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一天

作者: 七堇年Seven | 来源:发表于2015-08-10 10:00 被阅读5900次
    遥远的一天 1

    陈莉提前了一个星期,约你们见面。你跟少游说的时候,他脸一阴,“有啥好去的,不去。”

    你劝他,“一起去吧,老同学聚一次不容易。都这么久没见了,何况你俩以前……”

    他暴躁地一口打断,“什么以前不以前的,别老提以前行不?”

    你烦躁起来,“好好说话啊,急什么急啊?你以为我想去吗?我有什么好去的?!”

    “没人逼你去!”少游的眼球像子弹上了膛,随时准备开火。

        这阵仗你真的再熟悉不过了。陈年怨气像瓦斯,被压缩储存在燃气罐里,随时为晚饭提供燃料。和以前无数次争吵一样,情绪就像一只放大镜,把这些羽毛碎屑般的小事,膨胀成一整只火烈鸟。你们像两个顽童蹲在阳光下,各持一只放大镜,聚焦着气焰,哧地一声点燃了那件无辜的小事。怨气的瓦斯罐嘶嘶地开始泄漏,烈焰迅速吞噬了房间。你们吵得火冒金星,字字句句都是刀光剑影。

    最后,他满眼通红地咬着牙,狠狠地说,“别逼我撂狠话,亦琴,警告你别逼我,我最烦你这套!”

    餐桌上的饭菜,就这么静静凉去,大气不敢出似地,无辜地看着你们。筷子勺子也静静地无辜地看着你们,电灯也是。

    “我倒要听是什么狠话,再狠的我都听过,你说啊你,你有本事说,我就敢听。”你几乎没有经过脑子,本能地张开羽毛对峙。

    “我从来就没爱过你!从来就没想和你结婚!都是被你逼的,一开始逼我跟你在一起,后来逼我结婚,现在又来逼我说狠话,我就做恶人,做那个没良心的,就你最伟大,你满意了吧!”

    这话就像一泡尿浇灭篝火。气焰一下子就熄了,哧哧冒烟,散发出热烘烘的臊臭气,满屋子尘嚣烟扬,你们谁也看不见谁了,呛得没法呼吸。

    隔了好久一会儿,你才费力地震动声带,有气无力地喃喃自语,“你还真够狠的。”

    他没接腔。

    你艰难地提起一口气,又问他,“少游,你这是在说狠话,还是在说真话?”

    他铁青脸色,还是不作声。

    你坐在那里伤感得发抖,你用脚趾头都猜得到,接下来的情节无非就是他愤然摇着轮椅,熟练地摔门而出,而你一个人枯坐桌前。

    ——是的,毫无意外地,他又一次愤然摇着轮椅,摔门而出。而你一个人枯坐桌前。

    对于这一套程序,你几乎比吃晚饭本身还要熟悉了。

    他走以后,屋子里的气氛被那句话淬火,凝固成钢铁一般腥寒的沉默。你被浇铸在那块钢铁里面,困成一块姿势痛苦的雕塑,就这么枯对一桌子冷菜剩饭,想起那遥远的一天。

    2

    那遥远的一天。

    一大早,少游突然给你打来电话,说他时间空出来了,可以来陪你过生日。电话里他的声音既温柔又疲倦,说,“你不是跟我说那个湖很好看么,说了这么多次,都要毕业了,再不去就没机会了,我也挺想去看看的。”

    你记得很清楚,那一刻你举着听筒,一边是他的声音,一边是窗外此起彼伏的鸟叫声,清脆极了,眼前还有一树法国梧桐的绿叶在风中微微晃动。是夏天最年轻的时候,也是你一生中最年轻的时候。二十二岁,天空是一望无际的晴朗,却不炎热。

    学校里中国人本来就没几个,他外向又活跃,小圈子里人人都知道他。喜欢他的女生太多了,个个比你好,你争不过她们的。可能你真的不是他那杯茶,少游对你相敬如宾,碰到了只会友好打个招呼,说话客客气气。

    跟你最要好的就数陈莉了,居然也开始跟你念叨少游。你开始讨厌听陈莉念叨这个人,讨厌陈莉长得漂亮,讨厌自己的品味其实毫不特殊,居然喜欢大众情人——暗恋四年,你自己都不好意思承认。

