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老头

当7+1项规定出台的时候，我诚惶诚恐，因为我办公室的面积超标了。

我的办公室太大了，它囊括了城市的大街小巷。

办公室里人来人往，车辆如流。我在人潮中，悄悄地办公。

我左边的上衣兜里揣着一沓小纸片，纸片的背面是胶。

老板舍得下血本，那胶比狗皮膏药还粘乎，只要粘到一处，只有鱼死网破才能撕下来。

我若无其事地摸了摸电话亭，又无所事事地扶了一下墙壁，然后假装鞋跟掉了弯腰摸摸后脚跟，于是电话亭上、墙壁上和人行道的地面上，留下了我的工作业绩。

我是本市最优秀的小广告张贴员。

圈里人都知道，我技术娴熟、工作效率奇高，而且很有信誉、讲职业道德，从来不偷工减料偷懒耍猾，工作做得扎扎实实。

我是把张贴小广告这件事情，当作事业来做的，并准备以后在圈里设坛授课，传授张贴小广告的技巧和心得。

马上就到中午了，我捏了捏兜里薄薄的一沓卡片，决定贴完了这些就去好好搓一顿。板面要大碗的，还要奢侈一回，五毛钱加一个鸡蛋。

附近那家地摊的板面很筋道，鸡蛋很有味道，老板娘比板面鸡蛋更筋道更有味道。

我边想边拐了个弯，顺手在电线杆上贴了一张。

转弯的墙角上画着一个"丁老头"，这也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消遣方式，看来我这辈子和墙有着不解之缘啊！

不过这个"丁老头"画得很差劲，一点都没有美感，一点都不艺术，实在有碍观瞻，于是我决定做一件好事儿，把这个"丁老头"擦去。

我伸出沾满了胶水的手，呼呼啦啦三下五除二，丁老头立刻面目全非。

退后几步看看，那老头呲牙咧嘴地躲在一片模糊后面，正雾里看花地看着我。

它的眼神让我感到愤怒，我又走向前，"呸呸呸"几口往手上吐了几口唾沫，搓搓湿润的手，向墙上抹去，唾沫在墙上很快就挥发了，丁老头的脸变得七扭八歪。

我满意地笑笑，这个时候才发现那个丁老头下面有一行小字：谁擦谁就死！

奶奶的，我又涂了口唾沫，湿了食指，在丁老头的眼睛上沾了点粉笔沫，在"谁"后面画了个对勾，上面加了个"不"字。

"谁不擦谁就死"。

哈哈哈，除了我，全世界的人都去死吧！

板面里的鸡蛋简直是人间美味，蛋里透着牛肉汤又辣又香的味道，我一边吃鸡蛋一边意淫老板娘。

手上唾沫、粉笔和胶水的味道让我食欲大增。

老板娘注意到我色迷迷的眼神，悄悄嘀咕了一句："小王八蛋！"

你才王八蛋呢！我心里暗暗懊恼，决定吃完面不给钱，省下的钱去享受一下公交车。由于特殊的工作性质，我一般都是走路回家。

想到这里，我把筷子一摔，拔腿便跑，老板娘追了两步，胸脯颤颤悠悠，好像里面装满了牛肉汤，我看过去的时候，脑子里立刻浮现出许多邪念。

跑了大约一百米，老板娘大声叫骂着不追了，我开心地跳了三尺高，顺便又在路边的广告道旗上贴了一张。

广告道旗让我猛然意识到，我居然是个广告人！

这个念头一经冒出，我便不可救药地兴奋起来，因为我终于找到了理想，找到了目标：做一个优秀的广告人！

我一个人住在郊区路边的小平房里，房子只能容下一张床，旁边是一个常年没人打扫的厕所。

夏天常常有蛆虫翻山越岭爬到床上来向我求欢，不过我一般不理它们，这点矜持我还是有的。

这个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板面老板娘拿着菜刀追我，我跑着跑着就发现自己跑进了一个死胡同，胡同的尽头是一面令人绝望的墙。

