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
光标闪烁几下之后,她打上一个字,发送。
“嗨。”对方也这样回复道。
她浏览过他的个人主页,公司白领,一米八的个子,容貌尚佳,喜欢健身、摄影、读书、音乐和电影,最近在学习钢琴,阳光向上。由此她判断,这应该是一个可以与之交谈的男人。
“你最近也看过《情书》这部电影?”她见他有晒出观影的票根。
“对,你也看?”
她一向单刀直入,仿佛对方是一个相熟已久的老朋友。假如对方主页中正巧有她感兴趣的事情,便随意发问。对她来说,交友软件只是一种消遣,同小区大爷等候棋友切磋没什么区别,只不过她是在网络上等待一起聊天消磨时间的人。
“嗯。看完感受最深的是人与人之间,人与自我之间的和解。”
显然这个答案勾起了对方的兴趣,他期待她继续说下去。
“你的角度和大多数人不太一样,你认为爱情是什么样的?”
“爱情是短暂的,冲动的,它可以促成婚姻,但婚姻不是爱情的必然结果。我们可以允许爱情的消失,尽管各种文艺作品意图宣扬爱情的永恒,但事实是,爱情就像一场烟花,不用过于执着。”
她深知如何能让男人迅速对她有聊下去的欲望,很多时候,男人只对自己感兴趣,假如你同他们喋喋不休自己如何如何,那他们多半只会觉得你聒噪自恋,尽管他们自己才是聒噪自恋的那个。也不能过早谈及年龄、居住地、工作或学习地点,因为匿名交友本来就是为了隐去这些信息,否则就如同市场明码标价的商品。二者其实并无实质上的区别,但人们习惯粉饰太平,你不得不适应这个世界的规则。
“哈哈。婚姻的确不是必需品,所以我也觉得此时爱情更加重要。”
她猜得对,这个男人不想履行任何契约和仪式。
“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网名也行。”他接着问。
“叫我苏菲。”
“那么,你看过苏菲的世界这本小书吗?”
“是的。你有没有怀疑过我们的生活有可能也是一个苏菲的世界,绝对精神就像那书外的写手,寥寥几笔控制着我们的生活?”
“不排除这个可能。人类的生命太短,能探索到的宇宙有限,外星生物、地外文明说不定就在某个角落等待被发现。你对哲学感兴趣?”
“算不上。十几岁时喜欢阅读这类书籍,其实是享受自己变得高深莫测的感觉。”
“哈哈,我喜欢你的坦白。”
他们聊得很愉快,直到天色渐白才舍得道别。男人说自己叫塞奇,取自英文单词sage,是圣人的意思。
他们约好下周六下午见面。
她把手机丢在一旁,钻进被窝,关上卧室的灯,在黑暗中睁开双眼。这是她这个月见的第三个网友,她不是想从这些男人身上获取什么,只是想让自己消磨时间。和这些陌生人见面会让她获得一种乐趣,她看着眼前的人举止各异,思考和说话都有着自己的定式,自己像是在看一部又一部的滑稽电影。这些话她从没对别人说过,这是属于她的秘密恶作剧。
他们约在桐杨湾的一家咖啡店,名字叫做Thank You。
他白天照常上班,公司新来了一位女同事,今年刚毕业,活泼可爱,见到他会羞涩地打招呼,偶尔过来请教问题,说话的语气中都是兴奋与好奇。他觉得自己好像老了,于是问她,你有没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已经老去。她回答,没有,从来没有。他怀疑,她可能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女孩,于是他又问她的年龄。她回答,二十岁。
假如她说的是真的,这也不是没有可能,那么他似乎更期待和她的见面了。她说起一件事时的满不在乎不知道是对惊涛骇浪司空见惯,还是出于年轻无畏只进不退。
他偶然走到花店门口,想在见面那天送给她一小束花做为礼物。他问她喜欢什么花。
“茉莉吧。”
“可是海城没有茉莉。”
“是的,我只在杂志上见过。”
“那么,明天你要怎样在人群中认出我呢?”
他原本是想用她喜欢的花做信物。
“我想,你坐在那里我就能认出你来。”
“假如我们错过了呢?”
“你认为我们会错过吗?”
