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福尔摩斯探案集》
作者:阿瑟.柯南.道尔
4,逃离圣地
第二天早晨,费里尔赶往盐湖城,找到去内华达山脉的朋友,托他给霍普捎封信。信里写了父女俩受到的威胁,情况十分危急,希望年轻人赶紧回来。办妥这件事后,费里尔脑中紧绷的弦才稍稍放松,回家路上的心情也舒畅了许多。
快到农庄的时候,他惊奇地发现,大门两边的马桩上各拴着一匹马。更让他吃惊的是,一进屋就看见客厅里有两个年轻男人。一个大长马脸,面色苍白,仰坐在摇椅里,两只脚高高地跷在火炉上;另一个脖粗如牛,相貌粗野,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势,他站在窗前,两手插在裤兜里,嘴里吹着经典的圣歌。两人见费里尔进来,冲他点点头,坐在摇椅上的那个先开了腔。
“你可能没认出我们,这位是德雷伯长老的儿子,我是斯坦格森长老的儿子,名叫约瑟夫·斯坦格森。想当年,你还和我们一起穿越大荒漠呢。上帝伸出仁慈的双手,引领你进入忠诚的羊群。”
“上帝终会将普天下人都引领进来,决不遗漏,”另一个人带着浓浓的鼻音说,“上帝的磨盘转得很慢,却磨得很细。”
费里尔早就猜到这两个不速之客是什么人,冷冷地行了个欠身礼。
“我们奉父命前来向你女儿求婚,”斯坦格森接着说,“你和女儿看看,我们两个人之中到底谁更合心意,选一个吧。我只有四个老婆,德雷伯兄弟已经有了七个,从这一点看,我更适合娶你女儿。”
“错,错,错,”另一个人大声反对,“斯坦格森兄弟,问题不在于有了几个老婆,而在于能养活几个。我爸已经把磨坊的生意交给我了,我比你更有钱。”
“可我比你更有前途,”斯坦格森激动地说,“等上帝带走我爸,他的制革作坊和皮革工厂都归我。到那时,我就是你的长老,在教会的地位比你高得多。”
“还是让姑娘决定吧,”德雷伯回了一句,他望着玻璃窗上自己的倒影,得意地傻笑,“我们把选择权交给她。”
费里尔一直站在门口,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越听越气,恨不得举起马鞭,往两人的后背猛抽一顿。
“给我听好了,”他忍无可忍,大步跨到他们面前,“我女儿叫你们来,你们才可以来。没叫的话,你们最好不要在我面前出现。”
两个年轻的摩门教徒大吃一惊,直愣愣地盯着他。两人原以为,这样争着向姑娘求婚,无论对姑娘还是对她的父亲来说,都该是至高无上的荣耀。
“要想离开这间屋子,有两条路可走,”费里尔喝道,“要么你们自己滚出门去,要么我把你们从窗户扔出去。愿意走哪一条?”
他那棕色的脸庞显得非常凶狠,一双大手青筋突起,好像随时都会大打出手。两个客人见势不妙,慌忙跳起身,拔腿就跑。老农民一直追到院子门口。
“等两位商量好谁来当我的女婿,别忘了通知我一声。”他挖苦道。
“你这是自讨苦吃!”斯坦格森气得脸色煞白,大声叫嚷,“胆敢跟先知和四圣会作对,你会后悔一辈子!”
“上帝会狠狠地惩罚你,”德雷伯也跟着喊,“上帝显灵,置你于死地!”
“是吗?那我先置你们于死地!”费里尔怒气冲冲地吼道,正要冲上楼取猎枪,露西一把抓紧他的胳膊,拦住了他。他还没来得及从女儿手中挣脱出来,就听见一阵远去的马蹄声,两个小子不见了踪影。
“混账东西!”他怒骂一句,抹掉额头的汗珠,“宝贝女儿,嫁给这样的烂货,倒不如死了干净。”
“是的,爸爸,我宁愿死,”她坚定地说,“还好霍普快要回来了。”
“对啊,要不了多久就回来了。回来得越早越好,能帮我们想想办法,真不知道这帮人还会使出哪一招。”
的确,到了最紧要的关头,需要有人帮忙想办法,带这位坚毅的老农民和他的养女摆脱险境。在这片摩门圣地,敢如此公然违抗四圣会命令的事情还是有史以来头一次。之前那些犯了小错的教徒都受到了严厉的惩罚,如今这位犯了大罪的叛徒,又会有怎样的下场呢?
