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在这个叫109的小村子里,我享受着孩童独有的自在,遇见了这里第一个冬天。
快过年那会儿,头天晚上就开始下雪,地面上积雪起的很快、很高。二土匪一路趟着雪沫子拎了两只山上套来野兔到我这,一把推开木板门,哈着霜气大叫:“娃娃!冬天就得吃肉哇!看匪叔刚逮的两只大肥膘!哈哈~!”,我笑着伸手刚要接过来,就听见村子里边传来一阵喧闹声,忙跟着二土匪走出门外观看。
一头肥大的母猪从村子中间狂奔出来,撞歪了路上好多木篱笆,炸的雪粉漫天飞扬,几个人拉着木杆、长绳挡在前边想堵住它,都被那重型拖拉机一样横冲直撞的母猪掀翻在地,母猪发起疯来,那气势和饱含力量与灵敏的动作是让人震惊的。二土匪下意识的单手把我护在身后,尽管那猪的距离和奔跑方向都不会最终冲到我身边来。它远远的看见前边还有人站着,便就地一个急转,顺着个小雪坡奔了上去,那个小坡的转弯很藏风雪,几乎从入冬开始就总是雪最深的地方,前些天我们一群孩子还曾经坐着大板锹在上边滑雪来的。母猪直接一头扎进了雪窝子,一开始也慌张的嚎叫,后来马上硬生生的凭借体重让自己的四蹄着了地,铲雪机一般径直横推了上去,一溜烟跑到大山沟子里去了,只几个晃荡就消失不见了踪迹……
回头再看村口,宁婶手里抄着一把放血用的尖刀,愤愤然的跺了跺脚,猪,是她家的。宁婶拽了一把身后的曲三子,返身回去了,走之前,她往我们这边瞥了一眼,看见二土匪带点幸灾乐祸的笑,马上又转过脸去,骂骂咧咧的不知道嘟囔着什么……。村子在大深山里,又下了连夜雪,平地里走路都很困难,更不用说山里。贸然追进山沟沟里去,猪不一定找的见,人也没准会在雪盲里迷路,这一点生活在大山里的人都知道,只好等到雪停一停再去寻它的影子了,冬天的山里没什么吃食,料想它也跑不了太远,方圆几十里都没有什么别的人家,也倒不用太担心被旁人劫了胡。
又是一夜风雪,气温下降的厉害,我缩在木板床上,屋子中间是二土匪早在秋天就帮我磊好的一圈火池,仿照了草原牧民常用的那种样式,中间铺上河沙,周围再用石头磊好,丢进些柴禾棒子点上,就有了一个漂亮的篝火,再加上从房梁上高高的悬下来的铁制吊架,可以烤肉、烧水,这种设计很是方便。然而就算如此,裹了几张大被褥的我依旧觉得冷,只得烤热了前胸再转过身去给后背取暖,如此反复,后半夜才终于得以沉沉睡去。
第二天清晨,雪停了,我废了好大力气才推开了被雪堵住半截的门。一股清爽的空气涌入肺腔,说不出的舒畅。缓缓踱步出来,站在雪里欣赏自己的房子,半边圆顶谷仓石头屋配合高挑的二层碉楼,全都挂满了厚厚的雪壳和冰凌,再加上屋前那一弯冻得发亮的小河,像极了童话里的城堡,只可惜我现在并没有哪一点像是王子,反倒勉强算个小矮人的角色。
俯下身,抓一捧雪,静静捻动着,白糯糯的诱人。我刚想塞一把进嘴里品尝个滋味,晴空里一声厉吼吓得我一激灵。
“二土匪——!你个狗娘养的!你个死光棍没个女人,连我们家老母猪也不放过是不是?!劫去给你下崽子啊!你他娘的给姑奶奶滚出来!”,宁婶泼辣的叫骂从河对岸传来,她在二土匪的院子门前,我把手上的雪往棉裤上狠狠一拍,深一脚浅一脚,磕磕绊绊的朝着那边跑去,村里也三三两两的出来了好几个人,有的还在出门的时候顺手扛了锄头,拿了斧子。
“这个二土匪,就是个流氓!地赖子!肯定这是他把宁嫂家猪给弄了!”,“我就说嘛,早就不应该在村里留这么个祸害……”,“可不是,上次听说电站那边还好些个人抓他,不知道犯了啥事,折腾的人仰马翻的,愣没逮着……”。
我一边跑,一边听着后边的人们嘟囔着,咒骂着,心里更加着急,拼了命的往二土匪家奔着。
还没到近前,就远远的见着宁婶,手里提溜着那把杀猪刀,单手掐腰,站在门外指指点点的叫骂着,她见唤起了村里人,仿佛现在就得了天理,骂声更是尖锐了。
“二土匪!你个臭不要脸的流氓,快给我滚出来!再不出来老娘拆了你的老鸹窝!”,一条鲜红的新棉裤摆出标准的圆规状,立在雪里,显得格外的乍眼,格外的趾高气昂。
我猫着腰绕过她,三步并作两步冲进了二土匪的院子。这时候,院子外,一众村民都聚的差不多了,宁婶的状词也开始正式宣讲,夹杂着骂娘骂姥姥的词儿说是早上起来看雪停了,想去找跑了的猪,走到二土匪这儿,先是闻到了炖猪肉的味儿,后是看到了他房檐底下吊着的一条肥猪腿,一准是这个杂碎剁了她家老母猪云云……,两片嘴皮子上下翻飞,一双手指指点点,说的众人频频点头。
“二土匪出来!二土匪出来!”,“臭流氓滚出村子!”,锄头、斧子、木棒都被举起来,示威一样的人们不断叫嚷着。
我转身去拍二土匪的门,啪啪啪!