    到了最后一年毕业当头,你觉得再没有机会了,索性豁出去主动一步,打电话约他来过生日。生日当然是你的借口,而他的借口是要去面试,实在挪不开——其实哪里有什么面试,你心里再清楚不过了,明明就是他的约会太多,又正在忙着追陈莉,根本顾不上你。

    这个拒绝也是意料之中的。原本你已经打算好,就自己一个人做一顿好吃的,安安分分过个生日,转头又是新的一岁——然而他突然又改变主意,在生日当天接受你的邀请,说他要来。

    你聪明地没有在电话里追问他,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你知道那不过只会让你得到又一个谎言而已。但你私下里是打听过的,他本来约的是陈莉,结果陈莉放了他鸽子,没理他。他热脸贴了冷屁股,心情不好。

    可当你听到他要来的消息之后,高兴都来不及,放下电话,第一时间就是看表:已经快中午了。回头扫一眼厨房里的那一口剩菜,显然不行。你赶紧找钥匙,匆匆忙忙开车去超市。你推着购物车哐啷哐啷抓了一些熟食,沙拉,饮料,又奔回来。

    进门,钥匙和购物袋刚放下,突然发现自己正对着镜子。你连自己都吓了一跳,镜子里站着一个主妇模样的女生,头发蓬乱,脸色因为激动而潮红,却显得像更年期似的。你一时方寸大乱,想不好是好好打扮一番漂漂亮亮更讨好,还是赶紧埋头做一顿好吃的更重要? 你没时间犹豫了,决定两样都要兼顾。

    于是你先奔去衣橱哗啦哗啦换衣服,换到一半又看表,时间不够了,于是赶紧抱起挑剩的那一堆裙子往柜子里一塞,都来不及关上柜门,又跑去厨房赶紧开始弄吃的。

    你忙得手脚都飞起来了的时候,他走进来了。他第一句话是:“哇,菜闻着好香!”你吓了一跳,回头一看。

    “门没锁……我就进来了。”他冲你笑着,拎着一个生日蛋糕。你闻到他呼出隔夜的酒气,脱口而出:“你喝酒了?”

    他尴尬一笑,接了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的,“昨晚没睡好。”

    你突然觉得这开场白好像很不对劲,赶紧说,“哎呀,我也没听见你进来,饭菜还没做好,你饿不,先吃点儿水果什么的垫垫肚子……”

    他很通情达理地说,“嗨,没关系的,不要搞得这么复杂,生日是拿来庆祝的不是拿来辛苦的。别麻烦了,简单弄点儿就够了,主要是要开心嘛。我就是想来陪陪你。”他还是那么嘴甜,女生们也都吃他这套,就像你,明明知道他只是在嘴甜,但你还是忍不住一暖,一软,感觉身心和平底锅里那块黄油一起融了。

    你有点不好意思,转身继续忙着做菜,滋滋作响的油煎声中,你听到他说,“蛋糕我放这了啊。”

      “哎,好。”

    “要帮忙不?”

    “不用,马上就好了。”

    你觉得这对话像一对老夫老妻,那种幻觉叫你心潮涌动,说不清颜色。

      他看了看你买回来的那堆食物——你还没来及把它们收拾好放进冰箱。他随便挑了两盒,在手里掂量了番,然后走到你身后,靠近你。

    他的体温似有似无地贴着你的背,在你耳边轻声说,“别辛苦了。我们不是说去野餐么。有蛋糕,再带几样熟食,已经够了。”

    3

    小镇很小,一个小时的车程,就到了荒郊野外。他把小汽车停放在路边,把食物和用具搬下来。沿着小径往里走,经过一座小木桥。过了桥,再走一段,就看到了那片湖。

      湖边长满芦苇和野草,草地柔软极了,四下没有人。你们在一棵大橡树下面铺开了野餐毯子,把食物、饮料一一放好,书也放好。他很惊喜地,看着你变戏法似的拿出了两个枕头来。他马上把枕头铺在野餐毯子上,躺下来试了试,感觉非常舒服。他兴奋地说,“你太贴心了,你怎么知道我颈椎不好的?”