她将问题抛给他,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假如真的错过,他们应该谁也不会再去找谁,这本就是一场消遣,她和他应该都会继续寻找下一个目标继续做游戏。
下午六点,她乘坐地铁去河滨广场。
嘈杂的人声和地铁的轰隆声让她想起少女时随姨父乘坐绿皮火车的场景,他们没抢到座位,那些旅客都不走车门,从车窗鱼跃而入,她只能和姨父挤在车厢连接处的角落里。那里的风很大,她觉得自己好像随时都能起飞。地铁车窗外漆黑一片,她看见自己模糊的脸映在车窗上,看不清年纪,恍惚中仿佛又回到那一年。她感觉自己正在地下通道里飞驰。
在她那张模糊的脸的旁边,出现了一张男人的脸。他正埋头玩手机,双唇紧闭,穿一件蓝色衬衫,浅灰色西装裤。她怀疑他是塞奇,突然记起他问她茉莉的事情,她觉得这人男人身上仿佛散发出茉莉的香气。她想回头一看究竟,但地铁刚好到站,那个男人已经消失不见。
她独自来到河滨广场,把刚才的事情当作疲劳过后的幻觉,不再细思。她经常来这里看一位老人剪纸,据老人说,他退休后就一直在这里剪纸给过路的年轻人看,他剪的作品仅供观赏,从不兜售。她喜欢看老人静静地剪纸,虽然一言不发,但是时间并没有无意义流逝,老人在做这些的时候脸上洋溢着幸福与满足。广场上充满了自娱自乐的人,她很羡慕这些人,可以那么轻易就获得快乐。她不行,她不能和太多人在一起,那样会消耗她的能量,可她也不愿独自一人。所以她在网络上跟很多男人聊天,大部分都只见一面,然后就不了了之。
今天似乎出了点意外,她没看到那位老人。不知是什么原因,她猜测是老人的身体出现了问题,一个人渐渐老去的过程,是他正在被渐渐遗忘的过程。她不怕老去,但她害怕被遗忘,她失去双亲,孤身一人,如果不是和那些男人说话,她时常担心自己也在被世界遗忘。
她此刻又打开手机问塞奇,地铁上的男人是不是他。
“你到家了吗?”
“刚到。”
“我刚才看见一个男人,我感觉是你。”
“说说看,看你的说的对不对。”
“蓝色衬衫,浅灰色西装裤。”
“你知道吗,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见到你了。虽然今天不是,但我昨天的确是这样穿的。”
他很高兴,现在他确信他们见面那天她一定可以认出他来。
她在河滨广场呆了半个小时,起身准备回家。
在见面之前的这段时间里,他们通过网络彼此问候,分享自己的生活。比如苏菲搭乘地铁坐过了站,比如塞奇上班出门忘记带重要文件。
有时他会跟她讲宇宙大爆炸、爱因斯坦罗森桥、熵增理论,有时会分享他拍摄的云层。但是没有他的照片,他们自始至终都不知道对方的模样。这件事对他们来说不重要,她总是能接住他抛出的任何话题。她很聪明,回答点到即止,她要留给他解释与卖弄的空间。总之,他们在网络世界里的角色扮演游戏玩得很愉快。
时间很快就到了周六,他提前半个小时在Thank You咖啡厅坐下,带着他准备送给她的茉莉香水。海城从昨天开始降温,窗外的阳光却照的街道暖洋洋的,他还是穿上了那件蓝色衬衫,外面套了一件黑色大衣,他担心她认不出他。
二十分钟后,一个身穿白色针织长衫的女子走进咖啡厅,她一进来他就注意到了,及腰的卷发披散在身后, 脸上挂着一丝微笑。他期待已久,呼吸早已凝滞,他将以什么节奏和语调说出“你好”这两个字。
在他翘首以盼,准备起身迎接的时候,那个女人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她不是苏菲吗?
她怎么会不是苏菲呢?
可能,她走错了方向,一定是她还没注意到他,是他坐的位置太偏了吗?
“你好,我是苏菲。”
他的面前出现了另一个女人。她穿着有些发旧的黑色棉袄,头发剪得短短的,单眼皮,眼睛很圆,笑起来有两个小梨涡,脸上还有若有若无的小雀斑,看上去的确是二十岁左右的年纪。是他没有想到的模样,他以为她至少会画个简单的妆。他还是礼貌起身。
“你好,我是塞奇。”
她注视着眼前这个男人,同想象中的似乎有很大不同,一副东夷人长相,脸型瘦削,鼻梁高挑,他那双阴郁苦闷的双眼显示着他对情感的强烈欲望,不像在网上聊天时那样阳光率真,但她还是凭借他的穿着猜出了他的身份,她可以确定他是她今天要见的人。她不确定自己没有猜错到底是不是件好事。
“你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样。”塞奇率先开口。
“不太像一个女孩子?”
