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回家

作者: 后江塘边客 | 来源:发表于2022-06-11 15:14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今日里我是睡得久了,头也昏,人也疲,坐在床口,好一阵才缓过来,心里暗暗笑自己是个享不了福的人。天光已经映过花布窗帘,点亮了帘上的花儿,花便格外的鲜,又是一个好天。忽然外头来人唤我,我还在想是谁,那人就已经在我眼前,“妈,今天起得倒晚,来吃,这粥也是急火功,没你烧的好。”哦,原来是我儿子,我真是头昏了,怎么连儿子的声音也辩不出,我笑着应声出门,“来哩,阿明呢?”

“在读书呀,还要两天才回来,想你孙子啦?”儿子回我说。我有些尴尬地笑说:“大概睡得太长,头有点昏。”心里却想,我怎么没起来给孙子弄早饭呢,不知道阿明吃了什么没有。我没好意思问儿子,怕他又笑我。

“我走了。”儿子推门而出。

“哪里去?”我急忙问道。

“上班呀,妈!快点吃饭,再去睡会,一会我喊妹子来,今天你是不是发寒热?”看起来儿子是烦我了。

家里空了,像往常一样,突然静下来,心里也变得空了。真的是老了,我想,就想找人说说话,这人不好找。儿子的粥没味道,明天还得我来烧才好。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女儿来了,进门就跟我唠叨,问我穿得暖吗,吃得多吗,我笑她说我又不是小孩,她用手指点点我,说我就是老小孩。这个女儿我最是喜爱。我问她外孙怎么没来,“读书呀,现在的小孩比我们忙。”又在读书,哦,和阿明一道,我真是老了,没记性了,我摇了摇头,怀疑自己或许真的发了寒热。

我唤起女儿的小名,像孩子们小时候那样:“阿美,帮我剪个指甲,我眼睛看不清楚。”

“好,今天天气好,先给你洗头,洗完再剪。”女儿打了水,在院子里摊开。

“头也不痒。”

“不痒也洗,好几天了,要臭了。”女儿坚持,我拗不过她,只得配合,有人服侍倒是开心,怪不得人人都想做皇帝。阿美又进进出出地收拾了一阵,让我在院子里坐一会,晒晒太阳,困了就在眯上一觉,我正想和她说说话,只一会她就说要回去趟,家里鸡鸭畜牲还没喂,晚点再来看我。“再待一会儿,”我说,可女儿非要走,笑着说我真是老小孩。这里毕竟不是她的家,我也不好留。

日头长,日头短,恍恍惚惚地感觉过了很久也没一个人来,我应该要去做点什么,不然天就要黑了,去淘米做饭,对,给儿子烧顿饭还是能做的。我在灶间里的米缸里舀了几碗米,仔细在水里筛了三两遍,又放回灶台上,突然一下子,我好像忘记了什么,刚刚心里似乎记了个事,我走出灶间,到院子里站站,又走出家门口……想不起来,来往却有人跟我打招呼:“阿婆,在干嘛呀?阿辉还没下班了吧?”

“忘记个事,正在想,他还没下班了。”我见那个可亲,便笑着回她,看年纪跟女儿差不多大,但一时想不起来她叫什么,晚上还是问问阿辉吧,哎,真的老了。我有些困,老人嘛,总是觉短又多,我回到自己的躺椅上,女儿特地给我做的软垫,很合我的心意。

睡梦里,我好像见到了我的老头子,那个臭长脸,没福气的人,走得太早,连孙子都没有抱到。他好像在向我招手,走开!我还想多活几年,看我阿明讨媳妇呢!“妈,我回来了!”我被儿子的喊声叫醒:“阿辉,回来啦,我来烧饭噢。”我挣扎着站起来,刚走到院子里,就又听到我儿子在喊“阿妈,这米什么时候淘的呀,都涨开来了。”

