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相见，恨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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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有没有过这种感觉，两个人在一起，纵使你穷困潦倒家徒四壁，对方仍不离不弃爱意甚浓。你是不是开始怀疑人生，不敢相信这就是狗屎运，这就是传说中的猿粪？

我从住院那天起，就是这个feel。

曾经的唯物主义论者，沦落到一个人的时候满世界寻找花花绿绿的各种测试。

记得做过一个，“您印象里最惬意怀念的场景是怎样的？”。分别需要填写“时间”、“地点”、“人物”、“事件”云云，然后给出一段程序预置的骗人话。

膝盖上的电脑有些烫，眼睛模糊，可还是毫不犹豫敲击填入。“雨后清晨”、“街角的快餐店”、“胖胖的我和美美的她”、“初次相见，恨晚”。

她乱蓬蓬的头发随便一拢，扯过椅子慵懒斜靠过来。淡淡茉莉花的清香，依偎在我无力的臂弯里。我没有丈二和尚的高度，可手指不听使唤，根本没时间关了广告乱闪的页面。

“坚，这个‘她’是我吗？”

“傻丫头，不是你还能是谁？像你这样独具慧眼的巾帼英雄女汉子，就是蝎子的粑粑。别随便放我走，如果又有善良无辜的女群众被祸害，你就是共犯啊！”

“讨厌，你现在就这张嘴死硬。”

“小灿童鞋，我忍不住提醒你，死硬的可不只有嘴，要不要试试其他的，哈哈！有本事别跑，等我下地......”

看她跑远，我不禁泪流满面。

2

清晨无羁的阳光泼在湿漉漉的落地玻璃上，欢脱地让人看不清餐厅海报的每一个字。外面有些微凉，我捏紧衣领，眯着眼，手搭着凉棚，踮着脚尖越凑越近。

“您好，您是要应聘吗？”

再漂亮的脸蛋，忽地从海报旁边窜出来，也让人吃不消。

亏得我多年练就盯着妹子不转睛、尽说瞎话不脸红的功夫，3秒之内气定神闲，宛若处子。

我摆摆手，指了指耳朵，“听不见！”

一次性杯子里的咖啡蒸汽升腾，刚拖完的地板挥发着消毒水的味道。没了二氧化硅的阻隔，我可以肆无忌惮地打量对面。

“先生，先生？！”女子冲我晃手摇头。

“哦，您好，初次相见，我叫尹石坚。”我赶紧揩了下湿哒哒的嘴角，收起迷离的目光，伸出在裤腰蹭了两下的右手。

“哦，您好，我叫苏小灿，是这里的见习经理。请问您为什么想到这里工作？

......

好的，谢谢您的介绍。我们需要复印下您的学生证和身份证，明天就能来了。您具体哪个时间段上班方便？”美女整理好公司的各种说明材料，静静凝望，等着答案。

“哦，我想先问下，您是哪个时间段上班？”我把头往前探了探，小声说。

3

我很喜欢吃这家洋快餐的冰激凌，物美价廉不说，如果你巧舌如簧，还有美女同事帮忙，多一两个旋儿一点儿问题没有。

主要是它的对手，那个带假领子白头发故作憨态的老头，服务与日俱下，里面大妈大姐对我态度恶劣，所以只能用脚投票 ，到把我当上帝的地方去了。

老宅附近的街角就有它家的一个店，算是这座城市里第一批开建的餐厅。

经过它的时候，总能看到工作人员踩着梯子，在更换新的广告。

“你们的制服设计不合理！”我对着镜子许久都系不上衬衫扣子。

“尹石坚，我要郑重纠正你的错误，什么‘你们’，是我们！你已经是团队一员，怎么还用‘你们’？”我的她，涨红了脸，在梯子上一栽歪。

“别打岔。你说是不是，还全球最大的连锁快餐店呢，资本主义没良心也不能大热天，让人穿深色制服，带帽子吧！”别看她是我师傅，我还是要据理力争的，毛主席教导我们，理越辩越明！

“你老是强词夺理，老板这么安排，肯定有原因的......”不知道别人有没有同感，她生气嘟嘴的样子最是可爱。

“我要是boss，就给你们这些美女都换上超短裙，紧身T恤。多搞主题活动，大家都cosplay，海贼王这期，师傅你就扮女帝吧！”我一本正经，打赌傻白甜的她听不出好坏。

