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岩缝间的人影
此时李天水忽觉他身边的枣马忽然烦躁起来,马鼻子里不住地吐出粗气,蹄子磨蹭着地面,却走得很慢。李天水颇为奇怪。这匹爱驹的步点向来极轻捷,莫非是山路难行,硌了马蹄?李天水伸手向那马的背脊处轻拍去。
那马忽然抬了头,向着山崖,发出了一声长嘶,嘶声在山壁间不住回荡,渐渐传至远方。
李天水被马嘶得一怔,呆呆地看着那枣马高昂的脖颈。眼角忽觉右侧的山崖仿佛动了动。
他倏然将目光向崖壁凝去,崖壁微微向后倾斜,仿佛千百年来便凝立在这天山深处,绝不该有半分动静。但李天水又觉眼前晃过了什么。
是一道影子,在崖壁的缝隙间一闪而过。
李天水看着那岩缝,忽然转过脸,指着身侧山崖,向着身前诸人沉声道:“这边的崖壁里,似乎藏了人。”
李天水话音方落,便听那右侧山崖间“呼啦啦”又飞出一群鸟儿,打了个回旋迅速没入山后。玉机身侧的阿罗撼与达奚云“刷”的一声同时抽出了兵刃。阿罗撼手中的波斯长剑形制极古、闪着青光,达奚云则将一杆铁枪紧紧握在了手中。
王玄策与杜巨源一步踏上,紧贴在玉机身侧,四道目光如受惊的鹰隼,惕然盯向右侧山崖的扫去。玉机却只微抬了头,却无惊惶之状。
那群飞鸟消失后许久,寸草不生的崖壁间,毫无动静。王玄策转过眼看向李天水,“你看清楚了?”
“崖壁间有影子晃过,”李天水平静道,“很像是人影。”
“这山崖间,恐怕不会有别的野物,”杜巨源皱眉沉声道,“你若见了什么动静,恐怕多半是其中有人。”
阿罗撼却摇了摇头,以奇异的音调,发出了一阵嘶哑艰涩之声。杜巨源眉头皱得更紧,看向李天水,却听队前的米娜忽道:“他说了一段波斯诗句,其意大概是,‘这大山是众神的居所,这大山亦有恶魔的踪迹’。”她以同样奇异的语调缓缓道。
阿罗撼的目中忽然透出炽热的光,杜巨源眼里则闪出一丝厌恶。王玄策、达奚云的面色更灰暗了,玉机却似颇觉有趣,转向王玄策道:“史籍上所载西王母所居的瑶池,似乎便在离这里不远的北山上。”
王玄策的脸色却很难看,只盯着那山崖,忽转向达奚云道:“你那畜生,能搜一搜山么?”
达奚云撇撇嘴,迅速将背上的铁笼子放下,手腕微微一抖,笼门便打开了,随着一声响亮的口哨,一道黑影自笼内射出,李天水甚至连那胡鹰的羽翼还未看清,它刀刃般的翅膀已且切入了山崖缝隙中。
须臾,崖间回响起两声令人心悸的枭叫。众人的面色皆有些泛白。那鹰子片刻后又盘旋而出,爪间带出了一只活物,一只火红色的小兽。半空中便甩了下来,又疾风一般卷入了笼中,再听不出半分动静。达奚云枪尖一挑,便挑起了那小兽,赫然是个小狐狸,皮毛红艳艳的,烈火一般。玉机忽然抬了眼,目光正撞上达奚云,面色似有些异样。
达奚云以枪尖指了指李天水,哂笑道:“你看到的,莫不是这个吧?”他将那狐狸抓了下来,以一根铁丝线拴在了那铁笼子外,李天水看见它还在微微颤动,几根红毛随着鲜血落在地上,“可惜了这身好皮毛。好在一会儿我们和‘萨尔’都能吃上肉了,这山里的野味绝不会太多。”他的眼里闪出了得意之色。
“诸位若是饿了,边行边吃,”王玄策仍沉着脸,看了看头顶上的日头,“太阳下山前,一定要找到宿营地,”他顿了顿,又道,“或许还能赶上前头的人。”
※ ※ ※
日头渐渐西斜,投在谷道上的山峦阴影越来越大。好在这一段的山路平坦宽阔了许多,“商队”诸人轮流上马,尽量卸去包裹,疾速向前赶,像是要尽快脱离出巨大的阴影。山谷寂静,再也不见飞鸟的影子,若这片山里还有野物,仿佛也被那胡鹰唬住了。只马蹄声“得得”回响在空谷。玉机身边四人一路上却不住地向两侧张望。罅隙密布的岩巉间,好像随时会有人蹿出突袭。但两壁上只有光影在缓缓移动。倒是路中间,又出现了马粪。
领路的智弘始终坚持行脚,居然越走越快,此刻却忽然缓了脚步,指着地面上冒着热气的马粪,“这已是第六处了,间隔越来越短,马粪亦是越来越新鲜。”他淡淡道。、
“也即是说,”枣马上的王玄策方回过神,却是显然精神一振,“我们快赶上了。”
智弘点点头,继续疾步前行。枣红马经过马粪时,却在马粪周围的地面上,仔细嗅着。始终在队后出神的李天水,目光闪了闪。
又过了约一盏茶工夫,两侧的山崖已分得更开,风越来越冷,玉机与米娜将羊毛披风紧裹在身上。敖包却再未出现。智弘执意去崖顶探路,幸好左侧的崖坡已甚缓。趁着“商队”略作休憩的当口,杜巨源悄悄行至李天水身侧,“你从草原过来,是穿过了天山山口么?”
