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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进九舍一年多了,整日与两位保洁阿姨低头不见抬头见,却连一句正式的对话都没有。每次看着她们忙忙碌碌的背影,想要递上几个新鲜的水果都无从开口。
其中一位胖胖的阿姨脸上似乎永远刻着生人勿近四个大字,另一位干瘪瘦小的阿姨则无时无刻不在自言自语,说到开心处,还会自顾自地大笑,让人插不上嘴。
我和她们之间似乎形成了一种奇怪的默契——看着对方的世界,过着各自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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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跟学生住同一栋宿舍楼,平时,我们起床洗漱时见不到她们,等中午回宿舍后,她们已将昨夜的垃圾都分类装好,拎到楼下,然后坐在台阶上等待垃圾车。
有时回来的早,还能看到她们与收废品的那个中年男人讨价还价,因为几毛钱双方各不相让。
别看胖阿姨平时话不多,开口就很硬气,“每次都卖给你,便宜都让你占尽了,这几毛钱你还想多要,想的美!”胖阿姨连珠炮似的数落,让收废品大叔脸上有些挂不住,只好妥协,每每这时,就能看到她们脸上挂着难得一见的笑容。
可身边却总有路人甲轻描淡写地说一句:“几毛钱而已,至于这么较真吗?”
平日里,大家(包括我自己)为了听到“大方,仗义”这种字眼,总是豪情万丈地给身边人买东西,最后再用“请你的”这三个字一笔带过。可有很多人的云淡风轻其实就是他父母用斤斤计较的几毛钱堆砌起来的。
如若赶上上午没课,我们就会一觉睡到太阳晒屁股。起床时,刚好能看到胖阿姨在我们楼层的洗手间打扫卫生,身上穿的依旧是那条一年四季都未曾换过的浅灰色运动裤,只是上面沾满了密密麻麻的污渍,好似溅上油漆的白墙,早已失去了往日的秀气。
站在一堆外卖残渣中间,弯着腰挑选那些还能用能吃的东西,可能是一双过时的运动鞋,可能是一只布满划痕的塑料盆,甚至可能是一箱过期的牛奶。发现这些时,她的脸上都会出现一闪而过的小惊喜,好似忘记了水果烂菜的酸腐味。
等到两大桶外加散落在外的垃圾全部都分好类以后,肯定能听到她哼哼唧唧的声音,看一眼就会知道,她正将腰间那早已定型的骨头一点一点掰过来,以支撑自己擦完厕所,拖好地。
—3—
那日,室友被屎憋醒,下了床,穿上拖鞋就往厕所跑,而胖阿姨正坐在地上在收拾那些废旧的纸壳箱,按部就班地压扁,折叠,捆绑,然后再堆到墙边。
我那风风火火的室友想都没想就直接冲到六扇门之一,尽情释放自己,结果胖阿姨忍不了了:“这么臭,怎么干活啊!”门内的室友听了以后,闹了个大红脸,只得草草结束,出门前,还看到胖阿姨一脸嫌弃的样子。回宿舍讲给我们听,大家哄堂大笑,但那笑声里却好像塞了一块骨头,听着格外的难受。
夜里上厕所,总能发现一些迸溅到池子以外的粪便,或许我们可以选择换一扇门,可是阿姨不行,不管过程多么难熬,第二天她必须得呈现给我们原来的干净舒适,这是工作,她没得选。
我见过她刷厕所的样子,哼哼唧唧地蹲下去,左手扶着腰,右手拿刷子,一遍又一遍地洗刷着,最后再用拖布拖去水渍。她从来不戴口罩,我以为她习惯了,直到看见她干呕的样子。
—4—
又是一个没课的上午,但起床时胖阿姨已经把一切都收拾妥当了。看着除她以外空无一人的水房,我有点不敢进了。我怕弄脏洗漱台,这样会迎来她的白眼,但下午还有课,我只好硬着头皮,试探着放下水盆,看到她并没有一点波澜的脸,我的心也悄悄地放下了。
我挤好牙膏,刚放进嘴里,熟悉的怒吼传进耳朵,那感觉像是从云端坠到地上,没有很疼,却还是被失重的感觉吓得不轻。
“我刚收拾好,你就又扔了一堆。”她话音落下,我的心也重新飘回空中。我拍拍胸脯,还好还好,说的不是我,我庆幸着的同时还隐隐猜测着接下来女生的反应。
胖阿姨脾气不好,平日里,很多人都被她的冷箭伤害过,今日一战怕是免不了了。
“没人规定你收拾完就不能扔了吧?”