“尹石坚，你，你就是个坏分子！滚上来贴海报，本姑娘我不贴了！”她从梯子上下来的时候，差点摔倒，脸更红了。

4

这家店有两层，二楼靠窗的位置，被我这个干瘦厚脸皮的老头霸占两年多了。

一般早上天刚蒙蒙亮，店里开始供应早餐的时候，我就一脸歉意地出现。

夹着一摞厚厚的相册，几支颜色不同的彩笔，老花镜有时戴在头上，有时耷拉在胸前。

本来一大早人少的时候，为了省电，二楼是不开灯的，楼梯口放着亮黄“小心地滑”的牌子，不放人上去。

可我宁愿黑灯瞎火，绕过警示的障碍物，也要执意坐在那里。

每天36元，一顿早餐，两顿正餐，都是最便宜的那种。

我僵直着腰，眼睛盯着窗外，偶尔拿笔在面前的相册上涂抹着什么。

新来的年轻人拖地时，都好奇瞄过我桌子上这些宝贝。不过是大大小小的照片，彩色的有单人有合影，还有些黑白的，不过是模糊粗放的马赛克。

店长偶尔会让人送一个冰激凌给我，我也不记得，是微微摇头拒绝了，还是没有。

5

“尹叔叔，您这么守着，什么时候是个头呢，阿姨她......”下午3-4点钟，店里不忙的时候，店长偶尔会坐在旁边的位置，找我聊天。

我顾不上看她，生怕错过了窗外的某个瞬间。可是否已经错过了，我自己又怎能知道？那次拉肚子上厕所，那次忘带针头晕倒，那次雨大什么也看不到。

“没事，反正我在家也是一个人。在这里，会感觉会好些。”我只能堆着笑，勉强合十感谢。

刚入冬没几天，清晨的二楼空调不开，我蜷缩成一团，还是手脚冰凉。正对着窗户的红绿灯，一明一暗一亮一灭，不小心我竟然趴在桌子上睡了过去。再醒来，身边人声鼎沸，朗日当空。

我一个年近古稀的老头子，居然放声大哭。

小灿，我对不住你，我是个没用的家伙。

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出门，不过马路，不去二楼，不占那个可以看到过街路况的椅子。

我居然腿也麻，胳膊没了力气，重新又瘫软在床，每天昏昏沉沉，感觉奄奄一息。

小灿，是时候来找你了，太好了。

直到有人敲门，不理都不行，一直擂得惊天动地，还叫出了我的名字。

“尹叔叔，我有办法让您再见到苏阿姨。”

6

结婚前，小灿问过我家里人的身体怎么样。我记得说了，肯定说了，我这么诚恳的人，不会没讲过我爷爷是这个病、我父亲也是。可能是声音小，可能是她根本没注意听。

检查出糖尿病，我们已经在一起二十年。因为并发症比较厉害，隔三差五要去医院。她一点儿都不听话，每次都要陪着。

“没你在家，我害怕。”刚想嘲笑她都四十多岁的熟女了，还有啥怕的，咱不出去吓人已经不错了。可一眼看到老婆手里正在削水果的器具，乖乖闭上了嘴。

“你说过，要一直陪我的，不能说了不算。再说，这进进出出的女病人、女家属还有女护士，万一有不开眼的，上了你的贼船怎么办？”她故意做出楚楚动人的样子，却把手里的一把刀舞得虎虎生威。

“不能，不能，不能够！你这和女布冯一般，谁能逃过您的魔掌进球啊！”我知道小灿喜欢足球，尤其对门将神一般的存在迷得神魂颠倒。

“石坚，你还有什么想吃的，我给你弄。”看我吃完苹果还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小灿边收拾边轻轻问。

“吃一口少一口了，是吧？！”我自己哈哈大笑，却把小灿气得眼圈通红。“尹石坚，你个大坏蛋，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还故意说这种丧气话。”她右手背堵着口鼻，左手上来就拧了我胳膊一下。

“谋杀亲夫啊！”我佯装大喊，一把拥她入怀，旁边床位的大爷吓得赶紧背过身冲着门躺了。

“小灿，你要真问我想吃啥，说了可别不高兴。”她靠在胸前，我用手指梳拢着她已经有些花白的头发，“石坚，快让我起来，别人看了多不雅”。

“我想吃你做的冰激凌。”