门开了,二土匪批了身军大衣,歪带着狗皮帽子,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院子外边的人群,蹲下身对我咧嘴一笑:“娃娃!我等你呢!闻见没!香不~ 嘿嘿!这大猪,肥着呢!”。
“匪叔!”,他这不管不顾的样子,急透了我,也更加惹恼了外边围着的一群爷们儿、娘们儿、崽子们。宁婶一脚踹开院子的栅栏门,拎刀就闯了过来。
“二……”,土匪两个字还没出口,二土匪已经抢了一步上前,贴着宁婶的脸逼了上去,“你他妈的哪只狗眼看见我剁了你家老母猪,我倒是能让你看看我是怎么剁了你!”,他脸上的横肉暴跳,长长的伤疤抽动着,宁婶吓没了声,门口的人们也瞬间凝固了一样。
“你……你……你敢!你敢!你动老娘试试!”,宁婶边伸直了脖子,边向院子外边的人群使眼色,想让他们重新撑腰,院子外边的人也确实激动起来,嗷嗷喊着要往里边冲,大叫着把流氓赶出去!
嘭!二土匪一抖绿色的大棉衣,一声土炮从他的手里炸响,枪管里冒着屡屡黑烟。“滚!老子没心思跟你们玩!爷们儿吃什么肉管你们屁事!”。
连宁婶在内,整群围在外边的人在枪响时就开始往外跑,一直跑到小河边才站住,宁婶远远的跳着脚骂“二土匪,你给我等着,咱们不算完!”。
曲三子这时也来到了她身边,扯着她的袖子往回拉,小声说着:“咱走吧,咱走吧……”。
“走!走!走你娘的蛋走!”,宁婶一脚把他踢到雪壳子里,“我跟你说曲三子,你以后别跟着这路人混,他家那个野种小崽子你给我离他远点!鬼知道,二土匪跟哪个臭不要脸的生了这么个小杂种回来,我呸!丢人!”
“去你妈的!枪打不死你是吧!老子这还有颗麻雷子,也赏你们了!”,二土匪瞪红了眼咆哮着,大手一挥抛出去了个圆家伙,在空中画着弧线,被刚升起的太阳照着散着银光。
这一群村民没命似地跑开,手里的家伙事儿全都不要了,跑的那叫一个快!
圆东西落地之后,冒了一阵烟,轰的发了一声闷响,但并没有炸出个什么样,那只是一个大号爆竹装在了罐头盒子里而已。村民们哪有功夫回头看,跑的更快了,好好的一地白雪,被踩踏的一片狼藉……
这终归是一场闹剧,傍晚这出戏在大车店的常沈杰从山外带着年货回来的时候才落了幕——他回村的时候,在二里地外的山洼洼路边刚好寻到了宁婶家那头冻得半死的老母猪……
二土匪的炖肉是前天从山里打来的一头野猪身上得的,猪腿也是烤掉了毛熏好挂在房檐下边准备做个火腿多吃上一阵子,冬天,雪地里毕竟也不是真的很好找野味来的。
闹剧的结束,早上来叫骂的那群人是否会觉得歉疚我无从知晓,只是他们骂的那些话在我心里狠狠的生了个疙瘩。为此,当第二天曲三子悄悄跑来找我道歉的时候,我也并没有给他什么好脸色,我跟他说:“你家那婆娘骂的狠!骂的凶!厉害!我要是二土匪就不吓唬他们,直接捅了他娘的!”。
面对曲三子那样一个孩子,我说的是气话,也没成想他那么认真,乌青着嘴唇跟我说:“你等着……我让你出气……你别去捅人!”,说完他就跑开了。
看了他的样子,我又有些不忍,心下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二土匪的办事套路了,反倒有些愧疚起来。
等他再次返回来时,手上多了两枚长长的大洋钉子,钉房梁木方子那种,很粗,很长,握在我们的手里,像把匕首,我愣住了,盯着他看。
“你……别捅人……我带你去捅别的……出气!”,曲三子支支吾吾的说。
那一天下午,曲三子带着我,把全村子的地窖转了个遍,两个人用大洋钉子,把家家户户存在地窖里的萝卜、土豆全都捅了个遍,那真是一个一个的捅,带着杀意的捅……
听说,被铁钉子捅过的土豆之类会很快变质烂掉,结果我没有得到验证,因为村子里的人仿佛谁也没有因为这个想要再挑起点什么事来,只有曲三子,一连在我家躲了半个多月才敢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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