“不太像一般的女孩子。”
“你认为我应当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
“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么,我是个特别的女孩子?”
“有点。”
她觉得他似乎有些窘迫,本来她不会这样咄咄逼人,今天天气太冷,她觉得自己也冷了起来。
这个男人一直来回打量她的外表,她其实有点想离开。两个人在互联网的世界以虚拟的昵称对谈,假如陷入假性亲密,就会想揭开神秘的面纱,真实地面对这个伙伴,她和塞奇就是出于这种想法才决定见面。这对他们无聊的生活毫无帮助,她试过无数次,无论更换多少对象,结局都不会改变。刚开始的时候,她还会打扮体面,兴致冲冲地前往,到后来逐渐放弃装扮外表,因为有一次她发现,自己这种姿态反而会激起男人的好奇。可是今天她刚坐下就有了想起身的愿望,不过她在寻找离开的时机。
像是相熟已久的老朋友,他兴头正盛,热情地继续上次文字聊天没说完的奇点理论。
“奇点的存在并不取决于物体是否对称……”
她忘了那天他究竟说了什么,只记得像是一个人说了很久,她时不时接上一句,“然后呢”。他沉浸于诉说自己的事情,没有发现她的不耐烦。后来他说累了,窗外阳光渐渐失去暖意,他提出去街道走走。
他们离开Tank You咖啡厅,在桐杨湾的街道步行。她注意到他的目光从未断绝,问他为什么一直盯着她看。他说还是感觉不太真实。她说当然,我们本来就是互联网上的过客。她察觉到他想要保留长久关系的冲动,今天已经快要过去,她想要回到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房间,听音乐、发呆。
“塞奇,我有点冷,我想回家。”
“我们还没用晚餐,去餐厅吧,吃东西可以为你补充能量。”
“不了,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
他们就这样在原地僵持,他还想再争取一下,但是看她态度坚决,他不愿勉强。
“好吧,那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当然。”
苏菲不在乎自己现在说了什么,她只想脱身,和陌生人说些陌生矫作的言语让她略感不适。
他将她送上了出租车,将放在大衣里的香水盒子取出来。
“你说你喜欢茉莉,这瓶香水送给你,见面礼。”
这是一件意料之外的礼物,她本来以为他送不了茉莉花这件事就此作罢,所以看到他递过来的香水盒子的时候,略微有些吃惊。
“呃……谢谢。”
“到家了给我发个消息。”
“嗯。”
“再见。”
“再见。”
蓝色的出租车向前驶去,男人站在原地,注视着前方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一个人站着,突然觉得有些冷了。
像是那里飘来的绒毛,轻扫他的鼻尖,凉凉的,他伸手摸上去,碰到冰凉的水。眼前出现白色的迷蒙,一片又一片,黑色的大衣上沾满了白点,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假如苏菲再晚几分钟走,他们就能一起看雪。他继续在桐杨湾盘桓了很久,直到店铺商场的LED灯全部亮起,他才回家。
车窗外雪花渐渐密集,冬天宣告着一年又到结尾,苏菲觉得自己又陷入了永恒轮回,她不想再这样同男人见面了。打开社交软件,她注销了自己的账号。
塞奇回到家,苏菲那边一直没有消息进来,他打开那个社交软件。
“到家了吗?”
消息没发出去,出现了红色的感叹号。
他打开对方的个人页面,只有一行灰色的字:该用户已注销。
这是件遗憾的事,他喜欢她静静地聆听,她说他们还可以见面的,他独自在雪里站立良久,得到的是冰冷的一行灰色。他想,假如他们是相识多年的朋友,他应该可以拨打她的电话,他们共同朋友的电话。这样的分别太过突然,且莫名其妙,又让他心中窝火。她说的对,他们是茫茫网络世界的过客,注销账户他们也许此生都不会有机会再相见。
他到底还是不至于有多悲伤,只是喃喃地说了一句。
“苏菲,我没有你电话号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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