7

餐厅可比我们在的时候漂亮多了。

我腿脚不方便，直接找了背风暖和的地方坐下。店长和小灿热情的打招呼，一口一个苏阿姨叫得好亲切，又祝我生日快乐。没让我们去柜台或者自助机上点餐，店长直接跑来填了单子。

“一年就这一次，让你过过瘾，都是你爱吃的。”小灿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无奈，可分明还强带着笑容。

“让老婆破费了。”扭扭薯条、辣鸡腿堡、奥尔良鸡翅、零度可乐，还有魂牵梦绕的冰激凌。“老尹，你想要原味的，还是香草的？”

“原味的吧，那时候哪有别的味道。”我眼神扑朔迷离，根本不好意思看她们，更不敢挑三拣四。仿佛犯错的小孩，本来等着一顿胖揍，却意外让妈妈奖励了一根棒棒糖。

“那就两个原味吧，是不是还第二个半价？”没有两分钟，五颜六色的美食摆满一桌，煎炸鸡肉的油香扑鼻，新烤的面包松软可人。

小灿并没有把亮白螺旋的冰激凌递给我，而是夸张地脸一沉，“老尹，咱们出来前可说好了，这是最后一次啊，不是不想给你吃，要考虑身体，我还想等你好点了，一起出去玩一次呢......”我没有底线地谄媚陪笑，冰甜爽口的尤物眼前，你说啥是啥吧！

“你针打了吗？”看我重重点头，小灿长出一口气，小心翼翼递过已经有些融化的圆筒。

十五年了，每年我过生日这天，小灿都会带我来一趟街角的餐厅，品尝下我自己说梦话都念叨的东西。

“我的老头子啊，慢点儿，别急，都是你的！来，张嘴！”小灿自己不怎么吃，只是坐在一旁怔怔地看着我。一会儿帮我擦下嘴角，一会儿递过蘸酱的薯条，一会儿又去端一杯热水放在边上。

“小灿，你也吃啊，你都瘦了。”我被看得不好意思，把鸡翅往她面前推了推。“我才不吃呢，我要减肥！”她又红了脸，飞快把东西放回原位。

岁月就像魔法师，这些年我瘦的不像样子，而她一点儿没舍得丢，全长到自己身上了。

8

又是一年。

今天我应该高兴才对，可一想到没了固定节目，在床上兀自生着闷气。

“还想着你的冰儿呢？”小灿看床头一碗粥没动，故意逗我。“你都下不了地了，还贼心不改呢！你是有多大瘾。”

“你现在吃主食都够呛，还想着吃甜品，真是老鼠给猫当三陪，不要命了！”她把早没了温度的粥碗、酱菜收拾好，端起来要走。

“没有激情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无冰儿，毋宁死！”我这卧床期间，写了几十万字的小说散文，已然出口成章，文绉绉的酸气四溢。

背对着我的她僵住了，碗筷微震，肩头抽动。

“小灿，小灿，你怎么了？我瞎说的，你别当真！”我突然慌了神，这张臭嘴，说什么“死”啊。“对不起小灿，之前咱们商量好的，我怎么能反悔。”我想伸出胳膊去够她，可根本碰不到。许久没有下床活动，一点儿力气没有。

“老尹，咱们都这么多年了，你没有冰儿活不了，我可是没你活不了啊！”她抬起胳膊蹭了下眼睛，头也不回的进了厨房。

再出来，已经削好了苹果，还有一碟柚子。小灿脸上笑容盈盈，仿佛之前的事情压根没有发生过。

“老婆，我......你别生我的气哈，我就是那么一说，你大人有大量，就把我当个屁放了吧！”身子再虚，也没拉低油嘴滑舌的水平。

“老公，我想明白了。人这辈子不就活个开心吗？你盼星星盼月亮等了一年，就这点儿念想，我能理解。”小灿把苹果切成小块，用牙签戳了，一个个递给我。

“而且你当年到餐厅应聘，是不是先想着能吃免费的冰激凌，才有接近我的心眼儿？”她根本不容我回答，继续说。“爱吃冰激凌的我见过，没见过像你这么爱吃的！要不是公司管着，你能把嘴搁到出料口下面接着。”

