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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奸公审大会上,喊冤喊得最响的是一个女人。
三十多岁,衣服穿得板板整整,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还戴着一副眼镜。
她在吕祖庙前的戏台上,慷慨陈词:“你们说我是汉奸?我害过一个中国人吗?我为什么要当这个厂长?还不是为了救我的父亲,你们知道我的父亲原来是铸币厂的厂长,从北洋政府那会就是了,国民政府的时候他还是,但是日本人来了,他不干了。是他不想干吗?不是!是我父亲他主动不干的。为什么我父亲不干?因为日本人要他造军功章,用为国民政府造过硬币的机器去造军功章,我父亲断然拒绝了!然后日本人就把他关押起来了,日本人要杀了他。这样的抗日英雄,你们在座哪个去救了?你们当时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吧!我不怪你们,但是你们不管,我不能不管,是不是,岳主席?”
她一口气慷慨激昂说了那么多,忽然抬头看向主席台,岳忠孝就坐在主席台上,被她猛然一问,不由一凛,随口说:“是!”
她笑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在这里公审我?木兰从军、缇萦救父都是千古佳话,我替父亲做点事,为了救我父亲,怎么就成了汉奸?”
她语气凌厉,又看向了主席台,目光竟然如剑。
岳忠孝咳咳两声没说上话,新上任的国民政府县长刘三民站了起来。
他是一个胖子,矮矮胖胖的,站起来比坐着高不了那儿去。
他大声呵斥道:“徐昭和,你巧言令色!”
“我巧言令色?”徐昭和仿佛抓住他的把柄,她忽然一把撕掉自己的上衣,露出自己的上身来。
全场的人立刻眼睛看直了。
徐昭和虽然三十来岁,也算徐娘半老,风韵还有那么几分。当时现场一片寂静,但随之就是啊地一声惊呼。
我和我爹就站在前排,看得最清楚。
原来这徐昭和身上的皮肤竟然全都是黑黑的。
她身上都是针眼,一个一个针眼密密麻麻,从脖子以下直到腰带,从乳房到后背都是针眼,看得令人头皮发麻。
徐昭和往舞台前站了几步,对台下说:“都看看都看看……”又回头看着舞台上,“都看看都看看……”
随后又要去解腰带,说:“我腿上小肚子都……”刘三民赶忙呵斥:“按住她。”立刻上来两个女兵,一把抓住她的手,拿起衣服把她包起来。
徐昭和身体不能动,嘴却不停,几乎歇斯底里地喊:“你们知道这些针眼是什么吗?这是我救我父亲的证据,当年为了救我父亲...…”
“我知道!”我爹忽然接过她的话茬,在台下喊。
徐昭和看见我爹,慷慨激昂的表情顿时僵住了,她居然露出了笑脸,对我爹说:“叶叔叔好,叶叔叔为我作证。”
岳忠孝看见我爹,也赶忙命令旁边的人:“去把叶大夫请到主席台上来。”
刘三民马上离席,要亲自下来迎接,我爹已经沿着台阶走上来去了,他很享受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走路脚步安详,还倒背着手。
刘三民虽然是第一次见我爹, 但看岳忠孝对他这么尊敬,也恭恭敬敬搀扶着我爹要坐到台上去。
我爹摇摇头,他说:“乡野村夫,就不忝居其中了。”完全是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
岳忠孝赶忙让人搬下来一把椅子, 我爹拍拍身上的尘土,就坐下来了。
刘三民站在旁边小心地问:“叶先生您知道什么?”
我爹一指徐昭和说:“我知道这些针眼是什么。”
徐昭和胸一挺,一副很骄傲的样子。
我爹说:“都是针扎的!”
现场哈哈大笑起来,台下纷纷起哄:“这个叶疯子又来取乐了。”徐昭和有些尴尬,大声说:“是顺民章后面的针扎的。”
大家顿时沉默了,顺民章大家都知道。
日本人刚打过来的时候,最初管理黄粱县的是日本军官藤田四郎,他除了要造币厂印制军功章,还要造币厂印制顺民章。
所谓顺民章其实就是一个薄薄的铁片,上面印着一个日本人的头像,据说那个是日本的皇帝,下面还写着两个汉字:忠诚。
“我想起来了!”岳忠孝突然站起来说,“民国二十八年的冬天,就在这个台子上,有一个女的和一个来自高丽的黑小子比赛谁身上挂的顺民章多,那个女的就是你吧?”