听到她的话,胖阿姨咬住下嘴唇,恶狠狠的咒骂着:“你这死丫崽子,你妈怎么教的你,真是没教养。”
这句话我听的心惊肉跳,对于大多数人来说,父母都是心中不能触碰的那一片柔软,一旦被人刺痛了,就会不顾一切地发疯。果然,女孩儿撒起泼来:“你不就是一个扫厕所的吗?你凭什么说我父母,你这样就有教养了吗?。”
“我这么大岁数了,你还这么跟我说话?”
“年纪大怎么了?年纪大就可以倚老卖老了吗?我也不跟你废话,你等着宿管阿姨找你吧”说完就气哄哄地下楼了。
那一刻,我清晰地看到了胖阿姨脸上一闪而过的慌乱,她有些无力地打开水龙头,盯着缓缓的水流发呆,之前的所有强硬都化作了此刻的无奈。
不过几分钟的时间,我头上的泡沫还没洗干净,宿管阿姨就气势汹汹地上来了。她把胖阿姨叫到与水房只有一墙之隔的厕所里,低声说着什么。耳边水声哗哗作响,我没敢仔细听她们的对话,只不过,透过眼前的镜子还是看到了门框里趾高气昂的年轻背影以及低眉顺眼的苍老脸庞。
跟我们从没说过软话的她,此刻站在比自己小十多岁的女人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令人心碎。
我加快了速度,想要快点逃离这是非之地,毕竟我无力改变什么。
可路过那扇门前,还是听到了一些边角:“你要知道,李主任的亲戚,也想来这里工作。”
回到宿舍,心久久不能平静,无论什么年代,权利与金钱都能轻而易举地摧毁一个人的尊严。她做着最有价值的工作,怎么就活得那么卑微?
可能就像《大河湾》里描述的那样吧,“大多数人的生活就是这样结束的,采取某种态度以适应别人为他们安排的工作和生活,最后逐渐变得僵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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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以后,日子照旧,虽然不快的情绪还是会时常写在胖阿姨脸上,但是脾气却收敛很多。在污浊的空气中,那丝丝缕缕的隐忍让人看了有些心疼。
昨日去食堂买午饭,攒动的人头中,我一眼就发现她了。
她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头发梳的一丝不苟,咧着嘴,像个讨糖吃的孩子般踮起脚,笑嘻嘻地双手奉上刚刚打好的饭票。可是对面盛饭的阿姨,却像是没看到她似的,给旁边的人一个一个盛好饭。我想看到最后,看她打到饭为止,可我也知道,这般打量只会让她更加难堪。
转身离开的瞬间,我想到了自己的父母,如若此刻站在眼前的人是他们,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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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个期末,对我们来说是假期,对她们来说是领工资的日子。因为买的七点火车票,所以早上五点多就起床收拾自己。
我哈欠连连地朝水房走去,刚一进门,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就闯进我惺忪的睡眼,顿时如冷水淋头,清醒了不少。
是保洁阿姨,她们像男人一般旁若无人地光着上身,露出自己那并不算宽广的胸膛。我在她们对面的水池边站定,然后佯装镇定地刷牙洗脸,但目光还是忍不住穿透镜子落在她们松弛的皮囊上。
胖阿姨的肉虽然很多,但却像是承受不住地心引力似的往下耷拉着,瘦阿姨就更不用说了,一米四左右的身体上除了骨头怕是只剩下皮了,胸前的“两片”乳房也如纸张那般随着她的动作一左一右波动着。她们擦完前面,再互相擦拭后背,算是洗过澡了。可平日里没见过她们这般大洗大涮。
听说两个阿姨是从同一个村子里出来的,家里有老也有小,来到这座城市四年有余了,平时就住在宿舍里。学校每个月都给放两天月假,但是她们从来没回过家,是家离得远还是舍不得路费?我不知道,也不想问。
好在,又一年暑假来临了,她们终于可以再次“逃离”这座于她们来说依旧很陌生的城市了。
早晨的校园美的有些不真实,湿漉漉的石板路,刚刚绽放的小白花,食堂大叔养的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的百灵鸟儿,还有那澄澈曦光透过门前柳树,留下的一地琐碎。
阿姨们挽起高高的发髻,身着我不曾见过的红衣裳,黑裤子,步伐轻快地走在我前面,一路上有说有笑,仿佛变回了妙龄少女。虽然衣服是城里人早就淘汰的款式,发型也与年纪不符,她们在一片繁华中依旧显得格格不入,但那又怎样,至少此刻她们的内心再次来到春天,一阵暖风吹过,她们重获尊严。
我是岁安,愿你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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