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敌不过"商品粮"

爱情敌不过"商品粮"

走进历史的“商品粮”，现在已经很少有人提及,但在哪个特定的年月里，可不敢小觑，它意味着身份、地位、命运、前途。偶尔听到这三个字，林凡总是心生感慨，五味杂陈，思绪不由得飘回到多年以前。

那时候的他还不到二十岁，和许多高中生一样，毕业后回乡务农，与乡亲们一起战天斗地，修理地球，常常是一身泥水一身汗。小伙子英俊魁梧，干活实在，又有文化，颇得叔叔大爷们的好评。这一年公社从大队招一名通讯员，林凡完全符合条件，不出意外，毫无悬念的被选中，就到了公社所在地的小镇上上班。

林凡的主要工作是把上级下发的文件送给领导传阅，然后整理归档，或随同领导去各大队检查工作，写通讯报道，总结报告。空闲时间，他感觉有必要多读些书，进一步提高自己的写作能力。

一天下午，林凡处理完公务朝公社文化站走去，准备借几本书来看。说是文化站，其实就是三间灰墙瓦顶的平房，室里书架顺墙摆放，标识牌下，政治、农业、文学、生活，各类书籍分类陈列。靠内的条桌上，是一个有线广播放大器，屋中央的几张方形桌凳，供读者看书休息之用。林凡漫步走进去，一位年轻姑娘接待了他。

即使是很多年以后，他还记得那天初见她时的样子，一米六几的个头，流畅的线条，白底碎花上衣，当下流行的中长发型，白皙的脸上，有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略一低头，乌黑的头发有一缕柔顺地贴在她尖尖的下巴上。林凡被惊艳了，一阵眩目，定了定神，才说：“我想借几本书看看。”并从衣袋里掏出借书证递过去。“啊啊，新来的通讯员，你在书架上选吧！”她微笑道。

这位文化站工作人员名叫夏荷，像一株出水的莲花，不染纤尘，在林凡的心中荡出一圈圈波纹。猝不及防，第一眼见到她，就喜欢上了她。

自此以后，文化站像一块磁石吸引着林凡，每每忙完工作，总会不自觉的转悠到到文化站，为能有个名正言顺地理由，他由一次借几本书，改为一次只借一本。这样便可增加借书还书的频次。为的是多和她见见面，说说话，交谈中瞬间目光的对视里，林凡能够感觉得到夏荷也是喜欢他的，尽管不是很确定。

这一天他们在公社食堂吃过晚饭后，天色已晚，夜幕降临。那时候镇上还没通电，更没有路灯。食堂距夏荷住的公社家属区大院有一里多路。黑魆魆的一片，怎么走啊，一个没说让送，一个没说要送，他们相跟着走出食堂。“今天，爸妈不在家，食堂里吃饭，没想到天黑的这么早。”夏荷先说话。“没事的，我可以送你呀！”林凡说。夏荷回道：“通讯员工作没啥时间性，可不要耽误了你的事。”“我晚上很少有事的，外出走走很好。”林凡笑着：“上次你给我推荐的几本书，我看后收获不小，对提升写作能力很有帮助。上周在县委主办的《一周快讯》上还发表了一篇通讯呢！书记说我写的好，让我好好干。”夏荷接过话：“祝贺你！看不出来，你还真行，文化站最近要进一批新书，到时候你过去选一些，看看有哪些你需要的。”路本就不远，两人说着话，不觉到了家属院。林凡看着夏荷开门、进屋、亮灯，才有些不舍地转身离去。

第二年，县里给公社分配了两个去省城农校进修的名额，要求年龄三十五岁以下，有一定文化基础。放眼公社大院，满足条件的不多，最后，“幸运”落在了林凡夏荷的头上。

林凡是农村长大的孩子，从小到大没离开过这片黄土地；夏荷的父母虽是公社干部，但她也没机会走出县域地界，县城是他们见过的最大城市，如今要去省城进修学习。省城有多大？多繁华？一想到不几天就要踏进那个陌生的大城市，开启一段新生活，林凡夏荷就心潮澎湃！更重要的是他们可以经常在一起了，一块学习，一起进步。那一年九月的天空，高远无比，蓝的深邃，仿佛一伸手出去，手指就会被染成蓝色。