    其实那时候你不知道他颈椎不好。

    很多年后你怀疑,促使他后来选择你的,是不是就是那天下午那两只枕头。

      你们两人在树下坐着,你吃樱桃,他喝啤酒。

      你劝阻说,“你昨晚的酒还没消呢,又喝。”

    他不做声,只是笑,自顾自继续喝。你解读不出那笑意:看上去是真的快乐,但在他为每一杯酒低头的瞬间,你又察觉到一种心事重重。你心里很吃醋,觉得他肯定是在惦记陈莉了。

    你忍不住试探性地问他,“你在想什么?”

     “什么也没想啊。这儿这么美的,什么都不想想了。”他看上去表情轻松,继续喝一口,并顺势躺了下来,把啤酒瓶放在一边,双手交叉枕在脑袋下面,像个小孩儿,天真无邪地仰望着树影,天空。

      透过高大的橡树枝叶看过去,天空像一件刚刚洗过的浅蓝衬衣,洁净,平整。云朵缓缓游移着,接近静止;鹰的翱翔同样优雅而缓慢,仿佛是一支笔尖,极其耐心地在苍穹上绘制出一道轨迹。

     你也望着天空出了神,直到他碰了碰你的手肘,叫你朝那边看:是一只肥胖的野兔,被吓傻了似的,愣在草地中间,与你们相望。此时他突然恶作剧似的,偷偷打开便携式收音机,一阵萨克斯风突然响起,野兔就被吓得窜进了草丛。

    他大笑,笑完了,又自言自语感叹,说,“这儿这么美啊,我差点错过了。白读了四年书。”

    是的,这儿是风调雨顺的新英格兰地区,小镇总在夜里阵雨,白日放晴。天空蓝得很爽朗,就仿佛童年时代教室里的、朗朗读书声。树叶绿得透明,干干净净。人间是一目了然的明亮,几近天真烂漫,叫你舒服得总想要停下脚步来,仰望一阵风;却又总会莫名在心底对这种富足与和平产生一种深深的不安——生活本来不该这么美好的。

    你知道,生活别处的黑暗与痛楚,就在四周埋伏,伺机侵略这种天真与明亮,且多半不可抵御。你不可预知这一笔胜负,犹如你不可预知在这么美的地方,会停留多久,你又会爱一个人到何时。

    喝完啤酒,他突然提议游泳。不等你的回应,当即站起来,脱下衣服,张牙舞爪朝着岸边奔去,白花花的背影,赤身裸体。你都没来得及追上他,他就已经噗通一声,跃入了水中。水花像初夏一样绽开,翠绿色的。你追到岸边时,只有翠绿色的水花调皮地亲吻了你的脸颊。你只能站在一块石头上,看着他游远。

    一阵阴凉的风,像一阵管风琴声,略过水面,从山林间吹拂而来,令你几乎感到死亡般的孤独与战栗,又忍不住想要呼喊或飞翔。

    你感受那一股战栗,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看不见他了。在那一瞬间,你担心他喝了那么多酒,游泳容易溺水,而且那一瞬间——那时的你——对失去他还毫无准备,你开始慌乱地,用虚弱的低声,自言自语一般,呢喃着他的名字。

       你独自呢喃了一会儿,仍然不见他,才开始渐渐提高声音,叫他的名字,“少游!?你快出来!!你在哪儿?庄少游!

    又过了一会儿,他才在水面探出一个豌豆般大小的脑袋,冲你喊了一句什么,你根本听不清,只记得那声音很欢快。

    又一阵阴凉的风,吹拂而来,再次令你感到一阵死亡般的安宁。

    那时候你们彼此温柔相待,也许是因为那时候在你们的生命里,除了年轻之外,什么也没有发生;在你的爱欲里面,除了爱欲,什么也没有。

    当他精赤大条地,浑身湿透地从水里爬出来的时候,你感觉他像是刚从希腊神话里孵出来似的。他的皮肤在滴水,湿透的裆部轮廓明显,你一边递给他毛巾,一边紧张得一阵阵耳鸣。他接过毛巾擦头,望着你,令你的耳鸣加剧。你感觉自己在他面前楞得就像刚才那只受惊的野兔。一定是的,否则他怎么会带着一种对待宠物一般的诙谐和温柔,突然吻你,那么地放肆而热烈,初夏湖水的味道充满了你的口腔。

