挚友

作者: 醉眠芳草间 | 来源:发表于2021-08-04 04:59 被阅读0次

    01

    整理电脑相册,又看到了它。它是陪伴我三年的一条狼狗,名字叫大奔。我算了算,从2013年到现在,八个年头过去了,如果按照一年狗的寿命相当于人类七年的话,那么大奔应该有56岁,已经过了青壮年,渐渐走向衰老了。

    大奔初来时,只有5斤重,是一个还没有断奶的小狗崽儿。它是坐着车经过二百多公里的颠簸才到的我家。

    它在车上,被关在一个黑洞洞的盒子里,那两个通风的小孔,也只能让它看到车的四壁。没有新鲜的空气能吸进那个稚嫩的肺腔。

    乍暖还寒的初春,它又刚刚离开妈妈怀抱,所以它卧在纸壳箱里,一定是寒冷的,害怕的,无助的。它下车时,身体还在发抖,身上沾满了呕吐的秽物。

    它下了车就有了感知,马上奔我而来。它是很有灵性的,它在一群人中,很快清楚自己的新主人是谁。

    我怜爱地把它抱了过来,打来一盆温水,仔细地给它清理了身体。它回到地上,抖净身上的水珠。我给它端来一小盆稀粥,里面加进一点菜汤。它伸开长舌,居然呱嗒呱嗒地吃了起来。

    那个晚上,我给它烀了一点骨头汤,算是正式欢迎它的到来。它吃饱了,我把它抱过来,它趴在我的腿上。一团很柔软的生命,有着滚烫的温度。我抱着它,像与一个知己要作彻夜长谈。

    这一年,我刚刚回到家乡。为了一份回归田园的楚想,先生费尽周折,刚刚在县城附近找到一块合适的地方,造起了房屋。可是房屋落成,他在云南的同学打来电话,请他出山,去给他的一个公司做总工程师。他碍于情面,只能前往。

    大西南与大东北,山水遥遥。偌大一个房子,空旷一个大院,只留下我一个人。我也是可以陪同前往,去找一份事做的,可是这不是我们想要的生活,我们拼尽全力,奋斗半生,就为了这一个回归田园的梦想。如今,我已经触碰到了梦的边缘,我要守在家中,经营我的田园。

    好了,大奔来了,它可以给我作伴了。我找来一个扁平一点的纸箱,在里面放上一个小垫。它只进去一次,就知这是它的小窝。要睡觉了,我躺在床上,把纸壳箱放在床边,大奔自己就笨拙地爬进去。圆滚滚的小身子,好像就是一个球,趴在箱中偏个头,用温和的眼神向我望着。

    它也需要陪伴啊。在这个静静的夜,我们彼此对望,它不叫,我也不说话,偶尔伸出手去摸它一下,它就撒娇似的把小身子抻长一点。

    我的卧室连通外间的阳光房,阳光房有一小块地,留待冬天在里面种小毛毛叶子菜。大奔要排泄了,很懂事地从小窝里爬出来,到阳光房门前去静静地等。我打开玻璃门,它就直奔泥地而去,屙完屎尿乖乖地回来,再爬进它的小窝。

    彼此困倦入睡了,它没有一点不适。轻轻地一呼一吸,睡得十分香甜。不知是不是我给它带来了安全感,如果是,我是十分高兴的。这样一个小动物,有缘与我相遇,我自当十分珍惜才是。


    02

    一个团团乎乎的小生命就在我的眼前,温顺而又乖巧,它的目光是那样的清澈而又灵动,寻寻觅觅的眼神,有迷茫也有无尽的探索欲望。我每天的重要任务是把它喂好,它一天天胖起来,浑身的皮毛发亮,跑起来几乎看不到四条小腿,简直就是一个毛毛球在地上,滚来又滚去。它滚来又滚去,把个大院弄得很有生机。

    小时的大奔哪里看得出是一条狼狗,那就是一个跟屁虫啊,我动它就动,我停,它就扬起短短的小狗脖,静静地看着我。它从我的脸色上能分辨出我的情绪是好是坏,我若高兴,它就会寸步不离左右,不时扯扯我的裤脚,要不跳起来咬咬衣襟;如果发现我的情绪低落,它会和我保持距离,若即若离地跟着我,不再像我高兴时那样胡搅蛮缠。