坐三轮，换大巴，四个小时后赶到火车站已是下午，来不及吃午饭，饥肠辘辘的忍着。夏荷照看行李，林凡去售票处购票。小站车次少，只有下午四点的车。不巧的是，只剩最后一张有座的票，其余都是站票。“还好，只要夏荷有座位，我一个男人怎么着都行。”林凡想。

车上人不少，过道上，厕所边都是有票无座的乘客。如果车顶装有广角摄像头的话，透过镜头看到的只能是一种景象，黑色的密密麻麻的人头。夏荷的座位靠近走道，林凡立在旁边挡住拥挤的人群。车内没有空调，温度不会低于摄氏四十度，乘客个个大汗淋漓，车顶上的几只电扇悠悠的转着，聊胜于无。林凡用手抹了抹被汗水模糊的眼睛，夏荷正把一个削了皮白生生水汪汪的梨递到他面前，他接过梨，猛咬两口，一股凉意直冲心底。夏荷呢，慢条斯理地继续削着梨皮，再一小口一小口地吃梨。他们相互看着对方的吃相，会心的笑了。

车子慢得像蜗牛，大小站必停，天快亮时，终于晃到了省城。

进修的日子并不紧张，但他们都很认真，很珍惜，就像一个饥饿多日的行者遇见了美味的食物。当然，该休息的时候，他们也不忙着。节假日里，他们结伴去附近的景点，登邙山看大禹石像；赤足黄河滩，感受细腻松软的黄色泥沙，体验大河落日圆之诗情画意；花园口的遗迹，铁塔的沧桑，相国寺的金碧辉煌，龙门石窟的大佛，都给他们留下了深刻地印象。学校的操场，是他们经常散步的地方。熹微的晨光里，有他们晨练的脚步；夕阳的余晖里，有他们携手散步的倩影；繁星闪耀的夜晚，他们一起享受清凉微风地吹拂。她告诉他，她喜欢他。他激动地：“我也喜欢你，我第一次见到你就喜欢，傻瓜，知道吗？”他抱起她，以脚跟为圆心转圈，不知转了多少圈，直到双双晕倒在操场的草坪上。

很快，一年的时间过去了，他们即将回到原来的工作岗位，也是该向父母挑明他们关系的时刻了。这一天，妈妈高兴，夏荷看时机不错，就说：“妈，我去街上买些菜，中午让小林过来吃饭。”“哪个小林，是前些日子送花生的那个吧？”妈妈不快地说：“你那点心事我早看出来了。正想找时间跟你说，这事使不得。”“为什么？”夏荷望着妈妈。“我了解过了，他是农民、农业户口，咱家好歹也是吃商品粮的，这哪行？你让他死了这份心吧，就说我和你爸不同意。要不，我直接找他说去。”妈妈的脸色越来越阴暗、难看。“妈，他现在是农业户口，但他以后可以转......”，“转什么转，你当农村粮转商品粮是好转的。幼稚，不知天高地厚。”妈妈的嗓门越来越高。“妈......”夏荷的声音带着哽咽,眸子里含着泪水。“小荷，你就不要说了，明儿个让你三姨在县城给寻个好人家，听话。”

可以想象，当林凡知道了夏荷妈妈的态度以后，是怎样的失魂落魄，伤心欲绝。夏荷虽然爱他，但她同时也是一个听话孝顺的孩子。有那么一瞬，他甚至想到了他们可以选择私奔。他可以，夏荷可以吗？一个弱女子为了他，不要工作，抛开亲友，背弃父母......不，不可能的，他立即否定了自己。

时令进入秋季，这几天天气阴沉沉的，水墨色的云层里似有雨丝飘下来，若有若无。林凡漫步在他和夏荷经常走过的渠埂上，路两旁杨树的叶子水洗过一般，绿中透着浅黄，几片不甘离开枝头的叶子在秋风里打转，悠悠荡荡地飘向地面。林凡心灰意冷，是啊，吃商品粮的城镇户口与吃农村粮的农业户口，本来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硬往一块凑，谈何容易。与夏荷在一起的片段一幕幕眼前飘过，美好、甜蜜、幸福就像眼前的落叶，渐渐离自己远去。前面是一片开阔地，公社武装部训练民兵的场地，雾茫茫的。“秋季征兵的日子快要到了，我去当兵。”林凡好像受到启发似的突然有了新的想法。

