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有神经病，而且听见说我疯癫，说我有神经病的话，倒反格外高兴。

                                                      ——章太炎

---

听见说我疯癫，我倒格外高兴

民国大师云集，自称疯子并引以为傲的唯有章太炎一人。他的疯言疯事被津津乐道，堪称传奇。

1

“以大勋章为扇坠，大闹总统府”。

                                                    ——鲁迅

袁世凯称帝，章太炎大怒，欲力挽狂澜。

新婚不久的章太炎，不顾妻子拦阻，直奔京城。

寒冬腊月，章太炎脚蹬一双破棉靴，手持一柄鹅毛大扇，扇下吊着一枚景泰蓝大勋章，直闯总统府。

接待员让他出示名片，章太炎白眼一翻：“我是在上海坐过三年西牢的‘章神经’！”

袁世凯派部长总理轮番接见，自己就是不露面。章太炎火冒三丈，骂骂咧咧往里闯，警卫阻拦，章太炎抄起桌上的花瓶朝大总统画像扔了过去。

袁世凯死活不出来，章太炎也走不了，他被软禁了。

从此，一日三餐供着，一月5000大洋拿着，就是不能回家。

老爷子一生最富有的时期，却没了自由。

被困笼中，章太炎锋利的笔杆子发挥不了作用，他就拿看押警察开涮。

他一口气雇了十几个厨子伺候他，命他们喊他“老爷”，他知道这帮人是警察假扮，因此一不顺心就打鸡骂狗，摔盘子砸碗。

袁世凯指示:骂人由他，毁物再置。

章太炎一日不停地骂，吃饭骂，写字也骂。他写“袁世凯”三字以掌击之，还写过“死耳”二字赠人。

1915年，他写了“明年祖龙死”五个字。

第二年，袁世凯果然暴毙。

章太炎获得了自由。

2  “明亡于清，反不如亡于李闯。”

                                              ——少年章太炎

章太炎原名章炳麟。太炎这个名字是后来起的。

因钦慕顾炎武的学问人格，他改名绛、号太炎。

章太炎一生反清反满，民族仇恨的种子来自家训。

章太炎生于人杰地灵的浙中，家学渊源。

他最早的老师是他的外祖父朱有虔。

在学古典经书时，章太炎偷读了“少儿不宜”的《东华录》。

书中所载的文字狱惨案，在太炎心中激起切齿痛恨。

从此，异种乱华成为他心中的第一恨事。

有次外公讲到“夷夏之防，同于君臣之义”，《春秋》有谓“内诸夏，而外夷狄”的观点。

小小年纪的太炎语出惊人：“明朝在清朝灭亡，倒不如亡在李自成手里。”

外公惊诧，也暗自高兴，虽然告诫他不要乱说，却赞同他的说法:“李闯虽然不是善类，但后代未必差啊！”

章太炎由此明白种族革命思想，其实一直存于汉人心中。

反清思想让章太炎厌恶清朝的一切。到了参加科举的年纪，聪颖的章太炎却整日呆在深山乔木间，捧读史传和诸子百家。

二十三岁，父亲去世，太炎以深衣(汉人古服)装殓慈父。章家入清八代以来，即使做了清朝官员，也坚守汉民习俗，汉族心脉由此传承。

前往杭州，从朴学巨子俞樾问学，在俞先生主持的话经精舍受业。俞先生学识渊博，绝缘声色，为人治学自成一派，太炎得遇良师指点，学识增益的同时，秉性中的桀骜也更加彰显。

二十六岁时，章太炎对于战国诸子文字音训的考订， 已积累厚厚的两大册， 以札记体行文，从训话到经义再到史地、历法、典章制度……以方法论而言，乾嘉以来治学的正路。

从师八年中，太炎读完了想读的书，并娶妇成家。而同时代的文人如康粱严复们，却在啃着八股文，因此，太炎日后可以独步国学届，成为文化殿军人物与他十多年的潜心治学有很大的关系。

读完想读的书，才能说出想说的话。文坛泰斗 章太炎驰骋学界，笔扫千军的底气从何而来？那便是他几十年海量的深度阅读。当然，还有祖先传承的爱国热血。

3.兄弟不怕有神经病，只怕富贵利禄当面现前的时候，那神经病立刻好了，这才是要不得呢！

                                                ——章太炎

章太炎处事狂狷，架鹜不驯。 清末民国从慈禧到袁世凯都被他骂了个遍。甚至本阵营的同袍也不放过。

他骂吴敬恒：“善钳尔口，勿令舔痈；善补尔挎，勿令后穿”等语，刻骨而恶毒。有一次，竟骂温文尔雅的蔡元培为法国人，非中国人。蔡先生涵养高，只是面露窘色。

听见说我疯癫，我倒格外高兴

他和袁世凯闹翻，以花生米佐酒，去花生蒂时，大声说，“杀了袁皇帝头也”，惊呆了旁边袁氏的手下。真是放纵而豪气干云，一派名士狂生做派。

不过他最乐于交战的是康有为和梁启超，打败这些维护异族统治的对手才更有成就感。

一九0一年夏天，章太炎发表《正仇满论》出炉了，明确与康粱改良派决裂。

当时，康、梁正在海外组织保皇党，意图取得华侨的全力支持。他们认为中国积弱之因“分因之重大者，在那拉氏一人”，对于光绪则极度推崇。

章太炎大不以为然。他说：“所谓新政者，亦任其迁延堕坏而已。何也？满、汉二族，固莫能两大也。”