    有一天我坐在院中有事情做,顺手就扔给大奔一个汤匙。它用小蹄子一拍汤匙,汤匙便发出啪拉拉的响声,它就歪着小脑袋,定定地看着;等那汤匙停下不动,不再有声响了,它就再挥一下小蹄子,让那小汤匙继续唱歌,它再歪着脑袋津津有味地边听边看。

    这样反反复复,乐此不疲,一玩玩上好半天。我在旁边看着它,也觉得有趣。它多像一个心思单纯的小孩子呀,它的欢乐情绪传导给我,我的心情也莫名地轻松起来。

    我如果来了兴致,也和大奔一起玩。那天我拿了一根长竹竿,在一端拴上一块红绸布,我站在原地,随意地把竹竿指向一个地方,它就奋不顾身地扑过去,企图用小蹄子抓住那块红绸布。我在它将扑未扑到之时,迅速摆动竹竿,它就重新跳起,继续去做它的无用功。我摆动竹竿的手臂有些酸了,扔下竹竿不玩了,它却意犹未尽,还在拖着那根竹竿往我的眼前送,让我想起一个玩得正是兴起的孩子,你让它就此罢手,还是有些难的。

    还有一件事情,是我最喜欢大奔的一点,那就是它对食物的喜爱和珍视。它的大长舌舔舐起食物总要发出呱嗒呱嗒的声音,急促而有节奏,感觉出它在渴望得到满足后的愉快心情。它对洒落在饭盆外的每一个米粒都要细心地用舌头拣拾起来,每次吃完,饭盆就像人用心洗过的碗一样干净。

    它吃完了饭,我如果在它的身边,它会用一种柔和的目光和我交流,我看得出,这里有一份感激,也有一种朋友间互致问候的尽在不言中。

    我爱看大奔吃饭,听它吃食物时的声音。这种最简单的陪伴,最简单的快乐,让我忽然看到了生命的影子。人和这些小动物,都是这个地球上的主人,也是这个尘世间的过客,人自诩是高等动物,但在寻找快乐的能力上,却远不如一个小狗狗来得直接,来得痛快。索性就让自己也这样简单一点,只过一种自给自足满足温饱的日子不可以吗?

    大奔带给我快乐,也不断地给我制造麻烦。那天我放上一大澡盆温水,用过之后水还清清亮亮,就想把大奔也放进去,让它也洗洗干净。它可能是有恐水症吧,抱过来它拼命往我怀里钻,我强行将它按进水里,它的两只前爪就死死地抓住大木澡盆的边沿,直挺挺地立着,就像一个倔强的娃娃。我就势一只手把它控制在盆边,一只手往它的身上撩水,喷洗发液。

    手忙脚乱总算给它洗完放到屋内,它的第一个动作是站稳了然后一阵狂抖,皮毛上的水被甩干了,我那白白的墙壁却遭了秧,到处都弄得湿漉漉的。

    这个蠢家伙!它不配享受这样好的待遇。赶紧开门给它放到室外,让它自己去晾着吧。

    等我收拾完室内再去院里找它时,遍寻不见,继续搜查才发现,它钻进一条地垅沟里,正在满地打滚呢!弄得我哭笑不得,上前抱出来,照着它的圆屁股拍了两巴掌。

    后来再给它洗,完事之后就把它用旧浴巾裹起圈在室内,直到它的皮毛干透才让它自由活动。不知不觉间它已长大,与它角逐总是我败下阵来,再也没法给它洗澡了。

    03

    朋友送大奔来时告诉过我,说大奔有纯正的狼青血统,它的父母亲都是一代狼青。随着大奔的成长,它的狼狗特性开始显露。静若处子,动如脱兔,再细微的声响都逃不过它的耳朵。它对动态的东西兴趣十足,院中翩跹一只蝴蝶,起落一只鸟儿,它都做捕俘的姿势,静静地等待机会。

    它会像人一样,匍匐前行,在悄无声息中,去捉老鼠,清晨在狗房附近,经常可以看到半夜出来偷窃而被它用蹄子拍死的老鼠。它把老鼠拍死,就当作战利品摆到一个地方,静等主人点验过它的功迹把这些老鼠埋掉。