“什么米?”我来到灶间里,看到儿子手里捧的一篮开了花的米粒。“啊呀,我忘记了,刚刚想要烧的。”我真是转眼就忘。

“阿妈,跟你说过很多次了,不要你动,我回来会烧饭的。”看得出我儿子有点恼了,我只好赔笑:“没事,也能烧,我还做得动,还能帮你做点事。”儿子一边嘟囔着,一边开始做起饭来,我总想要帮忙,却老被儿子推出灶间:“你去坐着休息,或者看看电视去,烧好了再喊你吃饭。”我实在拗不过他,他这脾气随了那死老头子了,我只好走出去,正好女儿过来了,手里拿了碗雪菜红烧鱼,“这鱼野生的,刚刚捉起来的,被我买到了。”女儿大步跨进来,挽起我的手臂就往前堂间里去,“你先吃吃看,我帮阿哥去烧饭。”

这一对儿女,从小感情好,自从阿辉那个没良心的女人跑了以后,还好阿美照应着。

透过灶间的花窗,我能看到兄妹俩正在说话忙碌呢,在讲什么,我也去听听。

“在讲些什么呀?”我走到灶间门口笑着问。

“讲你这个老小孩淘了米却忘在一边。”儿子有些哭笑不得地说。

“噢。”我咯咯地笑起来,“忘记了,一个转身就忘记了,还想帮你烧个饭的。”

“求你别动,上一趟还烧焦了,还好那趟我回来早,不然家都烧了。”儿子看来还心有余悸。

“老小孩,忘性越来越大了,真要变老憨憨了。”女儿也在一边笑我。不一会儿桌上就摆好了菜和碗,女儿布上两副碗筷,说话就要走。我忙叫住让她一道吃,她却非要回去,难道这里还不是她的家吗?

“阿明呢?”奇怪,我总觉少个人,还有我孙子呢。

“他住宿,后天晚上就回来了,你今天问了第二遍了。”儿子又在笑我。我也笑了,好像今天是问过。

今天的天,黑得晚,竟然吃好晚饭了还那么亮,还能看到天上浅白色的月亮挂在天边,那上面住着嫦娥和吴刚,思念的地上的人儿,求而不得。儿子陪我坐在前堂间的壁角上,他手里正捧着本书看。直到太阳落尽,我们才回到屋里,又开起电视来看,演得好笑,电视里的人真做得出。

“阿明呢?”好像很久没看到我孙子了。

“老太太,今天问了第三遍了。”儿子不耐烦地回道,都没回头看我,看来是真嫌我烦了,我真问了三遍了吗?但我确实很久没见阿明了呀。

“妈,床上去睡吧。”我被儿子唤醒。不知不觉我竟睡着了,儿子关了电视,正要出房间,我突然又想到:“阿明回来了吗?”“明天啊,明天就回来。”儿子替我关了门,并嘱咐我快睡,真当我是孩子了。

这天家里来了好几个人,男男女女的,脸熟,但叫不上名字,见到我都是极殷情,奇怪的是,他们开口便喊我“阿妈”,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只能笑着请他们坐,还是要打听一下他们是做什么的,其实也没所谓他们做什么,有人陪我说说话也是好的。但是他们老喊我“阿妈”,还笑我,我问阿辉这几位都是谁,没想到阿辉也笑我说:“你不认识他们啦,再好好想想。”我又仔细端详了他们,“噢,是你呀,红袖生的。”全场都哈哈大笑,好像我说了个好笑的笑话。我喜欢看着孩子们笑,他们开心我也会很开心。但另一个男的又问“妈,那我呢?我是谁生的?”这个人我是真不认识了,“我不晓得。”我说,“是隔壁的吗?我不记得了。你们坐呀。”孩子们都围着我,像小时候一样,吵着要听我讲故事。“阿明呢?”我问儿子,我好久没见到孙子了。“一会就回来。”儿子回我说。只听得我儿子跟旁边两个男人在说我,一天看不到孙子,总要问上五六遍。

“阿妈,我们洗个头去,又好几天没洗了,正好你儿子们都回来,让他们帮你洗。”我女儿笑着说。“唉,怎么好麻烦人家,我们自己洗。”我女儿说话没轻没重的,还像个孩子。洗过头还是舒服,人都感觉轻松多了,我们坐在院子里的桔子树下,女儿帮我修修指甲,儿子则在院子的一角陪着那几位坐着说话,偶尔还要冲我这边指指点点,但他们看着亲切,不像是坏人。一会其中一个走过来跟我说:“妈,慢点我带你去医院里查查。”

