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洲源

作者: 比柴_ | 来源:发表于2016-09-19 17:28 被阅读62次


    1

    窗外雨一直不停下,迷离的雾气缠绕着整个后院,灰青色的天忍住打喷嚏的欲望,不愿在它被阳光吞噬之前又抹杀最后一团白茫茫。现在是凌晨四点钟,善予师父起身点了灯,空气中的湿度令她缩了缩脖子,往年这个时候是不是没有这么冷呢?她不敢多想。再一会,便是众师姐妹起床念经的时间了,她得赶在他们之前,把每天早起的琐事做完,熟练地叠完被子后实在觉得冷,又披了件衣服,轻声出门。

    雨渐渐小了,善予师傅加快了脚步,不小心踩中的积水会跳跃出几滩小积水,不安地抖动着。双手在触碰到潮湿粗糙的木制大门时,她怔怔地站着,有延绵拉长的细缝,有出出入入的虫蚁,总觉得与棕红色背景颜色格格不入。善予师傅拧动转轮,金属带动金属齿轮转动碰撞的沉闷,在空旷的院子里肆无忌惮伸张。爬动的虫蚁受惊吓地到处乱窜,密集突兀的黑线令她无可奈何。以至于在那恍惚间,她听到夹杂于金属间的另一种声音。

    幻听,阿弥陀佛。善予师傅在心里默念。

    而当她挺下手里拧动的动作,一切并没有归于平静。那一种声音愈发强烈,急促,歇斯底里。

    婴儿的啼哭声,是婴儿的啼哭声。

    善予师傅慌了神,本能地拉开门,在两扇门逐渐放大的间隙中,除了刺眼的晨曦钻进来外,门阶上放着一个被红棉布裹得严严实实的婴儿,闭着眼,张着嘴,还有被冻红的小脸。

    小婴儿吐出的氤氲模糊了善予师傅的眼。

    2

    清洲源的小师傅们信任善予师傅,如同她信任那个人一样。

    慧心有时看着善予师傅忙前忙后忙这忙那心里会有些不高兴,她不高兴为什么善予阿姑年纪大还要做这么多活,为什么其他年轻小阿姑就可以悠闲地浇着花捡着菜说说笑笑。慧心是怎么也想不明白的,只是更加心疼起善予师傅。

    阿姑阿姑,休息会儿吧。我来。说着硬着上前抢水桶,到底是提不动,太沉。

    小力气的傻孩子,昨晚念的《心经》熟练了?

    阿姑,念经难道比帮你做事还重要吗?是倔强地质疑。

    你要相信阿姑一个人是可以完成的。

    观自在菩萨,行深班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慧心压低声音。

    阿弥陀佛。

    菩提萨陲,依般若波罗蜜多时,心无挂碍。慧心忽然红着眼,泪眼朦胧望着善予师傅,哽咽着,可我不是菩萨,慧心不是菩萨,慧心还是会担心善予阿姑,阿姑……

    慧心哭着跑进善予师傅的怀里,不时地把头往她肚子上蹭一蹭。那时,六岁大的慧心也只能够到善予师傅的肚子。

    隔着肥大的僧衣,感受到的慧心传递的温热外,还有紧贴在肚子上眼泪留下的小片潮湿。

    3

    善予师傅在集市为清洲源添置衣物时,在路上,偶遇一胡子拉渣,半醉半醒靠在墙上的老头。一见到善予师傅,两眼放光,嘴里不住地叨叨着:“哎哟自私的人啊,顶着出家人的幌子啊……”

    善予师傅本是不想过多招惹这类半疯半癫醉汉,可耳朵一听到“出家人”立马敏感起来。

    老人依旧是自顾自说着:“我听说,每个寺院或多或少都会收到一些被人遗弃的孩子吧。”她微微皱起眉头不安地看着他,老人仰起头正视她,眼神犀利:“你们清洲源,顶顶出名的尼姑庵,倒是收了不少女婴。对嘛,这么做是菩萨心肠啊,哪会自私呢?难不成要把不谙世事的娃娃丢在荒山野岭里不管不顾吗?对嘛。可你们还是错了。”

    “阿弥陀佛。”

    老头咄咄逼人地望向她,像是要揪出些什么。“你们以为赋予她们成年时一次选择还俗的机会就是大无私了?醒醒吧,小孩每天被逼着吃斋念佛那么久被你们精神毒害了那么久,你觉得她们还会做出正确的选择吗?”