    你的耳鸣一直没有消退。

    那个下午快要结束的时候,你们收拾东西开车回家。他喝得比你多太多,所以商量一番,还是你来开。那是你第一次酒驾,你胆战心惊地开着,双手紧抓方向盘,满眼都是路,满脑子都是你们突如其来的亲昵。但他坐在副驾驶,醉得恰到好处,放松极了,好像早就忘了刚才热吻过你,还湿漉漉地摸遍了你腰身屁股那档子事儿。他心事重重的样子早已一扫而空,把脚翘在仪表台上,翻弄着抽屉里的CD,挑了一张Eagles 塞进播放器。

    那首《Tequila Sunrise》摇曳着,他更放松了。他轻轻随着节奏点晃着脑袋,伸手指着前面火烧云漫山遍野,大路直通西天,问,“你开心吗?”

    你说,“开心。”

    他的笑容在晚霞里是猩红色的,“生日快乐。”

    途中,刚开到路口转角处的一家酒吧,他突然很激动地嚷嚷,让你靠边停车,说这儿的黑啤特别棒,一定要尝。你稀里糊涂地被他指挥着,刚刚停车熄火,他就不由分说拉着你下车来,一头钻了那扇门。

    昏暗中人头涌动,十分热闹,有桌球撞击的清脆声音,隐隐传来。他显然是老熟客了,一进去之后,起码和里面的人说了三四个hi. 几个姑娘见到他,很自然地跟他打了招呼,然后自顾自继续聊天。

    黑人酒保面无表情地忙碌着,他们熟练地寒暄了几句。酒保一边与他聊,一边脚麻利地甩了两张杯垫在橡木吧台上,又稳稳地往杯垫上砸了两大杯摩卡黑啤,就照顾别的客人去了。他昂昂下巴说谢了,端起杯子走开,泡沫溢出杯口流在虎口上,他低头一边舔,一边走向你。

    之后他显得很亢奋,每一杯酒下咽之后的间隙,也不再黯然。你揣测,他心里应该是把那个泼了他冷水的姑娘给抛在一边了。你们聊了一会儿,东拉西扯的,其实你根本没怎么听进去。你殷殷期待着什么,但真的发生的时候,你心里还是很乱的,毕竟是你的第一次。酒吧的卫生间很老式,竟然有墨绿的墙纸,布满孔雀尾羽花纹,像无数双眼睛,赤裸裸地望着你们:望着你们年轻的身体微微出汗,望着他的激吻也是那么年轻,热烈,叫你无法呼吸。你被他压在墙上,解皮带扣的声音清脆刺耳。

    他不知道这是你第一次,差点无法进入,开始轻度烦躁,低声爆粗口。你痛得倒吸一口气,他就有点慌张;于是你强迫自己装作享受,怕他有心理负担,也怕他嫌弃你没经验——又或许,毕竟是中国人,还是有处女情结的?

    其实他情欲冲头,根本没顾得上这么多。只有你在不断走神地想着这些问题,目光越过他的肩膀,盯着对面墙上那盏黄色的灯,一只小飞虫在扑动。那个灯罩里的世界对它来说,一定庞大得就像整个太阳系。你盯着灯泡太久,眼前一阵阵发黑。

    走出小酒吧,路边的树叶也在沙沙作响,仿佛是善意的窃笑。你心情混乱,这一天来发生的事好像有点多,就像他妈的毕业这一年……各种事情应接不暇。不知为何,你只想跟他干完这场就一起去死,再也不要面对什么论文,毕业,找工作,回国不回国……或许这是因为你隐隐知道,他是浪子,浪子不泊岸的。

    那一路你们互相扶着,钻进车里,你用仅剩的理智阻止他说,“别开了,别开了,你太醉了。”

    他说,“为什么不开啊,不然今晚睡这儿么。”你被噎得不知道说什么,觉得胃里不舒服,摆摆手扭开脸,这时候他已经发动了引擎上了路,你拦都拦不住。

    是的,一切都归咎于,喝了太多啤酒。你想要呕吐,让他停车,拉拉扯扯的,他分了神,然后你们的车子和另外一个车子相撞。那瞬间只有一声轰鸣的巨响,你在那一刻本能地紧闭了双眼,所以什么都没有看见,甚至没能来得及开口尖叫一声,一切就发生了。

