……他？于是她笑了，温柔地说：“你们在做什么？”
小孩子回答的也直接：“我们在等老师给我们上课。”
她知道幼童所指的老师便是他，又想起他刚才熟睡的模样，就牵起了几个孩子的手，说：“老师今天累了，姐姐给你们上课，好吗？” 小鬼们从来没见过她这样明媚耀眼的女子，欣然同意，几人结伴去了学堂。
待他醒来，已是晚上。迷迷糊糊地看着自己身上的薄毯与关机的电脑，才想起今天应该带她去村外的寺庙听早课的，一只手撑起身体，忽然闻见了饭菜的香味。她不轻易下厨，今天却为他而忙碌起来。
当她把最后一盘菜端到桌上时，他房间的门开了。衬衫开了两个扣子，露出形状美好的锁骨，单手支着门框，向她笑了笑，如同黑夜里的光芒：“对不起，今天没带你去寺里。”
“没关系，我今天去你的学堂给孩子们上课了，午饭还是在李大妈家吃的，你昨晚赶稿，又睡了一天，现在饿了吧？我反客为主给你做的饭。”她指指桌上的菜，“呶，吃吧。”
“那好，我可以开动了。”说完，他大步走向餐桌，却突然用力抱住了她，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句：“谢谢。”便放开了，“我先去洗手。”留给她片刻失神。
又听他在洗手间喊：“一会儿我带你出去。”
她会心一笑。
夏汐是放下手头工作来江南同学家旅行的，晚上看书时突然听见窗外有笛声，她住的这间屋子，推窗便是河，而她所见的是河的对岸的青石台阶上正坐着一男一女，男子在远处朦胧的黑暗里看不清表情，只见其手中端一只笛，吹一首其好听的曲子，女子轻靠在他身边，认真聆听。两人仿佛融入水乡的夜中，静坐如画。夏汐差点以为这么美好的画面来自幻觉，若不是那笛声，怕真是幻觉吧。她手忙脚乱地拿出手机，尽可能地将这首曲子录下来，静坐在窗边，即使那对男女已将离去，也一夜未眠。
“雨碎江南。”她道。
“对，雨碎江南。”他放下笛子，不自觉地揽了揽她有些发抖的身子。
“冷么？”
“还好。”她却又靠他近了一点，“我曾想像过在这样一个场景里演奏它，谢谢你帮我实现。”
“嗯。”他将她揽在臂弯里，又想了想道：“明天我们早点出发，回家吧。”
“嗯，回家。”她点头。在父母过世之后，第一次觉得“家”也很温暖。
肆
寺庙里其实人不多，只有住持和3名弟子，却都诚心向佛，他与她来时，早课已经开始。他与她站在殿外，听他们念的经书，顿生感悟，小寺庙也陡然壮观起来。早课总会结束的，他与住持有交情，便讲明来意，说想要在寺里多待片刻，住持说前几天得了一把白面扇，自己无用，正好赠了他，他接过那扇子，想到了什么，却又一刻也待不得了，急拉着她下山，她抱歉地朝住持笑笑，只见住持双手合十，目光虔诚。
拿着那扇子，真奔书房，一会儿时间便在上面做起了文章，一面写字，一面绘山水，一面写“兰烬落”（兰烬落，屏上暗红蕉，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潇潇，人语驿边桥），一面绘这江南。她看着他认真的样子。在他终于完成工作后，缓缓地说：“我要走了。”
他一怔，将扇子立在桌子上，问道：“马上？”
“嗯，今天的最后一班车。我已经收拾好东西了。”
他默不作声，算是默认了她的离开，最后还是笑了，将扇子递给她：“我送你，扇子你拿着吧。”
“嗯。”她接过扇子，上楼去拿行李，他跟上。
伍
她拿着扇子，一秒也不愿放下，从他送她上车，到她自己坐上会北京的飞机，飞机上心脏难以承受的疼痛发作时她都不愿放下。回到家，整个人一点力气也没有，她努力从包里翻出手机，新建一条短信：“我爱你。”淡淡地看了一眼，眼里漾出水光却摇头又删除，只打上：“我到了。”看到“发送成功”四个字后便笑了，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夏汐每次想起那个夜晚，那对男女坐在对岸，眼神都会柔和起来。只不过，她不会知道，在那个女子被却确诊患有绝症，没有几天可活时，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去到那天的小镇，去见那天的男子。
而这一切，都随着江南的一场烟雨，悄然被时光掩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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