费里尔明白,财富和地位根本无法改变结果。好多和他一样有身份又有钱的人,照样说不见就不见了,财产全部充公归了教会。
他并不是个胆小鬼,但是,对手的恐怖报复向来神秘莫测,说不定什么时候就降临到头上,这种防不胜防让他胆战心惊。任何摆在明处的危险,他都能咬紧牙关,勇敢直面;可现在,危险躲在暗处,怎不叫人害怕?费里尔把所有的恐惧埋在心底,不愿让女儿发现,表面上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然而,深爱着父亲的女儿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事。
费里尔猜想,自己的举动一定会招来杨百翰的告诫和责难。果然不出所料,先知的警告很快就到了;只是到来的方式,他万万没料到。第二天清晨,他一觉醒来,看见被单上别着一张四四方方的字条,恰好别在他胸口的位置。费里尔惊慌地抓起字条,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一行黑体字:
限你29天内改邪归正,否则……
最后六个黑点真是无字胜有字,比任何恐吓还要惊悚。所有的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家里的用人都住在院子里的外屋,这张字条是怎么进入卧室的,费里尔百思不得其解。他把字条揉成一团扔了,对女儿只字未提。这件事让原本不安的心更加忐忑,“29”分明是在提醒他,杨百翰给的一个月期限已经过了一天。
别字条的那只手,完全可以拿刀刺穿他的心脏,而他死于何人之手将成为永久的谜。敌人拥有如此神秘的力量,单凭蛮劲和勇气怎么能对付?
第三天清晨,令他更加震惊的事发生了。父女俩刚坐下来吃早餐,露西突然惊叫一声,手指向头顶上方。
原来,在天花板的正中央,有一个数字“28”,显然是用烧焦的木棍涂写上去的。女儿并不明白这个数字的意义,费里尔也没向她解释。当晚,他握着猎枪,通宵守卫,一夜没合眼。他没看见什么异常,也没听见什么动静,可第四天清晨,一个大大的数字“27”又涂在了他家的大门上。
日子一天天过去。如同黎明每天必定来临一样,那些神秘的数字也会如期而至。隐藏在暗处的敌人记录着日期,在显眼的地方写下准确的数字,提醒他先知恩赐的期限还剩下多少天。
这个预示着死亡的数字,有时候出现在墙壁上,有时候出现在地板上,偶尔用小纸片贴在院子的门上或者栅栏上。
费里尔虽百般警惕,始终没能发现每天一次的警告是怎么留下的。每当看到更新的数字,他都惊恐不已,好像撞见了妖魔鬼怪似的。他整天心神不宁,茶饭不思,身体渐渐消瘦,眼神中满是焦虑和无助,看上去像只被追逐的猎物。此时,生命里只剩下唯一一个希望:那位年轻人尽早从内华达赶回来。
数字从20变成15,从15变成10,远方人依然杳无音信。数字从两位数变成一位数,期限一天天缩短,仍不见霍普归来的身影。老农民一听见大路上响起嘚嘚的马蹄声,或是车夫的吆喝声,便急匆匆跑到大门口张望,以为救星终于回来了,可每次都失望而归。
他眼睁睁地看着数字从5变成4,从4变成3,完全失去了生存的信心,彻底放弃了逃跑的念头。
他一个人势单力薄,再加上平时深居简出,对四周的山路一点也不熟悉,眼看死期将至却无能为力。更何况日常出入的大道都有摩门教徒严密监守,没有四圣会的通行令,谁也休想过去。他已经无路可逃,悲剧注定上演。可是,费里尔宁可搭上自己的老命,也不愿让女儿遭受污辱,他决心抗争到底,决不妥协。
这天晚上,他独自坐在屋里,反复琢磨着眼下的困境,想来想去也找不到摆脱困境的出路。那天清晨,墙壁上出现了数字“2”,也就是说,过了今晚,一个月的期限只剩下最后一天。到时候会发生什么样的事?他的脑子里涌现出各种各样模糊不清却恐怖至极的画面。他死了,女儿怎么办?难道真没有办法逃出这张无形的大网?想到自己只能束手无策等死,他无奈地趴在桌上痛哭起来。
什么声音?一片寂静中响起轻柔的沙沙声,虽然非常微弱,但在幽深的夜里,听得清清楚楚。
声音从屋门口传来,费里尔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厅,竖起耳朵仔细听。安静了一小会儿,那个微弱而诡异的声音又响起来,原来是有人在轻叩门板。难道是午夜杀手前来执行秘密组织的暗杀令?又或是他们的走狗正在标记最后一个数字“1”?费里尔再也无法忍受这猜不透的恐怖,与其时时刻刻担惊受怕,不如痛痛快快出去送死。他大步冲到门口,拉开门闩,猛地推开大门。
门外夜色清朗,头顶繁星闪亮,四处悄无声息。屋前的院子围着一圈栅栏,还有一扇院门。不管是院子里头,还是外面的大路上,都不见一个人影。他松了口气,左瞧瞧右瞅瞅,无意间往脚下瞟了一眼,刚刚放下的心又提到嗓子眼:地上趴着一个男人,四肢直挺挺地摊开。
看到这幅情景,费里尔吓得歪靠在墙上,用手按住喉咙才没喊出声来。他以为趴在地上的男人受了伤,也许快要死了,再仔细一看,那人还在地上蠕动,像一条灵活的巨蛇,静悄悄地爬进门厅。一进屋,男人迅速站起身,关上大门,转身看着老农民,脸色严峻而坚毅。费里尔惊呆了,眼前不是别人,正是杰弗逊·霍普!