    大奔很喜欢我对它的褒奖,夸它两句,它像听懂了似的,面露羞怯但十分满足的神情,围绕在我的身边,大尾巴得意地摇来摆去。

    大奔有时也会耍小聪明,如果饭食中的荤腥少了,它会哼出一种唧唧歪歪不满意的声音;如果它有要求而未得到满足,它吠叫的声音十分短促而且音阶不高。这些都是有别于它示警时发自胸腔那种震耳欲聋的狂吠之声。

    它长大一些,对主人的依赖却不减半分。每每我坐在院中做活,它就会静静地趴在我的身边,眯缝着眼睛,做熟睡状,那条大尾巴不时地向我的身边扫一扫。我如果高兴,伸手去它的脖颈处挠一挠,它会就势四仰八岔,让你给它的全身挠痒痒。它很会撒娇。

    有时我去院外,把它关在大门里,它就昂着头,不停地叫,边叫边沿着大门搜寻,看从哪里能钻出去。它一旦把门拱出缝,就快乐地倒腾着狗蹄子,一蹿一蹿地奔我而来。

    有一天我进城,把它扔在院里。它声嘶力竭地吼叫,似在不让我离开。

    我归来下车打开大门,不见它在门旁守候,却见大门口的火烤石砖上,到处都是一小堆一小堆的泥土,上面还乱七八糟地有木棒,有小柴禾棍儿,有破抹布,有一把大竹扫帚……天呐,什么情况?

    我搜寻大奔,见它远远地坐在它的小房子里,两只眼睛狡黠地直瞪着我。

    瞬间,我明白了,这些坏事都是它干的!

    能想象到它见我扬长而去时的愤怒!它钻进院门两边的花池子里,奋不顾身地用那两个小前蹄挠啊挠,左边的挠一气,又到右边挠,挠得洋洋洒洒,挠得十分解气……这也不能算完,去找一切能找到的物什,给你一样一样地铺排在大门口!

    这个狗东西。

    那个冬天,朋友来我家,拿了一大包饭店打包回来的大骨头。

    这时的大奔长大了,犬牙坚硬锋利,再大的骨头到了它嘴里,渣都不剩下一点。

    我拿着装满骨头的口袋到了它近前,想着给它倒出几块。谁知那骨头冻在一起成了一大坨,我一倒,乖乖,忽拉一下全出来了。

    偌大一堆,怎么能一次给它?我伸手去往回捡,它盯着我的手,由胸腔里发出低低的吼声,吓得我赶紧缩了回来。

    不行,还得收回来一部分。

    转身去找了一根细木棒,想敲开那个大坨。

    我拎着找来的木棒走到狗房和车库中间快接近它的位置时,它明白了我的意图,腾地蹿立起来,两条前腿把我抱住摁在墙边,同时张开那个犬牙交错的大嘴,边啊乌啊乌由胸腔里发泄出愤怒,边一次又一次叉向我的胳膊。

    完了,我的胳膊……这个狗东西,真是翻脸不认人!我挣脱不掉,任它发狠,片刻后它放下了我,去守护那堆骨头了。

    我急急回屋,脱下棉衣,看看我的胳膊伤势如何……原皮原色,一点痕迹都没有。再看看那个棉衣袖,平平展展,完好如初。

    我又明白了,它是用吓唬我的方式,对我的行为提出严正警告。

    我从屋里出来,去找了一个长长的大木棒,直奔它而去……

    它在我走后,就知道自己犯了不可饶恕的大错,放下骨头钻进了狗房。

    现在,我站在狗房门口,它低眉顺眼地看着我,两只大耳朵低低地垂在头上,一动不动地半卧着。

    “大奔,你出来!”我气势汹汹。

    它一改刚才与我对峙的模样,一声不吭,乖乖地溜出狗房,随即大脑袋贴着我的裤腿,轻轻地擦来擦去。

    那一刻,我的心软了。

    想想,大奔平时不是这样的。

    再喜欢吃的东西,你不给,尽管馋得口水横流,大舌头在嘴里直索罗,也不会拱到你的手里来夺,来抢。

    那么今天的事呢?是它觉得我是把这些骨头给它了,给出去的东西怎么还往回拿呢?