“我不去,我又没毛病,去医院干嘛?”我有些愠怒并再次跟身旁的女儿强调了。

“不用你花钱,就当出去白相白相。”女儿在一旁帮腔。这姑娘,怎么帮着外人说话。

“我不去,医院里瞎搞的,我老头子就是死在医院里。”

“哦,这你倒记得。”几个男人在那笑着说。

就让他们去笑吧,反正医院是不能去的。

女儿今天来得早,天也不过刚擦亮,进来便喊我快些吃早饭,说阿五的车快到了,吃好早饭就走。“去哪里?”我疑惑道。女儿笑说要带我出去玩,去城市里潇洒。还是女儿最贴心,总想着我这老太婆,不枉小时候我对她的宠爱。女儿陪着我一起上了那个叫阿五的车,“阿弟,谢谢哦,辛苦你。”我替女儿谢谢人家,虽是驾驶员,应该也是付过钱的,但说声谢谢总是不会错的,客气点待人,人家也能客气地回敬你。没想到那个叫阿五的却喊我“阿妈”,我忙打住他,上来就乱认妈的,想必是个滑头的,我不禁替女儿担心起来。“你又不是我女婿,我也只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阿弟你认错人了。”我紧紧抓住女儿的手说。没想到那阿五到是个好脾气,也不再闹,只是哈哈一笑,然后就跟阿美说话,看起来他们很熟识。

车子到底还是快的,外面的景一帧帧快速闪过,我都来不及看,那宽阔的马路,崭新的楼宇,还有道边葱葱的树,让人感觉心都开阔了,女儿不时还跟我介绍,这是哪儿,那是哪儿,我全不认得,都是新的,要把我丢在这道上,我可回不了家了。前面那个男的关切地问我说:“妈,还好吗?不舒服就开一小点窗。”那小鬼,是改不了口了。我不觉难受,反倒新奇感更胜,不过外面太陌生了,还好有女儿陪着。“阿弟,蛮好,蛮舒服,辛苦你了。”这小鬼,车开得很稳。唉……,我们这是在哪里?

“阿美,我们要去哪里啊?这里都不认识。”我有些不安了。

“去白相,早上跟你讲过了又忘了。马上到了。”女儿回答道。

“哦,去白相呀,多余花那些钱,我们还是回去吧。”

“都快到了,现在要回去,阿五不是白开这趟。”

女儿既这么说,我也不好反驳:“下次不要了,提前要跟我说下。”

“好,好,老太太,累了就眯一会,马上到了。”女儿在笑,前头那个开车的男的也在笑。

城市里果然都是人,路上全是人,进了楼里也都是人,我好像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人。女儿陪着我在一排靠墙的椅子上坐下,说等阿五去找个人商量下下午的安排。女儿在旁边就好,只不过这里的味道有点怪。

“阿五,这里好像是医院呀?”我见阿五过来,便问道。

“妈,你认出我来了啊?”阿五显得格外地欣喜。

这孩子,从小就调皮,我笑着说:“当我傻吗?自己儿子怎么会认不出来?”

“认出来就好,走吧。”阿五笑得憨,像小时候我背着他的阿哥阿姐偷夹他一片菜叶一样。

“现在哪里去?”我不知道姐弟俩要带我去哪。

“看看医生,检查检查身体。”阿五一边扶起我一边说。虽然我极不情愿去看什么医生,自我感觉没什么毛病,而且还费钱,但被他们拖着也没办法。

那医生和阿辉差不多年纪,问了我几个问题,然后自己就在那涂涂画画,也不把脉,也不看舌苔,我回头看看女儿,心想是不是被骗了。一会医生就让我先出来,独留了阿五在里头。

“这医生看的来吗?”我问身旁的女儿。

“这也是大医院,又不是赤脚医生。”女儿笑我说。

“你们老是骗我,我要回家。”我有些气,他们总不和我提前打个招呼。

过了好一会阿五才出来,手里拿着本子和纸,皱起着眉头,看到我又笑说带我去吃东西到处逛逛。

“我有什么毛病?”我问阿五,我倒要看看这医生会不会看吧。

“能有什么,老了嘛就脑子不灵了,开点帮助记性的药。”阿五说。跟我想的一样,没什么毛病,医院惯会骗钱的。“不去逛了,”我说,“回去了,一会阿辉回来饭都没得吃了。”女儿却不同意了,说跟阿哥说好的,今天陪我外面吃饭。年轻人,总是喜欢乱花钱,也不管我喜不喜欢,硬拉着我看这些花花绿绿,领我吃东西,都是没见过的,没吃过的,好看是好看,好吃也是真好吃,但总觉得没有家里舒服,一颗心总是悬着。