“天啊!”费里尔倒抽一口气,“吓死我了!你怎么这个样子进来?”
“快给我弄点吃的,”霍普的嗓子都哑了,“整整两天两夜没吃没喝。”他看见餐桌上还摆着晚饭剩下的冷肉和面包,箭步冲过去,抓起来就往嘴里塞。填饱肚子后,他问:“露西还好吗?”
“很好,她还不知道我们的处境有多危险。”
“那就好。屋子四周都有人监视,我只好像刚才那样爬进来。他们够狡猾的,不过,想抓住我这个瓦休猎手,还差得远呢。”
费里尔终于盼来了忠实可靠的帮手,顿时精神大振,仿佛变了个人似的。他一把抓住年轻人粗糙有力的大手,满怀感激地紧紧握着。“我为你自豪,”他说,“除了你,恐怕再没人愿意来分担我们的危难。”
“您说得对,老先生,”年轻的猎人说,“虽说我非常敬重您,可如果就您一个人身处危难,我也会再三考虑要不要来捅马蜂窝。我是为露西而来的,我霍普就是死在犹他,也不会让她受到任何伤害。”
“下一步该怎么办?”
“明天是期限最后一天,今晚必须行动,不然没机会了。我已经备好一头骡子和两匹马,都在鹰谷那儿候着呢。您手头有多少钱?”
“两千金币,五千纸币。”
“行,我手头也有这么多钱,加在一起足够了。我们得走山路去卡森城,路途遥远,赶紧去叫醒露西。幸亏用人们没住在这屋里,惊动他们可不好。”
费里尔进去叫女儿准备上路,霍普也没闲着,找出屋子里所有能吃的东西,打成一个小包裹。他熟悉这一带的山路,山中水井少得可怜,走很远的路也难碰到一口井,于是,他找来一个粗陶罐,盛满水,打算带在路上解渴。
刚收拾停当,老农民领着女儿出来了,两人穿戴整齐,做好了远行的准备。久别重逢的恋人亲热地相互问候,却只能短短三言两语。他们明白,一分一秒都非常宝贵,眼前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必须马上动身!”霍普声音低沉,口气坚定,好像奔赴战场的勇士,明知前方危险重重,也要拼尽全力闯过去,“前后门都有人监视,可以从旁边的窗户出去,穿过农田逃走。小心点,应该没问题。上了大路,只用走两英里就到了鹰谷,骡子和马匹都在那儿。如果顺利的话,天亮之前,能走完一半山路。”
“让人拦住怎么办?”费里尔问。
霍普的衣服下露出一把左轮手枪,他拍了拍枪柄,冷笑道:“就算只有死路一条,也要干掉几个给我们陪葬。”
屋子里的灯火都熄灭了,费里尔透过黑漆漆的窗户向外望去,眼前是他辛苦经营的麦田,这片属于他自己的土地,这片就要永远放弃的土地。做出极大的牺牲需要极大的勇气,但为了女儿一生的名誉和幸福,即使倾家荡产,他也决不后悔。
窗外,树叶随风婆娑,田野广阔平静,一切都是那么安宁、愉悦,难以想象四处竟暗藏重重杀机。然而,从年轻猎人脸上的苍白和紧张就能看出,他刚才靠近这幢屋子的时候,已经看清潜伏在周围的恶魔。
费里尔提着装金币和纸币的钱袋,霍普拿着分量不重的口粮和水,露西带着一个小包裹,他们慢慢地、轻轻地打开窗户,趁一片乌云飘过遮住月光,一个接一个翻窗溜进院子。
三人弯下腰,屏住呼吸,踉踉跄跄地穿过院子,来到栅栏边,沿着栅栏的阴影走到一个通向麦田的豁口。父女俩正准备穿过豁口,霍普突然拽住他们,拉回到阴影下按倒。三人静静地趴在地上,浑身瑟瑟发抖。
霍普在草原上磨练多年,耳朵比山猫还灵敏。他们刚趴下,就听见几步之外传来猫头鹰的啼叫,紧接着,不远处又有另一声啼叫回应。这时,豁口处闪出一个模糊的黑影,黑影又学猫头鹰叫了一声,藏在暗处的另一个人应声现了身。
“明天半夜行动,”第一个人说道,听他的口气好像是个头头,“夜鹰叫三声以后下手。”
“没问题,”另一个回答,“要我告诉德雷伯兄弟吗?”