    善予师傅的眉头皱的更紧了。

    “据我所知,清洲源收养的弃儿中,只有一个,唯一一位,选择离开,还俗。她,是比你大两岁的师姐,你应该不会忘了吧。”

    “善如……师姐……”善予师傅还是忍不住说出了名字。

    “她其实是少见的聪明人……”老人吃力地站起身,扬扬尘土,深吐一口气,善予师傅嗅到浓重酒精,憋红了脸转过身子。

    “有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

    “施主请勿胡言。”

    “对嘛,我胡言,我胡言就不会知道这么多!那些找我求着让我给他们算一卦的人多了去了。”

    “阿弥陀佛。”

    “你瞧瞧你瞧瞧你们出家人一副嘴脸,天天念叨什么善啊真啊佛啊,说白了不就是一种懦弱的逃避吗?对嘛。可是劫数啊,是逃不过的。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对嘛。”老人拍了拍善予师傅的肩膀,大笑着离开了。

    4

    那都是许多年前的的事了。

    善如师姐当初在清洲源里其实是很懂事的,起码在善予心里是这样认为的。善如师姐十分照顾善予,主动担起挑水砍柴等重活,善予要抢着帮忙,善如师姐立马恼火,嫌弃善予太小没力气要她乖乖念经。

    “快去念经,我可是要检查的。”

    哪会很小呢?相差不过两岁,七百多天。善予嘟着嘴算了算。

    小善予喜欢问问题,是个十足的好奇宝宝。

    “善如……师姐……你会陪着善予很久很久对不对?”

    善如笑了,眼睛眯着弯月,“你想是多久呢?”

    “唔……善予指指夜空,星星都缠在月亮周边睡着了。“你看那月亮挂在树上,我要久到连月亮都老了掉下来了。”

    善如师姐仰起头眼神迷离,却始终没有回答。

    “师姐,什么是爹娘?”

    “爹娘呀,嗯,就是生下自己的人,和自己长得最像的人。”

    “那善予有没有爹娘啊,为什么我都没见过他们。”

    “当然有啦,只不过他们偷偷藏起来了,所以小善予要快快长大才能把他们揪出来喔。”

    善如温柔地摸摸小善予光秃秃的脑袋。

    “师姐,为什么菩萨如来一身金光,桌前供奉水果点心,而我们却只能打坐诵经粗茶配淡饭?”这是善予第一次质疑起每日的单调生活。

    善如担心师妹的醒悟是不是有些太早,毕竟她才十二岁,却问出了棘手到难以言清的问题。但她还是极力掩饰自己的不安,神秘地打了个手势。

    善予好奇地凑过耳朵。善如抿抿嘴,终是什么都没说。

    5

    在后来的岁月里,善予师傅记得最清楚的一次,是善如师姐还俗的前一天晚上,脸色平静地对善予说了好多话,好多好多话,善予师傅却记不清了。

    印象中善如师姐说话时有一段冗长的安静的空白,不哭不笑,眸子忽明忽暗,期间善予甚至能察觉到夜空中星星的位置变换。她也试着从师姐眼中捕捉什么,却一无所获。仿佛是隔了一座山,一片海,如此不真实,离得好远,好远。再伸手触及,只有昏暗烛光下悄然抖落的灰烬。

    善如师姐离开后的许多个夜晚,夜空中被坏狗咬掉一大口的弯月周边没有一颗星星,孤独地发着惨淡的光,一点儿也不像善如师姐笑起来的暖暖眼睛。日日夜夜重复叠加再放大的坏情绪彻彻底底藏不住了。她哭了,没有惊天动地,没有撕心裂肺。只是为眼泪囚徒下了大赦令,释放,解脱。

    我仍然不明白问题的答案,你会不会笑我什么都不知道。

    越长大真相是不是躲得越远呢。

    善予师傅不知道答案,就像她不能确定月亮是否已经老到自己掉下树来,还是依然高高挂在她的心头。

    末了,她说,她不会走这条路。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对远方的某一个说。

    除了无穷尽衍生出的愧疚外,还有他人不该承受的附加感情。毕竟,善予师傅还学不会狠心到无所顾忌,无所畏惧。

    6

    慧心蹦蹦跳跳朝善予师傅跑来,扮了个鬼脸。站在井边的善予师傅回过神来。

    “阿姑阿姑我会背《大悲咒》了。”

    “不错。”

    “绕口极了!对了,阿姑,我不明白,你说凡尘里的人是不是日夜劳碌,为金钱所累?”

    “是啊。”

    “那他们快乐吗?”

    善予师傅一时间不知怎样回答。

    慧心发烧那天晚上善予师傅连夜带着她去小镇的诊所,大夫给她量了下体温三十九度三,本是油光满面的脸上下一秒立马蹦出好多褶子。

    小孩子烧这么高非常不好知道吗?不会照顾孩子就趁早送给别人养,真是的。

    慧心紧紧扯着善予师傅的衣服,重重地垂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回到清洲源已是凌晨两点,也许是太累了,慧心倒在床上迷迷糊糊睡着了。善予师傅为她多添了一件被子,忍不住多瞧瞧从小带大的孩子。脸上已然蜕去年少时的稚气,新生的淡淡成熟装裱着青涩的脸,宛然已成一朵含苞欲放的花儿,清澈,干净。转身离开时听到她轻声呓语:饿,好饿。善予师傅的心揪紧了,离开房间朝水井走去。

    或许她应该有着更好的人生。如此一想,善予师傅的心揪得更紧了。

    7

    日子一天天过去,慧心的个头比善予师傅高出许多,可以清楚地看清善予师傅头上蠢蠢欲动露出小脑袋的白头发,会不舒服地别过脸。

    “阿姑,为什么我们的菜里都没有油水?”