    原来那些动作片里面,轰隆一声人就晕过去的老套戏码,其实也不那么假。耳边炸了一声巨响,你眼睛一闭,就黑了。当时你整个人空白了那么几秒,再睁开眼的时候,自己躺在一个视线扭曲的位置,周围是烟雾,焦臭的橡胶味,一些来路不明的变形的金属散布周围。肾上腺素令你的心跳乱得像撒了一地的豌豆,你感觉到嘴里满是碎玻璃渣,像沙子。不知道为什么车窗玻璃会碎到嘴里去。

     一切都是空白的,脑子里是一片空白,沉重的空白,在那一刻你只感到嘴里碎玻璃渣的味道——空白的,无味的味道。

       “在一种发生之后,很多事便接着发生了。”这也许就叫作命运。

    4

    回忆到这里戛然而止,那遥远的一天,真的已经很遥远了。

    你起身来,收拾晚餐争吵时打碎的碗盘。眼下一片狼藉,一如这些年的生活。但此刻你心里非常平静。站在洗碗池边,打开水龙头,清水哗哗而下,你就这样站在那里,对着洗碗池,仿佛仍然站在那片水库的岸边,看着他游远,觉得他快要溺水,但你再也没有拼命叫喊他的冲动。

    你想,你终于准备好失去他了。

    你静静洗了碗,睡了觉。服下安眠药片,进入梦乡。分床而睡很多年了,那个晚上,你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次日早晨,你们对话温和有礼,仿佛昨晚什么也没有发生。

    “吃饱了吗?”

    “吃饱了。”

    “外面冷,多穿一点。”

    “好的。”

    你有条不紊地收拾了他的早餐碗碟,拿到水槽里清洗完毕,放在沥水架上晾好。你擦干了双手,给他围上了围巾,戴上帽子,关掉了门廊上的灯,推着他出了门。

    外面是秋天,落叶温柔。前一夜下了雨,积水如一面面镜子,映着长长的,平静的云天。小镇没什么人,空荡荡的,像一把没有弦的提琴。空气冰冷,潮湿。一路上只有他的轮椅碾过地面的声音,很慢,很轻,微弱如雨点。

    心理咨询所是一栋白色的房子,你们推开小小的木栅栏门,进了门厅,然后熟练地朝走廊尽头的那间走去。

    “啊,早上好,怎么样,都好吗?”咨询师向你们问好。

    “早上好,都不错。你呢。”你不急不慢地打招呼,将轮椅停好。

    一个小时的时间,咨询师只是耐心地听着,诱导你们说。时不时问一些你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的问题。这样的咨询是第五次了。

    说到后来,你发现好累。你就记得他那一句,“人的爱其实非常狭隘。没有圣人这回事,你别给自己太多负担。”

    咨询师根本没有看表,却能准确无误地在一个小时时间到了的时候,委婉地表达终结的意思,他站起来给你们倒水,说,“真的很高兴认识你们,不过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了,我下周就要离开。”

    “去哪儿?”你很意外。

    “噢,我就要离开这儿了。我儿子在结了婚,我想搬去他那里住,在那里开一所私人诊所。”

    “你儿子在哪儿?”

    “在安城。你听说过吗,离这儿就两百英里。”

    “你是那儿的人吗?”

    “对,我小时候在那儿长大,家人也都在那儿。怎么,你去过吗?”

    “何止去过。我在安城读的大学。那儿真是个好地方。”

    “是的。的确很美……你看,我这不就要回去了嘛。”

    “太好了。”

    对话到此,遁入一阵沉默,只有阵阵鸟叫声,穿过清凉的秋风不时传来,如针尖挑逗一幅沉默的刺绣。

    你盯着窗外,仿佛是在望着那些鸟。但除了长长的,平静的天空,你其实什么也没看到。

    “十年前我们在那儿读大学的时候,”你突然自言自语道,“那儿有一片湖,是水鸟保护区。”