他力主排满，只有浴血推翻清朝腐朽统治，中国方能发展为近代民主国家。

该文是中国近代史上首篇公开指名批判清王朝和光绪皇帝的文章，引起坊间轰动。

太炎的恩师俞樾因此气急难平，他无法原谅他这个造反成性的弟子，斥骂他：“……背父母陵墓，不孝；讼言索虏之祸，毒敷诸夏，与人书指斥乘舆，不忠。不孝不忠，非人类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

俞樾对太炎的言行早有腹诽，这些话的攻击分量相当吃重。八年的师生情义再难维持，不堪修复。

章太炎于是作《谢本师》一文，宣布脱离师生关系。

与康梁的论战一直是太炎主政民报时期的任务。其实对于国家病灶的所在及危害，双方指认大致不差，而其所开药方则迥异。

康氏是要消炎止痛，使得“臣下人人得尽其言于前”；而太炎根本是要清廷滚到一边，至少是要鞠躬下台。

听见说我疯癫，我倒格外高兴

对于学术的态度，康有为的随意性较大，此点令治学严谨的章太炎大怒。

康氏以为民国肇建，纲纪荡然，是推翻满清造成的恶果；

章太炎却认为明以后，史魂断裂，正是清朝造成国魂史魂的断裂，与康氏之认识或曰结论，真个是针锋相对，南辕北辙。

即使对中山先生这样的完人，也不吝火药。

马君武先生曾以“亚洲第一人杰”概括中山的价值。说“孙君具有一种魔力，能使欧美人士无论其居何等地位，一接谈之后，即倾倒赞美之”。

而章太炎认为中山先生私德高尚，但做大事优柔寡断。在与中山先生二十几年的交往中，太炎既有怨艾、狂骂、构陷，也有推许、倾倒、爱护。

终其一生，他与中山的关系可谓爱恨交加。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天赋异禀的狂人们必定也有无法逾越的人性弱点，但也许正是这样的缺点，让他们更具传奇色彩。如果不是这样的桀骜不驯，我们就无法读到如下精彩自述:

“大概为人在世，被他人说个疯癫，断然不肯承认，除那笑傲山水诗豪画伯的一流人，又作别论，其余总是一样。独有兄弟我却承认是疯癫，我是有神经病，而且听见说我疯癫，说我有神经病的话，倒反格外高兴。为什么缘故呢？大凡非常可怪的议论，不是神经病人断不能想，就能想也不敢说。说了以后，遇着艰难困苦的时候，不是神经病人，断不能百折不回，孤行己意……为这缘故，兄弟承认自己有神经病；也愿诸位同志，人人个个，都有一二分的神经病。”

对如此经纶满腹又赤子般坦荡之人，哪个大师文人会真的恨他?

被他骂过的胡适称章太炎是“清代学术史的压阵大将”。

蔡元培评价章太炎：“这时代的国学大家里面，认真研究哲学，得到一个标准，来批评各家哲学的，是余杭章炳麟。”

政敌梁启超评价在《清代学术概论》中称章太炎为清学正统派的“殿军”。

连被他骂死的袁世凯都推章太炎为文圣人。

于右任称赞章太炎说：“章太炎，中国近代之大文豪，而亦革命家之巨子也。”

张中行评价章太炎“总的印象是：学问方面，深，奇；为人方面，正，强”。

柳亚子曾盛赞章太炎：“悲歌叱咤风云起，此是中国玛志尼（意大利著名的资产阶级革命家）！”

刘梦溪说：“回观整个二十世纪，如果有国学大师的话，章太炎先生独当之无愧。

4 自十六七岁时读蒋氏《东华录》《明季稗史》，见夫扬州、嘉定、戴名世、 曾静之事，仇满之念固已勃然在胸。”