我转过身，脸上努力挤出几丝笑容，讨好她。

她一步步向我逼过来，狭窄的胡同被她丰满的身体堵的严丝合缝，我无处可逃，黔驴技穷。

她像大山一样向我压过来，我的头淹没在她胸前巨大的牛肉汤里，滑腻温热。

我仿佛掉进夏日晒热的海，我仿佛躺在蓝天里的云。

就在我要羽化登仙的时候，我醒了。

我翻了个身，擦了擦嘴角的口水，耳边突然忽远忽近地传来一个男孩稚嫩的童声：

一个丁老头，借我俩煤球，我说三天还，他说四天还，去TM的蛋！三天就三天……

童声说"去TM的蛋！"的时候，说得痛快淋漓，连我都禁不住叫好，不过叫好之后马上汗毛竖起，拿起手机看了看表，正好十二点。

这大半夜，这荒芜破败的城郊，哪来的童声？

第二天早晨，那夜半童声马上被我的大脑采取先进的"模糊"技术，处理成了梦境。

我对梦一向很不上心，所以依旧开心地踏着阳光，走在上班的路上。

传说经常晒太阳的人心情会更明媚，我哼着歌，心情果然大好。

正在我得意忘形的时候，一不小心差点撞在马路边的报刊亭上。

报亭里的报纸挂在夹子上，头版头条白纸黑字特别醒目："城市你我他，清洁靠大家！创建文明城，清除小广告！！"

两个叹号触目惊心，我突然有了某种不好的预感。于是，我决定先去老板那里把前期工作的薪酬要回来，这个社会太没安全感，太动荡不安了。

走到市中心，果然全市大行动，工厂的工人，机关的干部，学校的学生，全都出动了，他们兴致勃勃地破坏着我的劳动成果。

我鼻头一酸，但是忍住了泪水，加快了去老板家的步伐。

老板家大门紧锁，人去楼空。

我一下子觉得人生失去了方向，失去了意义，我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走着，手揣在兜里，兜里还有三块五，那是昨天赖掉板面老板娘的面钱。最终没有舍得享受公交车而省下来的。

深秋的阳光干巴巴地照过来，我抬起头，看到昨天我贴在广告道旗上的业绩还在，想起自己昨天立下的志愿，咬咬牙，重新给自己打气。

天无绝人之路，我很快在一根未来得及清理的电线杆上看到了一则招聘启示，是一个叫做"天达"的广告公司招聘单页派发员。

天达的老板很胖，虽然到了中年，但是人老心不老，脸上长满了青春豆。

老板看了我一眼，说："一天三千张单子，完成任务二十块钱，干不干？"

"干！"

于是我成了天达的单页派发员，虽然工资比发小广告少几块，但是终于不用偷偷摸摸了，这对我的广告事业来说，是一个质的飞跃。

我的办公室依然是在大街小巷，不过从人行道晋级到了自行车道，我站在马路中央，来往的自行车就是我的猎物，手里的单页就是梭镖。

我把单页折成锥形，利索地投进迎面而来的自行车车筐里，百步穿杨，百发百中！我坚信在不久的将来，我就会成为圈里最有名的单页派发员。

发完三千张单子，时间已经到了晚上，我吃一堑长一智，白天的时候跟老板说了，工钱一天一结。

当我手里攥着二十快钱从天达出来的时候，觉得人生是这么美好，有钱就有安全感，有钱就会有良知，这就是为什么很多丧尽天良的富翁白手起家后，马上恢复良知的主要原因。

良知和钱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恢复良知的我，觉得自己应该还了板面老板娘那三块五，谁都不容易，你说我怎么那么无耻，我坑谁不好坑那么筋道那么有味道的老板娘干嘛啊？