    我的火气也消了,放下木棒,在它的头上摸了摸。


    04

    大奔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攻击性,除了主人,它对任何人都存有戒备之心。这大概就是它的天性吧,它的世界除了自然风物,眼中也只认得主人了。夜晚它很少静静地安卧,而是沿着大门边,不停地逡巡。马路上远远地有人走过,只要捕捉到影子或听到声音,它就会凶悍地狂吠不止。偶有客人造访,我把它拴起来,它在有限的活动范围内,不停地腾空跃起,用它那呜汪呜汪的狂叫,来显示它的尽职尽责。

    它成龄之后,稳健成熟许多,对进院的来访者不是逢人就叫,而是有选择地叫了,大多是在客人要出门而且是背包拿东西时,才会发出那种阴森恐怖的骇人声音。

    我有时给它指令,让它停止,它会静下来,用眼睛观察着我和客人的举动。它唯主人的马首是瞻,它对主人的忠心坚贞不二。

    我有时领它上山,在山道无人的地方解开狗链,让它舒服地自在一会儿。无论走出多远,只要发现岔路口,它一定会坐下来,边伸着粉红的长舌,从嘴里哧呼哧地喷着热气,边耐心地等我。我来了,它看着我,我抬腿迈向哪一边,它便向那一边一跃而起。

    我听到远处有野鸡突噜噜的飞起,也听到有鸟儿喳喳的叫声,我知是大奔在骚扰它们,大奔不知自己能耐几何,妄想扑到它们,把它们惊得四下飞散。

    这时的大奔别提有多高兴,它一蹿就是几米远,在我的眼前像风一样飘来飘去。无论它怎样撒欢,准在我的呼喊范围之内,我只要高喊一声大奔,它准会嗖地蹿回到我的身边。

    我会想起大奔在崽崽时被我放在草丛中的情景,我有些恶作剧,也是想测试一下它的胆量。它当时个子不及草高,在草丛里拱来拱去,我只看见草丛在动,看不见它的身影,我以为它会害怕,会惊恐地大叫。可是它没有,它在草丛里奋力地左冲右突,终于钻出一条回到路面上的路来。它很小时就是勇敢的,无畏的。

    因为大奔的这些品性,也因为它不舍左右的与我相伴,我一个人在空旷的大院和房子内住了一年,并没有感到寂寞冷清和害怕。

    大奔成龄后,身重已达八十多斤,皮毛变成了铁青色,尾巴根上那撮三角形的白毛没有了,通体显现出健康的光泽。这样一个大家伙,食量也是大的惊人,它离不了荤腥,大骨头,猪肺子等等必须给它备足。别人喂狗都是一天两遍,大奔从来都是三顿饭,为了它,专门置办一个冰箱,夏天做好一锅饭,一半给它当天吃,一半放到冰箱里。

    友人对我养大奔,给予极大支持,每次来,都带来很多鸡鸭鱼的边角料和骨头等,我把它们存进冰箱,每次煮食时都给大奔添进去一些。

    先生从云南回来了,我们的生活步入正轨。到了农闲无事可做,也想四处走走,去儿子家住上几天,国内国外地逛一逛。每每这时,我们就要请人看家来喂大奔。我们每走一次,大奔都是上火的,回来时就会发现它的眼睛有些红,眼角有黄色的分泌物。

    我心疼大奔啊,可是怎么办呢,我也不能被它拴住,失去自己应该享受的生活。想来想去,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只能给它再找一个好主人,一个能善待它的新主人。

    这个决定一做出,内心是刺痛的,挣扎的。生命的美意,以一个个平凡瞬间呈现出来,大奔带给我的快乐,就在每一天的琐碎日常,我清楚这种感情的珍贵,才会越发地对大奔不舍。

    但是无论如何,我必须面对现实,长痛不如短痛,这是终将要有的一场告别仪式。

    为大奔新选的主人也是一个爱犬之人,他早已结识大奔,多次表示了对大奔的喜爱;他的家里还有一个大男孩,男孩与犬可以称兄道弟。我觉得大奔到了那里,会得到更多的爱,天性会得到最大程度的释放。

    当一辆白色的小卡车开进院中,我把狗链交到大奔新主人的手上时,大奔立刻明白了。它没有抗拒,没有狂叫,只是深情地凝视几秒,然后乖乖地踩上踏板,上到车厢。

    我转身进屋,眼泪在无声息地奔涌。大奔只知道我的无情,它能否知道我的纠结?这种悄无声息地告别,是一种撕心裂肺的痛。这种痛是内心里的一片霾,经年累月之后,依旧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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