                                                  ——章太炎

1895年，甲午战败，民情震恐，内忧外患纷至沓来。康有为发动公车上书，筹建强学会。

此时的太炎已开始集中浏览东洋西洋书籍，就近加入了上海强学会。并应邀任职时务报，与梁启超成为同事。

对于梁启超等倡言的孔教，太炎极为反感，他敏锐地觉察到康有为是个梦想做教主的自大狂。他执笔予以揭露抨击，遭到梁启超等人的围殴。

太炎回到杭州，加入《经世报》团队。

这期间，他结识孙中山，谈论排满，二人一见如故，自此开启革命家的履历。

在上海爱国学社，太炎与蔡元培、吴稚晖等同事。结识了十七岁的邹容，两人亦师亦友，亲密无间。邹容《革命军》、章太炎《驳康有为论革命书》双璧出世，震动朝野。

清廷出手打击，章太炎邹容被捕。

黑牢中的太炎不屈不挠，曾以拳头回击狱卒，也遭到了痛打。

他最亲密的战友邹容不堪牢狱折磨，死在狱中。不想，邹容的死却换来了太炎的生。有狱卒良心发现，将太炎安排到厨房做事，这让他逃过了死劫，不至落得如邹容那般悲惨。

听见说我疯癫，我倒格外高兴

出狱后， 中山先生派员迎接。章前往日本接替胡汉民掌理民报。中山先生主盟，章太炎加入同盟会。

从此，太炎先生开始了以笔为刀的革命生涯。一篇篇檄文如利剑从民报发出:《无神论》、《革命之道德》、《俱分进化论》、《国学讲习会序》、《逐满歌》……他笔扫千军，重击保皇派，在国内外名望激增。

他参与了制定《同盟会宣言》。撰写《民报一周年纪念会祝辞》、讨伐清廷的纲领性文件《讨满洲檄》。

他一支笔打天下，揭穿保皇派的乌龙，骂得保皇派求饶。打得《新民丛报》灰头土脸，关门大吉。

这边章太炎纸上作战。那边孙中山、黄兴真枪实弹，清廷巨厦的梁栋终于被革命党掀起的热浪推得摇摇欲坠。

同盟会内部分裂后，中山先生为武昌起义筹款奔忙，无暇顾及太炎的经费要求，《民报》停刊。

带着对同盟会的怨恨，章太炎疏远同袍，北上组党，靠近黎元洪，试探袁世凯。这一时期也是太炎先生的不光彩阶段。直到袁世凯复辟帝制，他才惊醒。

四、不折风骨，重归荣耀

章太炎不是梁启超，对于袁世凯的倒行逆施，他无法放任与观望。他怒火难遏，亲赴死地，意欲力挽狂澜。

关于这段，鲁迅先生写道:“以大勋章为扇坠，大闹总统府”。当时的《申报》（1914年1月14日）记载，章太炎手持团扇一柄，下系勋章，足踏破官靴，大嚷着要见总统，承宣官（传达）挡驾，则“疯言疯语，大闹不休”。另据官方记载，章太炎则不仅骂了人，还砸了家具什物。

然而，老谋深算的袁世凯不温也不火，笑眯眯地将太炎先生软禁了。

软禁的待遇是每月500大洋，比太炎教书的钱多很多。关于囚章，也做了特别规定:起居饮食用款不限，而且毁物骂人，听其自便。东西毁掉了，再买就是。

尽管待遇优厚，但毕竟是囚禁，章太炎不可能地愉快就范，不让他痛快他就闹事。没事儿他就拿看押的警察开涮。

据说他一口气雇了十几个厨子和仆人(均由警察改扮）。强迫这些人称呼他为“大人”，每逢初一十五还要向他磕头，犯了错，还要罚跪罚钱。

这次软禁一直到袁世凯暴毙才告结束。虽然长达两年失去自由，但因了这次囚禁，太炎上当走弯路的一段渐被淡忘。厄运过后，章太炎复归荣耀。他依然是那个满腹经纶的革命斗士。

五四运动爆发，章太炎积极声援。

九一八事变，太炎在书斋振起——紧急通电：呼吁与痛斥。愤而北上，厉言抗战——爱国心与切要之学——文化抗战，三老宣言。

淞沪抗战爆发，撰文千余言表彰十九。

军统刺杀汉奸，太炎诗咏其事。

太炎先生一生都在用书斋中的学问引导社会，引导大众。他强调:“若一国的历史没有了，就可知道这一民族的爱国心亦一定衰了”。

他再三说明战争之胜败近因远因与此有关。史学的精神必须深契到抗战的背景之中。

章太炎之所以能积聚人气，成为精神领袖，正是因他致力于将学问从书斋高端向世俗层面转化，以期助力于国家民族的复兴。

太炎先生的血液里始终流淌着中华之魂，他没有等到抗战胜利的那天，在他弥留之际，中华大地已陷入民族存亡的边缘。

想必太炎先生的内心一如明末的志士一般悲怆，他的遗言强硬如铁：“设有异族入主中原，世世子孙毋食其官禄！”

太炎先生的弟子许寿裳把章太炎的文句集在一起，作成了一副挽联：“内云颉籀儒墨之文，外云玄奘义净之术。专志精微，穷研训诂；上无政党猥见之操，下作懦夫奋矜之气。首正大谊，截断中流。”

听见说我疯癫，我倒格外高兴

而鲁迅先生的评价，不仅精当，更有深远的意义:“考其生平，以大勋章作扇坠，临总统府之门，七被追捕，三入牢狱，而革命之志，终不屈挠者，并世亦无第二人；这才是先哲的精神，后生的楷范。”

对于学问，太炎先生无愧于史册，对于革命，太炎先生无怍于后人，而其独立特行，威武不屈的人格，更应得以血脉传承，因为这是令一个民族屹立不倒的础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