我发誓，一定要还了板面老板娘的三块五。

很快，我又来到那个曾经有丁老头的拐角，白天的思维和夜晚千差万别，黑夜的黑让我找到了昨晚半夜听到童声时的感觉，我浑身的毛发都竖了起了。

这时，我看见不远处的一个垃圾桶正晃晃悠悠地向我打招呼，我吓得转身要跑，可是不争气的腿却怎么也动不了了。

我只好瞪着眼睛等死。

可是福人自有天象，仔细一看，原来是一个女人正在垃圾筒里捡吃的。

我的心一下亮堂起来，也许这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因为我想起老家村里刘大傻的呆媳妇儿。

刘大傻是我们光棍儿村里最有能力的人，是我进城前的偶像。

他只身到城里捡破烂，不但赚钱回村里盖了两间砖房，还捡了个媳妇儿回来。

据刘大傻口喷唾沫地说法，他这媳妇儿是他捡破烂的时候领回来的，除了不会说话不能看见东西，反应有些迟钝以外，其它女人的任何功能她都齐全。

果然第二年，刘大傻就抱了儿子，羡慕得一村的光棍们牙根痒痒。

此刻，我看着这个爬在垃圾筒里的女人，心里想，我是不是也可以把她捡回去，如果她能看见东西还能说话，那我回村后岂不是比刘大傻还厉害。

这么想着，我拍了拍她的肩膀，说："喂！喂！"女人一开始没反应，在我很执着地连续拍了几下后，女人慢慢回过头……

哎呦妈呀！

我向后踉跄几步，只见那女人嘴歪眼斜，眼睛黑少白多，露着黑黄的牙齿，和昨天墙壁上的丁老头很有几分相似。

我吓得撒腿便跑，那个女人在我身后咯咯笑着，边笑边大声叫："一个丁老头，借我俩煤球，我说三天还，他说……"

这个晚上我又做了一个梦，我梦到我在板面老板娘的屁屁上画了一个丁老头，然后我回老家和爬在垃圾筒里的女人结婚了，刘大傻他们羡慕得直咬牙。

第二年，垃圾筒里的女人给我生了一个孩子，我兴冲冲地抱过来，那个孩子长得像他妈，嘴歪眼斜眼睛黑少白多，和墙壁上的丁老头一摸一样，他一见我就笑，边笑边用稚嫩的童声说：

一个丁老头，借我俩煤球，我说三天还，他说四天还，去TM的蛋！三天就三天……

童声说"去TM的蛋！"的时候，说得痛快淋漓，连我都禁不住叫好，不过叫好之后马上汗毛竖起，我腾地从梦里醒来，那童声还在继续，越飘越近，似乎就站在我那破旧的、不堪一击的家门外。

声音到了门外，就停止了。

停止了，我更害怕，我觉得一个嘴歪眼斜、脸色苍白的小男孩，此刻正站在门外，从门的缝隙里，用黑少白多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抱起被子，缩在床的一角，我多么希望这是夏天啊，是夏天的话，起码还有些苍蝇蚊子陪着。

此时此刻，我一人，躲在这黑暗的小屋，突然想起了墙壁上丁老头的下面那一行小字："谁擦谁就死！"

谁擦谁死，可是你不该来缠着我啊，我只是胡乱涂抹了几下，今天把你擦得干干净净的大学生才是罪魁祸首啊，是她把你擦得一点儿不剩的啊……"丁爷爷……丁爷爷……不关我的事啊……"

我就这样缩成一团，不断地在床上念叨着，直到听到外面断断续续地传来车声，才敢换一下姿势，看看表，已经七点了，天已经蒙蒙亮了。

我胡乱地套了件衣服打开门，门外什么都没有，太阳出来了，我的思维又发生了些许变化，为自己昨夜的表现感到羞愧。

今天，分配的马路正好就在面摊附近，中午收了工，我大义凛然地向面摊走去，心里暗自决定，为了补偿老板娘的精神损失，为了对她表示歉意，我今天要吃两个鸡蛋。

吃完饭，还了钱，筋道的老板娘对我绽放了久违的微笑。

晚上，我领工钱的时候，青春豆老板为了奖励我工作出色，还特意给了我一块钱的奖金。

啊……我忍不住想写诗了：

月光当空照，生活真美妙！

好诗好诗！

我兴奋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每个电线杆子都在向我问好，美好的生活向我扑面而来。