“绕过居延海,是一大片沙碛与黑戈壁,在那里马也只能吃这个,胡人称为‘梭梭’,”李天水看着那几匹已饿了大半日的马,正聚拢在崖脚下翻寻啃食着一种灌木根茎,“那年大风雪,西边阿史那贺鲁又新败,南下逃亡汉地的突厥人与汉人数以千计,路上饿殍遍野。”
“你却活下来了。”杜巨源微笑着看向他。
“幸好有人告诉了我一条很难走的路,避开了人最多的地方,又带了我一程。”李天水淡淡道。
“是不是告诉你如何绕过莫贺延沙碛的那个长辈,你阿塔的老朋友?”杜巨源眯了眼。
“是。”
“你也走过不少地方了,”杜巨源抬眼看了看垂在前方群山尽处的落日,“以你的经验,这次在天山里,你觉得还能走过去么?”
李天水看了他一眼,摇头道:“不知道。我先前走过的路,用了不少运气。我只希望不要在这里用完。”
杜巨源看着他的眼睛,缓缓道:“我也这么希望。“
“哦?杜兄觉得我有用么?”李天水咧了咧嘴。
“我很希望,你能和我一起把这条路走完。”杜巨源说得很轻,风一吹就散了。
此时,智弘拄着根枯枝从崖下缓缓走过来了。面上虽带着些许倦意,但目中神采奕奕。
“前头果然又分出了岔道,虽然天色已有些昏暗,总算找到路了,”智弘的话语中少见地带着一丝兴奋,“而且小僧若未看错,岔口边,似乎堆着一堆烧焦的木柴。”
木柴自然是人烧焦的,前头的那队人马想来已歇了一会儿。王玄策霍然起身,阿罗撼、达奚云、杜巨源也靠了过来。诸人一时间仿佛皆休整了过来,在王玄策的喝令声中迅速重又上马行路。只李天水缓缓拖在最后,好像又陷入了沉思。
岔口是一处有些下凹的空地,四面环崖,空地上不仅留了一堆焦木,木堆边胡饼碎屑洒了一地,渐渐被风吹走。风是从众人面前的四道山口透过来的,环列周围五座的崖坡,挤出了四条狭长的山口。
“不走那些山谷,我们翻越那山坡,”智弘却指向了南边最低矮的那座荒崖。
众人行至坡下,便看见了一条隐藏在杂草丛中的山路,弯弯绕绕地通向山顶,显然是许多年前已有许多人走过。前头王玄策诸人好像定了定心。李天水赶着马,看着它们一路啃着草缓缓前行。草似乎被新啃过,仔细看还有马蹄方踏过的痕迹,有一串痕迹偏离了山路,消失在山坡背后。
王玄策亦发现了有人方行过的痕迹,目光一闪,忽觉身后马蹄声渐远。回头欲催,却见李天水正直愣愣地看向山崖北坡,落日将近时,余晖忽然明亮起来,将崖坡染上一层淡黄。
“李郎,你在看何处?”王玄策高声道。
“看一块钉了两支箭的岩块。”李天水缓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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