女儿把我唤醒,小车开回来的一路上,我想必是睡着了,外头的天都快要黑了。

“谢谢哦,阿弟,辛苦你了。”我下了车,跟司机师傅道谢,并要挥手告辞。

那司机师傅在笑,身旁的女儿也在笑。没想那司机师傅确说要跟我一起回家去吃饭。哎,好奇怪的一个人!

累了一天,女儿帮我洗了脚,裹好了被子,说自己和阿哥,还有阿五在外面坐会,有事就喊她,我让女儿也早点睡,看她的脸色也有些憔悴,生活都是不易的。

我恹恹地睁开眼,突然心里一阵恐慌,这里有些陌生,这床被褥,这帘子,这桌上的电视机,这里不是我家!我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睡在这里的,连这是哪里我都不知道。我打开一扇又一扇门,走下一节又一节楼梯,才确定这里真不是我的家。

我一点点挪来到院子里,眼见一棵绿葱葱的桔子树,上头已经结出油油的小果,花蒂还粘在上面,倒是有趣,树下还有各色的花草,看得出主人家的趣意不凡,可这并不是我的家。我家比这更宽敞,也更深,从第一道大门算起总共三进的院落,最后的院子是我和我阿姊住的,阿哥和父母亲住在我们前一间院子里。院子里也栽着一棵桔子树,一到下雪天,树上点点挂着白,还盖在一个个桔子上,露出半片红,极好看。现在这屋子,没有人,只我一个,我只好往外走,好寻个人问问我家在哪里。穿过这一方小院,再过了两扇门就来到这房子外头,正对着一条河,这河倒跟我家门前那条有些像,不过更宽些,来回同走两条船也是绰绰有余。可我该往哪走?走起来再看吧,撞见人就好了。刚跨出两步,迎面便来了一位高挺的妹妹,正是救命稻草。

“妹妹,”我忙招呼她,向她求问,“你知道我家在哪里吗?”

“又在瞎喊,我是阿美,你女儿。”那姑娘说道。我女儿?我有女儿?

“鞋子也不穿好,摔跤了可怎么办?真的傻了吗?”那姑娘也不由我分说,挽起我的手便把我往回带。

“我要回家,你放手。”那姑娘力气大,我硬是挣脱不开。

“这里就是你的家。”她说。分明在骗我!

“阿明,阿明,快起来。”那姑娘把我请到壁角下的椅子上,仰着头冲楼上喊。这名字,确实很熟悉。不一会儿,一个半大的男孩子就从楼上下来,他叫应了一下那姑娘,又问了我好,他管我叫奶奶,我真傻了,这都是什么!

不知他俩说了什么,那男孩就跑到我跟前,埋怨我又乱跑,还说要把我绑起来。我有些怵,这些人看上去不像坏人,但又为什么说要绑我?我只能报之以憨笑,希望以我的善意换取对方的宽宥。一直到了夜里,我都没能成功从这院子里走出去,总有人拦着我回家的路。终于一个我熟悉的人出现了,我的儿子,阿辉,推门便喊我:“妈,我回来了。”

“阿辉,你可回来了。他们老是不让我走。”我赶紧告诉儿子我这一天的遭遇。

“你要去哪儿?”儿子问我。

“我要回家,我还能去哪?”我憋了一天的委屈了。

“阿妈,这里就是你家呀!”