“是我!”徐昭和挣脱那个两个扭着她的妇女大声说,“当时日本人说看谁身上挂的顺民章多,谁就可以当上造币厂厂长,我是为了我爹去的。”
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也就是五年前的冬天,那天还下着雪。
就在这吕祖庙前的戏台上,站着一个黑小子和一个姑娘。
大冷的天,黑小子只穿了一条短裤,这边的姑娘都也只穿了件半袖。
日本军官号称要做一个实验,看看人能为忠诚忍受多少痛苦。
衡量标准就是在肉身上挂顺民章。
黑小子拿起一枚顺民章就别在了胳膊上,连眉头都不皱一下,接着又拿起一枚,很快又别了上去,台下的人看得都倒吸凉气。但是这黑小子却像是没事一样,继续往身上挂。
这边的徐昭和有点害怕,她拿起一枚顺民章在胳膊上刺了一下,鲜血流出来,但她脸上丝毫没有疼痛的感觉,她立刻放心了,继续往身上挂。
那个日本军官都看呆了,想不到一个中国的少女面对忠诚忍痛能力丝毫不亚于高丽人。
那天两个人的比赛简直不分伯仲。
两个人胳膊上挂满了,黑小子开始在身上挂。徐昭和犹豫了一下,也脱掉了衣服,开始在身上挂。
那一天,从早上到晚上,两人前胸后背和两条腿上都挂满了顺民章。
两人竟然都脱得只剩下一条内裤了,身上实在无处可挂。黑小子发起狠劲了,他一把脱掉内裤。
拿起一枚顺民章挂到了脐下三寸的地方,冲着徐昭和一脸冷笑,言下之意你敢不敢。
徐昭和突然大叫:“你居然把皇帝陛下的头像挂在那么肮脏的地方,你竟然敢侮辱皇帝陛下。”
黑小子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那个日本军官赶忙命令收场。
但这个事还是很快发酵了,因为那天还来了个记者,本来是要报道这场实验的,却成了一个负面新闻。
那个日本军官很快被调走了,据说还被撤职了,黑小子也被枪毙。
徐昭和后来就当上了造币厂厂长。
徐昭和看见大家都想起来了,有点得意了:“那个军官就是我赶走的,是我用满身针眼换来的。”台上台下都安静了,如果真是这样,她非但不是汉奸,还是有功之人。
我爹咳嗽了一声,吐了一口痰说:“那你父亲最后怎么了?”
徐昭和一愣,脸上的傲气全部消失殆尽,低下头去说: “死了...…”。“怎么死的?”我爹从凳子上站起来,看着她。
“日本人打死的。”徐昭和的声音有点低。
“日本人打死的!”我爹将她的话大声重复了一遍, 生怕大家听不见,又说,“是疼死的吧?”
“叶叔...…”徐昭和声音有点哀求了。
“你说你想去和那个高丽人比一比,也想救你父亲,你问我要了一张符咒, 要把疼痛转给另一个人的符咒,我给你说这符咒好画,但是要起到作用,必须要对方心甘情愿。”
我爹冷笑一声:“恐怕你最后写的是你父亲的名字吧...… ”
“我没有!”徐昭和猛然抬起头来,伸手指着我爹的鼻子说:”你个封建巫医,什么画符捉鬼,都是招摇撞骗,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批判...…”
她伸手就要打我爹,我爹吓得跌倒在地上。
徐昭和还要拿脚踹,我爹赶忙就地一滚,这才险险躲了过去。岳忠孝赶忙喊道:“赶快拉住她...…”
那两个女兵赶忙拉住了她,徐昭和冲着我爹呸了一口。
虽是两人有三尺的距离,那口唾液还是一滴不剩喷到他脸上。
我爹再没有刚才“山人自有妙计”的风度,一面擦脸,一面从台子上跑了下来。
徐昭和像是疯了一样接着喊:“叶策龙你有本事再给我展示展示你那法术,看看能不能转移到别人身上,来来写上我的名字,看我打你是你疼还是我...…”
“好!”我爹已经跑到戏台下,看她被摁住了,这才放心了。大声问,“请问你的名字怎么写呢?”
“徐昭和!”徐昭和大声喊着。
“哪个昭和?”我爹掏出了一张空白符咒,作势要往上写。
“今年不是昭和二十一年吗,就那个昭和。”徐昭和完全有恃无恐。
台下的人全部愣住了,今年是民国三十五年,怎么出来了昭和二十一年?我爹笑了:“这不是你的真名吧?”
徐昭和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立刻喊道:“昭和,日月昭昭,和而不同。”
“住嘴吧。”刘三民拿出一个档案袋,抽出一张纸,大声说道,“你本名徐照荷,你口口声声说为了救你父亲才当了造币厂长,但是你父亲在你没有上任的时候就死了,你当了造币厂厂长,又处处迎合日本人,连名字都改了,本来藤田四郎死了,就不用推行顺民章了,是你强行推的...…”
徐昭和这才低下头去。
我爹来了劲,大声说:“徐昭和,你知道吗?你父亲根本不想你去救他,你却打着救他的幌子,用你父亲的疼痛换来忠...…你不是说我的符咒不管用,现在我把你的名字写上去...…”他竟然从怀里掏出一支毛笔,在舌头上舔了一下,在那符咒上写下徐照荷的名字,掏出火折子点着了。
我爹对我说:“来打我。”
我伸手轻轻打了一下他的肚子,我爹看一眼台上,徐昭和低着头没有说话。
我爹大声说:“徐昭和,你看着,大家来打我,一会你就感到疼了,就像当年你父亲感受到的一样。"又转头对我说:“打我,使劲点。”
我一巴掌扇到他脸上,我爹皱了皱眉头,没等他喊,台上传来一声“爹啊...…”
徐昭和趴在台子上嚎啕大哭。
我爹有点骄傲,对众人说:“看到了吗,她感觉到疼了……”
大家兴奋起来了,有个老农抬腿在我爹肚子上踹了一脚,我爹咬着牙没有说话,徐昭和却哭得更响了。
立刻又有几个人围了过来。
那天晚上,我爹在床上哎呦哎呦叫了一宿。
我说你不是把疼转移给徐昭和了吗?
我爹说:“那得有真符咒,我不说了嘛,还得人家心甘情愿。”我说:“那你是何苦?”
他说:“主要是为了做个广告,让大家都知道我的符咒灵验。不对,我突然想起来,那徐昭和哭得可痛了,那她为什么哭?她疼啊”。我爹说。
“你不是说你符咒是假的吗?”
“符咒是假的,但是有些东西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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