“告诉他,再让他传达给其他人。九到七!”
“七到五!”最后两句显然是在互对暗号,第二个人一说完,两人便迅速地分头离去。他们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消失在黑暗中。霍普立即跳起身,搀扶父女俩穿过豁口,又用最快的速度领着他们跑过麦田。露西跑着跑着没了力气,霍普就半扶半抱地拖着她狂奔。
“快!快!”他喘着粗气一次次催促,“我们突破了他们的监视圈,剩下的一切就靠速度了。快跑啊!”
上了大路,三人加速飞跑。只有一次碰见路上有人,他们怕被认出来,钻进旁边的田地躲了一阵。差不多快进城的时候,霍普引着父女俩拐入一条通往山里的崎岖小路。眼前,两座黑压压的高山直耸夜空,起伏的山尖在茫茫夜色中若隐若现,两山之间的狭道就是鹰谷。
霍普的直觉精准,认路从不出错,他在巨石中择路而行,又沿着干涸的水道来到一个山石遮障的幽静角落。骡子和马匹都拴在那儿,乖乖地等着他们。露西骑上骡子,费里尔拎着钱袋骑上马,霍普骑上另一匹,带父女俩走上陡峭的山路。
大自然最狂野的原始面貌在这里展露无遗,第一次目睹的人都会望而生畏。山路的一边是千丈绝壁,黯黑,险峻,阴森,一道道山脊赫然突兀,好像魔鬼化石身上的根根肋骨;山的另一边是乱石堆叠,荒凉,杂乱,完全无路可走。
一条弯弯曲曲的小道夹在绝壁和乱石中间,有些地方窄得只容一人通过,有些地方陡得只有技艺高超的骑手才能穿行。尽管山路危险难走,三个逃亡的人心里却轻松了许多,他们每前进一步,就离暴虐横行的圣地远了一步。
然而,三人不久便发现,他们仍然没有逃出圣徒的魔爪。山路延伸到最偏僻险恶的地段,露西突然惊叫一声,指向山路上方的一块巨石。在夜空的映衬下,黑乎乎的巨石轮廓清晰,上面站着一个岗哨。岗哨一眼瞅见他们,高声喝道:“什么人?”他的声音像军令一样震撼,在沉静的山谷回响。
“去内华达的过路人。”霍普答道,悄悄抓住马鞍旁的来复枪。
岗哨似乎对这个回答不太满意,举枪瞄准他们,随时准备扣动扳机,“谁准许你们去的?”
“四圣会。”费里尔回答。摩门圣地的多年生活经验告诉他,四圣会是最高权威,四圣会的命令就是最高指示。
“九到七!”岗哨喊道。
霍普想起在院子栅栏边听到的暗号,赶紧接上:“七到五!”
头顶上方传来放行令:“过去吧,上帝保佑你们!”
过了关口,山路变得开阔,骡子和马匹可以放开脚步,一路小跑前行。他们回头望望那块巨石,看见岗哨倚着枪杆,孤零零地站在巨石上。三个人都舒了口气,他们刚刚闯过了圣地的边哨,前方就是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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