“你也在瞎讲,这不是我的家!”我真是着急。但儿子还在跟我争论,一个个人拉出来让我认,说这一屋子就是我这根上传下来的,这里如何不是我的家。我开始恍惚了,一会又迷茫起来,我不理解儿子说的什么,也没听进去几个字,但肯定他也不想让我回家。我一刻也待不下去,这里有人要害我,儿子不能一直护我。

但每次我刚要跨出门口,不是被儿子拦回来,就是被一个小鬼揪回来。那小鬼抓得我手都疼,我只能拼命地喊叫,好几次也没人理我,这个世界怎么变得如此骇人。

我决定还是得和儿子好好说说,留着我对他们又有什么用。

“我要回家,家里人都在等我。”我哀求儿子说。

“我、阿明——你孙子,不是你的家人吗?”儿子反问我。

“这里是你们的家,”我解释说,“我有自己的家。”

“你都在这住了快七十年了,哪里还有别的家。”看我儿子那表情,不屑得很,他是见过我家的大房子,难道还不比这好吗?还说什么“七十年”,又在糊弄我。

“让我回去吧,我总要回自己家的,求求你。”我再次哀求道。

“好,那你去吧,你认得吗?”儿子生气地说。太好了,他肯让我回去了,只要走出去总能找到路的。“好,那我走了。”我高兴坏了,踏步就出了门。

往东还是朝西?走出去就是对的。我一路走,只见前方光明所在,丝毫不在意两边的色彩,更不回望走过的路。但是,十字路口太多了,一次又一次扰乱我的方向,挑战我的选择,每当我稍作思量,后面总有个声音传来“不认识路啦?”我不理睬,只管走就对了。我不知道走了多远,却总也望不到去处,看不见来路,世界空荡荡,我的身体仿佛在被无限缩小,最后连一个黑点都没留下。直到那个声音再次出现“先跟我回去,明天送你回家好吗?”是我儿子,他从后面过来挽起我的臂膀,我转过身,把我的手搭在他的手上,怔怔望着他地说:“你说的,明天一定要送我回家。”

又一个好天,儿子让我在院子里的桔子树下休息片刻,说一会儿就送我回家,等车来。终于要回家了!我都想我家的那棵桔子树了,比这棵更大些,阿爹总是会采上几叶放进米缸里驱虫用。还是要早些回去,家里人都在盼着!又过了一会儿屋子里来了好些人,他们一会围着我说笑,喊我“阿妈”,让我哭笑不得,一会又跑到一角,几个人连同我儿子咿咿呀呀的又不知道在说什么,我要走却又拦我,其中一个跟我说今天就送我回家,怕我走得累,特地喊了车送我。

“好,那就走。”我等不及了,终于他们还是松口了。

车子驶过一个又一个路口,一个个景穿过车子前的大玻璃窗拍到我的脸上,压得我心口难受,我既接不住又记不住,这让我愈加惶恐。我问他们,要到了吗,他们却总笑我多问,好像非要对我隐瞒些什么,他们才高兴,他们其实不懂,我对他们的事既毫无所知更无暇顾及,我只想回家而已。

他们让我下车,在一幢大房子面前,三开间的门面,三层的楼,门前站了一排人,看到我下来,就什么“阿嬢”、“嬢婆婆”、“老祖宗”的乱叫一通。

“不要乱叫”,这些个叫法都让我难为情,我并不认得他们。

“我要回去。”我对儿子说道。

“这里不就是你原来的家吗?”我的儿子竟反问我,然后就直把我往屋里引。那两拨人彼此看上去都熟识,亲切地像一家人,只有我,是一个不相干的外人。

刚坐下,一个半老头笑着坐到我身边,问我是否认识他,还说小时候我一直抱他,睡觉也在一个被窝里,还讲故事哄他睡。我用力地试图从我脑海里翻些记忆底片,可那里是一片虚无缥缈,云山雾罩的,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抓不住。

“不认识。”我勉强笑了笑,怕伤了人家的心,或许我真的认识他,感觉他不是坏人。

他倒不以为然,也陪着我笑,说他是柏青的儿子。

“柏青?柏青是我阿哥。”这我是知道的,他居然也知道,那真是我阿哥的儿子?“哦,你是我阿哥的儿子,我知道。”权当他是吧,不然他怎么知道这个名字。

“哟,看来还真是到了老屋里脑子变好了嘛,老太太真记起来了啊?”