    医生愣了一下,中断了书写,抬头看着你。

    “那片湖还在吧?”你问。

    “……我不知道,我很久没回去过了。”医生回答。

    “我们也再没有回去过了。”你说完,望着丈夫——他正坐在轮椅上,深深地佝偻着背,专心致志地呼吸着,发出类似呼噜一般的声音,但不像夜里的那么吵;他呼吸得那么认真,一心一意,仿佛生命除了呼吸之外再无任何一件事情值得努力。他目光空洞地盯着地板。涎水在嘴角堆积成一点白沫,毫不自知。

    你静静与他对坐,望着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将这个人与当年跳起来脱掉衣服跃入水中游泳的庄少游联系起来。

    沉默如窗外的秋雨一般平静。连医生也小心翼翼地沉默着,终于,他忍不住了,很小心地提醒道,“如果没有什么的话,你们先休息吧。我下一个预约病人快来了……”

    “人的爱其实非常狭隘。没有圣人这回事。”你反复咀嚼着这句话,在从诊所回家的路上,盯着雨刮,彻底走神,差点追尾前面的车。

    5

    十年来你们从未提过“车祸”这个词,任何时候,不论是在吵架还是在交谈,你们只说,“那件事情”。在“那件事情”发生之后,你一度十分害怕听到“如果”这个词。不论是在什么情况下,不论是谁说起如果这个词,你都容易走神,忍不住要用那个词往下接这样的句式:如果当时没有喝酒……如果当时开慢一点……如果那件事情没有发生……如果……没有那一天。

    但生命没有这么多如果,只有很多的但是。在终于习惯了命运的诸多但是之后,你就不再热衷于纠缠那些如果了。

    如果没有“那件事”,少游的母亲不会追到美国来,当场像一头母豹子那样跳起来要撕咬你,四个护士都按不住。如果没有“那件事”,你脸上不会留下疤痕,你不会在镜子前愣着,想,这可要怎么活下去才好。

    当然,如果不是因为“那件事情”发生,你们根本不可能走到一起,还结了婚。“那件事情”剥夺了他的选择。是一夜暴风骤雨,打得他身边花落知多少,枝颓叶败,没留下任何一个人,活生生把不想泊岸的浪子逼进了避风港。

    而爱情像一条柔软的黑丝带,温柔地蒙住了你的眼睛。在盲目中,你以一座避风港的平静,迎接了一个浪子失魂落魄的泊岸。

    悲剧之后,你最乐观的想法是,一个活到22岁的年纪上失去双腿的男人,与一个活到22岁的年纪上破了相的女人,应该很相配。感谢这件事,让他能老老实实留在你身边了,你们将相互感激,搀扶共度余生……

    结婚那天,他坐在轮椅上,你推着他去市政厅登记。那天天阴,有风,他一路无言,你也是。两个人都很平静,都在走神。你推着他,直接走到了医院。站在医院楼下,你和他才反应过来,走错了路,本来该去市政厅的。无数次推着他去医院复诊,几乎推出了条件反射。你都忘了,这一次是结婚。

    但你清晰地记得,那一刻他还笑了出来,笑你走错路。那一刻你们还不会因为一点小事就吵架——若说生活是深渊,你们仍在临渊羡鱼。

    理所当然的,他求职艰难。经过很漫长的无业之后,终于找到一份动画绘图的工作,每天在家对着电脑。而你出来上班。时间可以简化成几个逗号,一个句号,平铺直叙,到今天。

    你得以有机会每日清晨与他一起醒来,为他做早餐。得以守住他日日在家,无处可去。得以与他生活,得以使他只能选择,去生活。

    每一天都是这么开始的,你清晨醒来,先把咖啡煮好。等待的时间里,去卫生间洗脸刷牙。你站在镜子面前,牙刷含在嘴里,泡沫沾满唇角,你每每总在这种时候忍不住停下来看着自己的脸,不由自主抚摸脸上那道触目惊心的伤疤。每一天你都抚摸它。它仿佛成了你的孩子。