    “出家人不能杀生,阿弥陀佛。”

    “可事实上我们天天都在杀生,阿姑不觉得吗?”

    “慧心。”

    “你说过我们出家人修身养性,不杀生不吃肉。那么,蔬菜呢?胡萝卜大白菜野黄瓜?水果呢?香蕉苹果水蜜桃?他们不是生命吗?我们天天吃它们,难道就不是杀生吗?难道不是换了一种方式的杀生吗?”

    “慧心……”

    慧心不耐烦地站起身,离开。耳边的议论也多了起来。善予师傅夹着筷子怅然若失,不明白是慧心先长大了还是自己先老了。

    善予师傅会花更多时间站在井边,细数井里被阳光亦或是月光遗漏在井水里的微光,一闪一闪跳跃着,晃着她的脸。

    “善予师傅,是要打水吗?”

    善予师傅摇摇头,不愿意多说,弟子们也会知趣离开。

    失去了善如师姐,我不想你成为第二个。

    善予师傅跪在井边,头抵着冰冷的地面,无力地抽泣起来。

    8

    当第一缕阳光亲吻清洲源时,鸟儿拥抱蓝天,虫儿探出脑袋,共同呼吸着掺着佛香味的宁静空气。

    善予师傅却怎么也静不下心。

    背后是面无表情打坐的佛像。往前,是一炷又一炷香,香炉是生锈的绛紫色。或是烧了一半摇摇欲坠的清灰,或是源源不断吐出的蓝烟。

    集体诵经之后,主持的老师傅斜眼看了一眼坐在正中的慧心。低沉老练地问,一切看起来更像是例行公事。

    “阿弥陀佛。慧心,你是愿意……”

    “对不起,阿姑,我要离开……”慧心坚定地仰着脸,眼睛里有什么在闪烁,她一直凝视着善予师傅,这位跌跌撞撞含辛茹苦养育着她的老师傅。

    “当初善如也是……哎……”几位老师傅小声感慨着。

    善予师傅只记得慧心是一步一步踩着光,而那束光是在自己脑袋上打滑不小心溜在地上被拉长被扭曲最后再被慧心的脚印盖上。

    “阿弥陀佛。”善予师傅敲了敲犯疼的脑袋。

    善予师傅很久很久没有听到有关慧心的消息了。听人说,她与一位男子私奔到很远的地方。又有人说,她被嫉妒心强的阔太太盯上打断了腿。还有人说,她对尘世绝望想不开跳河了。

    总之,任何一种说法都是善予师傅所不期望的。

    “我想,去寻找一个不一样的,全新的生活。”慧心的话又一次闯入善予师傅迟钝的大脑。全新的生活?处处充满着罪恶,贪婪,权欲,宁愿去面对着无休止的勾心斗角也不愿意在佛祖面前顶礼膜拜?

    善予师傅知道自己是怎样都无法理解的。

    9

    许多年后的一个白雾茫茫的凌晨,善予师傅披上僧衣像往常一样去开门。尽管有不少年轻小师傅考虑到善予师傅年纪大,提出想要接替这一职务,善予师傅总是固执地摇摇头。她认为自己还没有没用到连个门都开不了。担着一种责任,心里就会有个念想,生活也就多了一点意思。

    善予师傅走不快了。但她丝毫没有赶时间的意思。总会到大门那的,总会到的。她想。

    转动金属齿轮成了一种吃力活。在湿冷的空气中被夸张放大的铁锈味一直冲她鼻子里灌,耳边蜂鸣般一直“嗡嗡”地响。善予师傅扶着门尽量保持平衡,眼前好多东西都在转,人也有些犯迷糊。

    忘了自己是如何大费周折把木门拉开,惨白的光刺得她睁不开眼,耳边被一种声音萦绕,那是被蜂鸣声过滤的另一种细微声音。

    在善予师傅的眼睛适应了外界光亮时,她吃惊地发现,地上躺着一个婴儿。

    善予师傅像是被狠狠咬了一口神经,麻痹肆虐着每个细胞。她终究还是蹲下身子,吃力地抱起婴儿,仔细端详着小婴儿的脸,喃喃着:慧心……慧心……

    ——慧心回来了。

    善予师傅怀里紧紧抱住一块木质枕头,死死不松开。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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