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情说爱专题周刊稿】
西伯利亚的寒风低声嘶吼,哐哐地推搡着店门。眼前一碗金针菇酱卤的豆腐脑,袅袅升腾着热气。纤薄透明的小笼包,需要小心翼翼地夹起,沿着中部靠下的位置咬开,吸吮奔涌而出的鲜香肉汁。还有一颗茶叶蛋,尚有些烫手,在桌子上轻磕两下,手压着滚上一滚,很快就能剥了。
这样的剥法,还是她教我的。
那是二十五年前,我刚上高中,十五岁,1991年。饭都很少吃饱,别说茶叶蛋,连鸡蛋都少见。父母外出打工,只剩我寄养在爷爷奶奶家里,还有姑姑叔叔两家八口挤在一起。我从小生的瘦小,每次吃饭就像孔融让梨,心有不甘却只得放弃。
吃的少不代表饱了,又是长身体的时候,那种连睡觉都无法压抑的痛苦,我开始挪用学费书本费取暖费。每每浪迹校园外的烧饼摊,包子铺,油条小店,羊杂担子时,红光满面换来的是老师家访和一顿胖揍。我却觉着值得,只是再没有机会过手一毛钱。
“南仔吗?”或许是我站在一小锅茶叶蛋前时间太久,一个红袄蓝裙的身影映入眼帘,我赶紧咽下最后一团口水。烟火气息夹着一股淡淡的雪花膏香味,仰头正对高隆的峦丘,再往上是浅浅麻子为底的高原红。晋南烧饼张老板的媳妇儿,春花阿姨。
妈妈出去打工前,和街坊四邻关系都不错,听说怀我的时候,烧饼摊就有了,先是张师傅自己,过了两年春花才来。那时候,春花还是个小媳妇儿,二十岁出头,开始帮着打打下手,后来开始卖茶叶蛋,卤豆腐,因为长的丰满可爱凹凸有致,还有个外号“烧饼西施”。
十几年的光阴,老板背越发驼了,成天大声地咳嗽。而春花就像怒放的牡丹,红扑扑的脸上反射着光,忙里忙外偶尔擦一把汗不见疲惫。我经常去买烧饼,但极少买茶叶蛋,卤豆腐吃过一次还烫了嘴,所以她是认得我的。
“你妈妈回来了吗?”她过来习惯性地要摩挲我的头,我往后一退,也不说话,依依不舍看了一眼蛋锅,扭头走了。“哎,南仔!这孩子。”剩下她尴尬的呼喊,还有那淡淡饱满的香气。
第三次躲在门房后面偷看时,她忽然像一阵风一样跑了过来,咯咯直乐把我堵在墙角。“长大了,不认人了。”她一脸得意,好像是她在一直偷看我似的。我憋红了脸,喘着粗气,不敢抬头。“是不是想吃烧饼?”眼皮下伸过来两个刚出炉的糖火烧,有些老皮的手指被烫得发红。
我摇了摇头,其实肚子有些饿了,再说糖火烧可要比咸火烧贵上2毛的。“那给你这个。”另一只胖胖白皙稍有粗糙的手递了过来,一颗黑褐色的茶叶蛋。一些裂缝往外渗着茶汤,一些裂缝不小心裸露了Q弹紧致的皮肤,香气扑鼻。
“哎呦,拿着吧,男子汉大豆腐,还跟阿姨客气。”我的手还没敢动,就被她大力地拽出来,烧饼鸡蛋一股脑塞到怀里。“你是不是吃不饱啊,饿了就来找阿姨。”她还是用手呼啦了我的头,这次没有躲,吃人家的不能躲,这点礼仪还是要有的。
就像一只护食的小狗,我转了几圈都找不到人少又背风的地方。最后在街口录像厅的二楼楼梯,流着眼泪吃完了一个火烧还有茶叶蛋,另外一个火烧用练习册上撕下来的纸包起来放到书包的最深处。
每天上学我都会远远地和她打招呼,只是挥手,不喊也不说。她总是在忙,不一定能看得见,但只要看到我,手边有什么就拿起来冲我一扬,一个烧饼,一碗豆腐,或者一个茶叶蛋。我摇头,她招手,仿佛那僵持的十几秒是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光,她心里有我,我心里有她。
今天没有考好,昨晚姑姑和叔叔大吵,两家孩子打架撕破了脸,大人也亦步亦趋,站在不大的屋子两侧对峙。我把头埋得死紧,一样堵不住尖利的咒骂声。明天又要请家长,挨打不怕,只是不知道该叫谁去。她?
等着天已经深黑,张师傅的门口客人越来越少,玻璃匣子上的托盘里烧饼所剩无几的时候,我才悄悄挪过去。却没看到她,才想起这个时候她可能去两条街外进货。要是路上遇到她那就最好不过。哼着歌,欣喜地边跑边跳,连接妈妈从火车站回来都好像没有这样的开心。
远处扑闪的路灯下,仿佛传来她的声音,急促恐惧地嘶喊,又好像被人捂着时断时续。隐约两个狐狼般狡黠健硕的身影,围着她腾闪,低低淫笑。“春花阿姨!你们在干什么!”从来没有过的男人热血,那一刻陡然爆发,我不知道是怎样的勇气,让自己无所畏惧,抄起书包飞抡过去。
跑近才发现,她衣服凌乱跌坐在三轮车下,面粉鸡蛋散落一地。而我加上书包带才有对方高。我跟疯了一样,吱哇乱叫,抄起什么扔什么,鸡蛋乱飞,面粉四起。被人狠狠打倒在地,又爬起来扑上去张嘴就咬。又被人一脚踹开,顾不得肚子生疼,冲着对方伸手就抓......
闻讯赶来的乡亲们两三个人才把我抱住,我闭着眼大哭,手上脸上身上到处是血,反倒春花惊魂已过,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我。我在家睡了三天,好像一直有人坐在床边,熟悉的雪花膏味道,烧饼芝麻的清香还有茶叶蛋浓郁的芬芳。
“没想到南仔这么厉害,阿姨谢谢你。”她又摸我的头,我在她眼里永远是个孩子吧。“幸亏都是皮外伤,要不然阿姨可怎么对得起你妈妈。”她低下头,拨弄着碗里渐渐没了热气的鸡蛋。
“你这几天就顾着睡觉了,都没怎么吃东西,阿姨给你剥个茶叶蛋。”她拿起一颗,抖了抖汤汁,轻轻在小桌上磕了两下,然后手掌放平,压着滚了几个来回。找到翘起的一块蛋片,顺势一扯,圆润光洁,白里透黄的茶叶蛋剥好了。
这是她喂我吃的最后一颗茶叶蛋。
那晚袭击她的流氓,关了几天就放出来,不但扬言要见我一次打我一次,还隔三差五跑到春花的小店门口污言秽语。张师傅他们呆不住,准备走了。
临行,她包了二三十个烧饼和一塑料袋茶叶蛋给我。我没有接,只是微微抬了抬双臂,低下头。她却忽地靠上来拥我入怀,温暖的胸膛把我闷得喘不过气,可我不愿意挪开,哪怕眼泪尽湿,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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