    而他从一个怎么都不愿起床的人,变得怎么都无法入睡。彻夜在你身边辗转反侧。有时候在凌晨四点,实在睡不着,非要挣扎起床来,兵兵乓乓地,不顾碰碎东西,拼命爬上轮椅,像困兽一样在屋子里原地旋转。你不得不披上睡衣与他拉扯一番,要他停止下来,但他不。他咬着牙,没有眼泪,只有哭泣的表情,整张脸如同一张被狠狠揉皱了的白纸。你忍不住冲他说,“别这样,日子不是你一个人在过,不是你一个人最倒霉。”虽然你知道,这种话就像人们对宠物发出语言命令一样徒劳无用,但你依然重复说着。你一边说,一边努力地克制住自己不去神经质地抓挠脸上的伤疤,你总觉得它们发痒(你多希望它们发痒,发痒意味着正在愈合,但它们并没有发痒)。你一只手环抱在胸前,另一只手被你克制住不能抓自己的脸,只能徒劳地悬在空中,找不到着落。你望着他像一只陀螺一样在你面前旋转,然后终于倒下。

    这是凌晨四点钟的困境,在黑夜与白天之间,没有着落。

    你们再也没有喝过啤酒。再也没有郊游过。你工作。不断地工作。你想着,幸亏我还能工作,多好啊。无法想象如果不能工作,要每天在家里呆着,该怎么活下去。在去茶水间倒杯水的间隙,你看了一眼手表,偶尔会想,在你工作的时候,他在家里做些什么。你感觉你像一个主人,家里有一只宠物独守空房,你忙起来根本想不起来它,想起它来的时候,你不敢去想象它成天在家里干了些什么。

    “你今天过得好吗?”

    “我就在家,能好么,能不好么。”他黑着脸,酸溜溜地说。

    这是晚饭的时候你们常有的,习惯性流产的话题。晚饭是个诡异的战场,你一整天的疲惫要与他一整天的无聊正面交锋,谁也不肯败下阵来,但谁也赢不了;而彻底不开战的话,又仿佛你的疲惫和他的无聊都白白忍受了、不甘心似的。

    那么多次,你真的不想回家吃晚饭了。但你不回家吃晚饭,他就得饿着。所以你从来都下班按时回家,拒绝同事们的happy hour 邀请,拒绝一切聚会,直到他们彻底放弃邀请,直到你脸上的伤疤仿佛就是“请勿邀请”的标语牌。但其实不是的,你多想像一个正常人那样,去吃饭,去喝啤酒。

    你惊觉,原本他才该是那个不愿回家的人的,而你曾经多么渴望和他有一个家,日夜厮守。

    现在一切都反过来了。

    6

    你单独去见陈莉那天,下班顺路带了饭菜回家来,热好,端上桌子,筷子都给少游放好,才准备出门。你出门前对着镜子看了一眼,想要打扮一下,虽然你的衣柜里并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衣服,化妆品仓促买过一些,色号却不合适,堆在那里也几乎没用过。

    但你刚要转身的时候,却从镜子里面看到亦游一个人坐在桌前吃饭的样子,他偷偷用眼角余光幽怨而复杂地偷瞟着你的背影;那束余光令你放弃了打扮一下的想法。你想,也好,不要让陈莉感觉你多在意这次见面。她也不过是顺道约见,何必郑重其事。

    你穿着通勤西装没换,出了门。一路上是下班高峰,周围吵嚷极了,各种声音把你的脑子轰炸得翻江倒海。你像一个晕船的人在风雨之舟上扑腾,不断地想起“当初”这个词:“如果当初……当初陈莉在那个周末没有拒绝他,如果当初是他们俩开开心心约会,你一个人本本分分过完生日,那么现在你们的人生是什么样子?

    脑子里翻江倒海,你还在晕船,已经到了赴约地点。

    茶餐厅在纽约法拉盛的一条巷子里,那巷子又深又窄,油腻得发黑,你走进去感觉像走进一条下水管道。陈莉已经先到了,你隔着落地玻璃一眼见到她,瞬间就后悔自己没有好好打扮。在那玻璃窗上你照见自己那张脸,你觉得简直像一张暗黄的,被岁月给揉皱了的蜡纸。颧骨高,下巴尖,双眉之间悬针破印,深深一道。这张心事重重的劳碌命相,竟然是自己,你吓得都不敢承认。