说到这里，她自顾自笑了起来。我有些摸不准，只能陪着干笑了几声。

“你现在腿脚不方便，我一会儿给你买去。”她眼角有泪花，我想帮她擦，被挡开了。

那天竟是永诀。

9

买冰激凌回来的路上，她光顾护着手里的东西，被一辆右拐的货车撞倒了。

对方肇事逃逸，她被路人和餐厅的员工救起，在120上气息越发微弱，还不停给人家嘱托：“我老伴还在家等......我呢，你们给他说一声，别......让他担心，就说你们......没货了，我......到远点儿的店......买了就回去......”

连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不知哪里来的力量，已经卧床一年的我，居然翻身下地，走出家门。不但为她办了后事，还到交管局调了录像，要求立案追查。尽管没走几步就汗如撒豆，尽管几次头昏眼花差点栽倒路边。

可肇事的车辆一直没有找到，路口的摄像头只拍下了模糊的侧影。我不甘心，沿着街道询问了所有商户，有自己装监控的，恳求人家给我看那天的录像。甚至站在路口，拿着交管局的图片，妄想能再次遇到那辆车经过。

我一定要找到，我必须找到，我欠她一个交代。

可没有人会注意一辆飞驰逃窜的普通货车，更没有人会把监控的信息保存一个多月，关键交管局的照片里根本看不清任何数字。

至始至终，我没流一滴眼泪。该委屈的是她吧，跟着我她好像没得到过什么，还为我的口舌之欲送了卿卿性命。我的生日是她的忌日，真是天大的笑话。

小灿，我错了，我想吃什么，我自己去餐厅买。

你要来的话，过马路一定小心，也是六七十岁的人了，别抢啊！

我就在二楼等你，看见你我会来接你。

10

我躺在绿色的手术台上，头顶的灯晃得人睁不开双眼，前前后后无数低声鸣叫的仪器仿佛等待好戏登场的群众。

那位差点把门砸漏的小伙子，带着浅蓝的口罩和手术帽，附到耳边，“尹叔叔，我没骗您吧，全是高科技，还没对外公开呢。您那10万块，是我的内部友情价，包您满意！”

说啥都行，只要能再见到小灿。我由不住哽咽起来，咬着嘴唇呜呜地哭，泪水瞬间涨满眼窝，流到耳朵里。

“哎，哎，大爷，您怎么哭了，不是说好了吗？”小伙子冲旁边两个畏手畏脚的年轻人使了使眼色，“刘大夫、邙大夫，赶紧的，不是要打麻药吗？”

“对对对，大爷，您这手术可值了，不但能治好糖尿病，还能让您回到过去，和亲人相见。一会儿，您的后背可能会有些刺痛，但马上就好......”几个人轮番抢着介绍，和前几次内容一样。

“没事儿，我麻药耐受，你们可能要多打点儿。”

不过是多签一个免责声明罢了，结果不还是一样，你们连刻个新章都舍不得。这几位曾经是小区门口房地产客户经理，能扎准针头，就算学有所成了。

眼皮好沉，头顶的光温柔起来，周围一片粉红。脸上凉飕飕的，又闻到了久违的消毒水味道。

“先生，先生？！”熟悉柔美的曲线，天真美丽的女子，坐在对面冲我晃手摇头。

“您好，我叫苏小灿，是这里的见习经理。请问您为什么想到这里工作？”大眼睛，瓜子脸，马尾长发掖在工作帽里。

“哦，您，您好。您刚才说，您叫什么？”我的小肚腩，C罩杯，黑边老土的眼镜，习惯性往前又凑近了些。

“苏，苏小灿。”

“我叫尹石坚。”我赶紧揩了下湿哒哒的嘴角，收起迷离的目光，伸出在裤腰蹭了两下的右手。“初次相见，恨晚！”

......

“好的，谢谢您的介绍。我们需要复印下您的学生证和身份证，明天就能来了。您具体哪个时间段上班方便？”美女整理好公司的各种说明材料，静静凝望，等着答案。

“哦，我就是来看看，咱们一点儿都不合适。”想站起来，腿却动不了，气得狠跺几脚，才走到门口。

“先生，不要您的冰激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