楼顶的广告牌上正在播本市新闻，新闻里说昨天夜里某某大学的一个女生跳楼自杀了，说这个女同学平时学习努力，思想进步，自杀前一天还参加了“创建文明城，清除小广告”活动，自杀的原因现在正在调查中。

看了这个新闻，我的心一下子皱成了圆锥形的广告单，扎得我的胃一阵一阵地抽筋，丁老头果然行动了！

谁擦谁就死。

谁擦谁就死！！！！

是丁老头杀了她，一定是！

那么，下一个，肯定就是我了……

我赶紧买了些纸钱，两腿发软地向丁老头那个拐角走去。

拐角那面原本有丁老头后来又被我祸害了一次再后来又被自杀女学生擦干净的墙壁上，丁老头屹然地耸立在那里，目光高傲而鄙夷地望着我，丁老头的下边，还是工工整整地写着："谁擦谁就死！"

这五个字，真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

我腿一软，跪下来，哆哆嗦嗦地掏出纸钱，拿出打火机，有风，打火机打了好几次都没有打着，我把纸钱放到地上，搓了搓手，拇指狠狠地滑下去，终于着了！

我伸手再去拿纸钱，一阵风吹来，纸钱四处逃亡，一下子都不见了。有几张飘到了水沟里，有几张飞身扑在了路过的汽车窗上，总之一分钱也没有给我留下，我抬起头，丁老头诡异地笑着。

午夜，那童声又毫无意外地隐隐传来：

一个丁老头，借我俩煤球，我说三天还，他说四天还，去TM的蛋！三天就三天……

TM的！老子豁出去了，与其这么折磨死，还不如一刀来个痛快！

我腾地坐起来，猛地把门打开，房间的光映出去，光线以外是一片黑暗，那童声正是从那漫无边际的黑暗中飘过来。

我无心继续在城里呆下去，决定第二天就回老家。

回去之前，我只想再看一眼筋道的老板娘，在无数的夜晚，在我的梦境里，她给了我有着牛肉汤味道的温暖的怀抱。

老板娘看着憔悴的我，贴心地安慰着，甚至还要带我去医院。

吃完了板面，我鬼使神差地走到丁老头跟前。

"谁擦谁就死！"真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

谁擦谁就死？

奶奶的！我疯了似地脱下外套，在那个丁老头上狠命地擦起来。

旁边一个老奶奶颤悠悠走过来拉住我，说："小伙子，别白费力气了！我大前天刚用水把它擦干净，就又被那个捡垃圾的疯女人画上啦！"

我错愕："啊？"

"唉！"老奶奶叹口气，说道："那个女人也可怜，本来是进城当保姆，前几年被主人强奸，有了小孩。被赶出来后，一直带着孩子在城里流浪，帮人家在墙上贴小广告。几个月前，她在贴小广告，儿子在这个墙上画丁老头，不成想发生了一起严重的车祸，那车就从那……"

老奶奶比划着，"从那、那……直接撞过来，孩子就这么一声不吭地没了，本来是小保姆，又是贴小广告的，孩子又没户口，所以这事儿也没人管……那女人后来也疯了……"

我错愕地站在那里，想起午夜缥缈的童声，想起在垃圾桶里找食的疯女人……

我没有走，继续留在城市，只是我搬了家。

那个丁老头依旧还会来我的梦里看我，不过我已经不像以前那么害怕了，我觉得我们几乎成了朋友。

我继续在这个城市里发小广告。

我的生活有了些许改变，一个是吃板面加两个鸡蛋，另外一个，就是画丁老头。

每每那面墙上的丁老头被人擦去后，我就重新画一次。

画完后，还会工整地在下面写道：

谁擦谁就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