    而与此同时,你觉得她还和当年一样,鲜鲜嫩嫩的,看上去挺精神,看上去过得很好。

    落座之后,服务生久久没有过来。你们尴尬对坐,中间连一杯茶的都没有,就这样直面往事如山,崎峻而高远,而你站在山脚下仰望,不知可沿何路攀登。

    菜还没有上来的时间显得格外漫长,你像拾荒一样努力捡起话题。多年不见,彼此之间犹如一片荒原,刮着风,你们的话题杂草丛生,往事如尘屑贴着地面游走。这些年间,说是奋斗实在太斗志昂扬了,更多的不过是挣扎。对,挣扎。其间种种,说来太长,所以欲说还休。你们蜻蜓点水地敷衍了一下近况:她还是在加州,看上去过得不错。房子车子孩子,该有的都有了。

    沉默的间隙,她低头喝一口茶,你惶然盯着窗外。法拉盛几乎与国内没有区别,全是匆匆的中国人的脸,一股难民般的集体气质扑面而来,面孔与面孔之间没有区别,只有“看上去过得不错的难民,与一眼就知道过得不好的难民”之分。

    “我离婚了。”陈莉放下茶杯,猛地说。

    “怎么回事……?”你一边问,一边怀疑,她是不是看到你憔悴的样子,生起了赢家的慈悲,同情,拿自己过得不好的一面来安抚你,以免显得太高高在上。

    她苦笑一下,“你知道的,日子久了,两个人合不来,还是别勉强了。”你不知道怎么接这句话,你都没见过她老公。

    “你呢,你和少游怎么样?”陈莉认真地问。

    你想了很久,很久,实在是描述不出来,只能说,“也就老样子……”

    陈莉悻悻然,耸了耸肩,也就不再问了。

    你赶紧补充道:“真的不是我敷衍你……你让我怎么说。”

    “我懂。”陈莉突然说,“……也太为难你了。少游要是没有你,不晓得会怎么样。我说真的,当年那么多人围着他转,结果一出事……留下来的只有你。”

    陈莉此言一出,像是针尖扎到脚心,你愤怒,又不好意思让她察觉到你的愤怒。你想告诉她,“都是屁。你早就后悔了。后悔得要死。后悔当初一时脑子发热,不顾一切去抢他,抢来之后,一时就毁了一世。”

    可你一时梗在那儿,说不出来。

    幸好上菜了。你们埋头吃菜,用食物填补空着的嘴巴,以免要继续对话。吃得那叫一个累,菜尝到嘴巴都觉得苦。

    服务员过来收盘子的时候,你突然问陈莉,“换做你是我,当初你会跟他结婚吗?”

    陈莉一怔,说,“应该不会。”

    你难受得头都抬不起来。你说,“就为了来见你这件事,那天才大吵一架……他说话太狠了……但我竟然不怪他。我难受的是,我太高看我自己了。当初,我觉得世界上只有我要他,只有我敢要他。我会要到底的。”

    陈莉一时接不下话了,她犹犹豫豫地,伸出一只手,隔着桌子,握了握你的手。

    “什么爱啊伟大啊,都是瞎扯的。我早就想离婚了,想很久了,真的很久了。……他也是。”

    服务生默不作声地,收走了你们的盘子,餐桌上空空如也,只留下难看的汤水油渍。

    见完陈莉的回来的一路上,地铁晃着,光线很亮,照得你没有阴影。你望着地铁车厢玻璃上的自己,一直想着当初,想着何必。你脑子里不断重复着医生那一句“人的爱充满局限,没有圣人这回事”,眉头皱得生疼,却没眼泪,你只觉得很困。

    下了地铁之后,走了一小段路,经过一家门脸小小的街角酒吧。

    一个年轻男孩拉着一个女孩冲出门来,明显很醉。他们笑着,男孩嚷嚷朝汽车走去,她劝说别开车,而他不听。他们拥抱着,甜蜜地争执着,肆无忌惮的笑声回荡在街角。他们彼此温柔相待,除了年轻之外,什么也没有发生;爱欲里面,除了爱欲,什么也没有。

    你望着他们,想起那遥远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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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75d9f1cde09f:灯下尘今天才到呢 然后就看到了简书上你也更新了😭
      • 017175851270:写的现实太伤感了,人生在世吃苦受罪乃家常便饭,何必铭记人生的不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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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她的书,会使人变得很静、很静,静的只能听到自己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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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711170a83af8:先留言后看(⊙o⊙)

      本文标题:遥远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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