“阿嬢想起来了啊?那我叫什么名字呀。”那半老头又在问我。

“阿五咯,我怎么会不知道。”

全场大笑,难道我是讲了什么笑话吗?不过,笑声让人舒服,我也开心。我们还聊了我的父母,我的阿哥和阿姊,人们伏在我的身下,听得认真,左一个老祖宗右一个老祖宗的唤我。说得多了,我也乏,虽然不知道这是那里,但一屋子的人还是亲切,我渐渐地也不紧张了,眯起眼养养精神,再回家去。

“阿嬢,今晚睡这里好吗?”那人又问我。

“谢谢啊,辛苦你们,我还要回去的。”他们倒是热情得很,让我怪不好意思的。

“带你来过了,是你不要留的哦。明天不要再说什么回家噢!”我儿子调侃我说,我根本不懂他说的什么,不过,自己儿子,又有什么好争辩的。一排人在门口送我们,一个个面目亲善,像久违的亲人。

不记得过了多久,我感觉眼前蒙了一层纱……吓得我歇斯底里地大喊“我看不见了”,我只得伸开手,一点点摸索着前进,嘴里仍在喊着“我看不见了,我看不见了”,不时踢到一些桌椅之类的障碍物,便觉这个世界更让我恐慌。良久,才来人接应我,扶我坐下,不停地发问,但我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须臾又带我上了台阶,交到另一人手里,“阿明,奶奶看不见了……”,我依稀听得这些。

一开始的慌乱慢慢就淡了,所见与不见对我并没有太大影响,在那片迷蒙中,家始终在不远的那里,有光在指引我,循着那光我也可以回去,只要摆脱了身上的束缚——有人把我绑在了椅子上。

“干嘛要绑我,放开我。”我哀求道。

“你还乱跑不乱跑了?”那人问我。

“不跑了,放开我。”我再次乞求。

他终于解开了我的束缚,那光就在前方,我刚迈开步子,那人却又拦住我问道:“去哪里?”

“我回家啊。”我回他,多奇怪的问题,我出来了那么久,不该回家吗。

“刚说好不乱跑,你来,坐好。”

“疼,疼,别抓我。”我哀嚎起来,身上被紧紧地勒住。隐隐间我又听得“哥,你弄疼奶奶了。”

他们终究还是不让我走,我只得死命挣扎,家里人都在等我,我阿爹,阿妈在唤我。可我就是动不了,简直是要急死我。

“放开我,我要回家。”我挣脱不开,只能一遍遍的哀求,但没有人再理会我。

唉,好像有些松了,我奋力一起,居然站起来了,那就好,只要能走起来就好,老天爷为我指引回家的路。

半道上,有人急切地叫住我:“阿妈,别动!你怎么跑出来了,怎么还拖了把椅子?”她帮我解开了身上的带子,又领我走了一段,一会又听她喊:“阿明,叫你看好你奶奶,你人呢?你奶奶差点掉河里去。”

这姑娘人好,她帮我擦擦拭了身子,又帮我洗了头,扶我上床,让我睡上一觉,说明天就回家。我也是有些累了,在梦里,我又看到我阿爹,阿妈还有阿哥,阿姊在唤我,“小妹,怎么还不来,再不来,我们就走了。”“你们去哪里?”我发起急来,“等等我。”

我没有力气再走了,甚至连站起来都变得艰难,说不出话,也看不到东西,就好像被关进了一个黑匣子里。我告诉身旁的妇人我要回家,但话到嘴边却变成咿咿呀呀,像个襁褓中的婴孩。那妇人手脚粗笨,完全不顾我的感受,只往我的嘴里塞口粮,直到满嘴的食物从嘴角漏出来才停下。她帮我擦身,把我像块木头似的翻来翻去,我稍作抵抗,她便凶我说:“阿婆,你再这样我就不管你了。”我倒真是有些畏惧,如今这情形,她若不管我只好去死了。

到了夜里,更是可怖,无论我如何喊叫,都没有人理我,偶尔一次眼前一亮,随之而来就是一句吼声,再一瞬,就又黑了,我便不敢再喊,世界再归于沉寂。我好似落进一口深井里,封了井盖,只露出一线天,我冲那缝隙呼喊求救,可井里只回荡着我自己的声音。

突然有一日,天开了,我看见阿辉,阿美,阿五,阿杰,阿鸣站了一排,孩子们都含着泪,声声喊着“阿妈,阿妈”。女儿的眼泪都已浸湿了脸颊,一下就伏倒在我的床头,儿子们个个神色极尽哀伤,呆立一旁,无语凝噎。我的话又到了嘴边,可是怎么也说不出口——“小孩们,你们去哪了,怎么不来找我?我拼了命地想回到你们身边,回到我们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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