征兵开始了，林凡顺利通过政审、体检。离家那天，穿上崭新绿军装的林凡显得意气风发，神采奕奕。和亲人朋友告辞、惜别，温暖的语，鼓励的话说的林凡看上去倍添精神。送新兵的汽车徐徐开动，林凡打开车窗，脸侧向窗外，亲人们的身影已在车后渐渐远去，他把目光移向窗内，就在转头的一瞬间，他看见侧前方，有个身着白底碎花上衣的女子朝这边张望。夏荷，是她，是她，“夏荷！夏荷！”林凡拼命的高喊，把一整个臂膀都伸出窗外，使劲的挥舞着。汽车呼啸而过，夏荷挥动的手，很快消失在林凡泪眼模糊的视线里。

入伍后,林凡吃苦耐劳,扎实训练,每次军事技能考核，各科目成绩不下连队前三名。不久,被任命为班长。一次偶然的机会，连长发现他文化功底不错，又让他兼任连队宣传干事。这一年，部队驻地遇到了百年不遇的洪涝灾害。根据上级命令，部队开拔抗洪抢险第一线。林凡带领全班战友日夜巡逻坚守在大堤上，排除十余处险情，堵住几十处管涌。其中堵一处较大的管涌时，林凡险些被吸进去。他们为保护大坝的安全作出了贡献，全班记三等功。抗洪抢险任务结束后，林凡直接被推荐上了军校。

四年后，林凡回乡探亲。已是连指导员的他归心似箭，他要回来看看家乡，看望父母、亲友，还有那个让他魂牵梦绕，放心不下的夏荷。这期间，他先后给她写过多封书信，都石沉大海，不见回音。他要去问问她，他要告诉她自己在部队的情况，他为她精心准备了礼物，她看后一定会高兴的，他似乎看到了她灿烂开心的笑脸。他把见面时要说的话，要注意的细节在心里反复酝酿了无数遍。不远了，这一天很快就要到来了。

林凡回来了。乡旮旯里出了个军官，轰动了整个村庄。亲戚朋友，左邻右舍，大队干部，纷纷前来道贺，父亲格外精神，母亲满是皱褶的脸变成了一朵花。等热闹渐渐散去，稍事安顿停当，林凡决定去看夏荷，他换上一套崭新的军装，对着镜子精心地收拾了一下自己的形象。这一刻心情格外激动，能听得见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夏荷，你能感受得到吗？”林凡轻轻的自言自语，然后背着军用黄挎包漫着矫健的步伐出门。

走到街口，迎面遇上了原来的同事小王。小王是个热心人，看到好久不见的朋友格外亲切，死活硬要留林凡中午吃饭，林凡拗不过，只好实话实说。小王听后，邹邹眉头，说：“夏荷她......”"她怎么了?" 林凡焦急。“是这样的，她不在家，早已嫁人了。你走后不久，她三姨给她在县城介绍了对象，吃商品粮的，家境不错。夏荷不同意，她父母把她好一顿训斥，要断绝母女关系，还有七大姑八大姨轮番轰炸式的劝慰......听说出嫁时哭的像个泪人似的。唉，你当时若是在，或是“商品粮”户口，结果可能会是两样。”小王叹息着说了事情的经过。

“商品粮啊！商品粮，你毁了我爱情，我需要的时候你没有，我有的时候又不需要了。”林凡在心里低吼......

抬头，街边文化站那三间灰色平房雾蒙蒙的映入眼帘，他踉踉跄跄地走过去，走进屋里 。熟悉的空间，熟悉的书架 ，熟悉的桌凳 ，曾经看过的书籍……仿佛又回到当初，他对着他们默默地说了很多话。激动的，缠绵的，昂扬的，温婉的，伤心的，悲痛的……无人能懂，无人听见。

一切都成为过去，夏荷不会再回来了，一切的一切，只是一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