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瘫婆婆的故事

一个瘫婆婆的故事

01

年代久远的木门轻轻地开了一道缝，一条三角形的光趁机钻进屋里，扯着宽宽的尾巴停在一个蒲团的前面。蒲团上坐着一个瘦小老太太，她微眯着双眼，茫然地望着光束中跳跃着的灰尘，没有任何表情。

这个场景是我小时候的记忆。小孩子们玩捉迷藏，我想找一个隐蔽的藏身之处，就跑到大奶奶的屋子里去。推开门，就看到在蒲团上端坐的她，孤独而清冷。那个时候她已经有八十多岁了，两条腿已不能走路，整天坐在蒲团上闭目养神。有时也会爬到院子里晒晒太阳，或爬到门外找人说说话。

在初中学鲁迅先生的《孔乙己》时，看到最后孔乙己被打断腿，爬着去佘酒喝，我就会想起大奶奶爬行的样子:两条前臂伏在地上，上身用力往前纵，努力扯动瘫在蒲团上的身体，连同蒲团一起向前挪动。

02

年轻时的大奶奶精明能干，在我们这个大家族里有着《大宅门》里二奶奶的权威。只不过二奶奶管理的是一个有权有势的大宅门，我们家族却是一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穷苦农民。

爷爷兄弟四人，大奶奶是他大哥的第二任妻子。听老人们讲，第一个大奶奶性格懦弱，身体不好，结婚不到一年就过世了。这个大奶奶是大爷爷后来娶进门的。

她进门的那一年，爷爷的父母相继过世，二爷爷和三爷爷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只有老四我的爷爷年龄小，在别人家里当童工。

就像远嫁吐蕃的文成公主一样，大奶奶带来了娘家榨油的手艺，用陪嫁和借的钱开起了油坊。几个小叔子也让她给带动起来，每天起早贪黑的干活。就连最小的我爷爷也被她要了回来，在自己家的油坊里打打下手。

用长嫂如母来形容大奶奶一点也不过分，她用油坊挣的钱，给三个小叔子都娶了媳妇。人口多了，开销大了起来，她又出钱让老三和老四去学炸油条的手艺。学成后在集市上炸油条卖，以填饱家里越来越多的吃饭的嘴。

虽然那时全家近二十口人，但都对大奶奶言听计从，不仅都佩服她的能力，更佩服她的德行。家里的大事小情都是让她拿主意，各房的吃穿用度也是听她安排。因为家里人都知道她的公平公正。当然在那种年代，穷苦人家也没有什么钱财可分。

后来各家的孩子越生越多，在一起实在太不方便，兄弟们都提议分家。那个年代分家的事都是娘家舅舅来主持公道，那一天爷爷的舅舅来到后，大奶奶和他商议，因为三奶奶在那一年去世了，留下了三个年幼的孩子，所以她想把最好的房子给三爷爷，好让他以后能再找个媳妇。

对这个不算公平的建议，一家人都没有异议，三爷爷含着眼泪，在兄嫂们的帮助下搬到了大家族里最好的三间大房子里，其他各屋也都搬进了属于自己的房子，开始了过自己小家的日子。

即使这样，三爷爷也没有等到再娶上老婆，就得了场病去世了。那时他的三个孩子大的十三岁，小的只有八岁。他走后，两个大爷和一个姑姑就跟了大奶奶生活。

又过了几年，二奶奶也得病死了，最小的女儿才几个月。大奶奶知道二爷爷一个大老爷们弄不了孩子，就把她抱到了自己屋里，想把她养大一些再给二爷爷。

没想到第二年的冬天，二爷爷家里没了柴烧，他去村外的池塘里想割些芦苇根来做饭。

那个年代农村人没有钱买煤，人们做饭取暖都用庄稼的秸秆或树枝树叶。这些柴都是软柴，一点不抗烧，所以一般冬天还没有过完，各家的柴就都烧完了，没柴烧时都去捡些小树枝或割些芦苇根，来把饭弄熟。

那天池塘边上的那点芦苇根被二爷爷割完了，他看到塘里面几米处的地方还有一些，就慢慢地踩着冰走过去割。

刚刚割了两镰刀，脚下的冰面开始裂了一条缝，还没等二爷爷反应过来，冰在裂缝处崩开，他整个身体掉了进去。

到了晚上，一家人敲开冰面，才在冰凉刺骨的水塘里找到二爷爷，那时的他早就没有了生命迹象。

03

二爷爷走了以后，三个女儿都跟着大奶奶生活。熬过了几年艰难的岁月，孩子们都大了，结婚的结婚，出嫁的出嫁，大奶奶也算是尽完了义务，该到了颐养天年的时候了。

大奶奶的大儿子结婚几年没有孩子，后来好不容易怀了孩子，生产时难产，母子都没有保住。半年后别人又给介绍了一个，结婚后才发现这个儿媳有点愚钝，家务活做不好，人情世故不会打理，就在分家时自愿留在大儿子家，帮他们打理生活。

大儿媳给他们家生了两儿一女，在二孙子结婚前的几天，七十多岁的大奶奶踩着梯子上房顶晒棉花，不小心在梯子上摔了下来，从那以后，就无法走路了。

成了瘫子的大奶奶，慢慢适应了不能走路的生活。操劳惯了的她，每天还是闲不住，帮着家人干些力所能及的活计:帮着儿媳孙媳喂喂鸡，爬着去厨房帮着烧火做饭，给孙儿们做件棉衣棉鞋。

那天大儿媳去池塘洗衣服，洗着洗着觉得心突突跳，像是要发生什么事似的。她没有洗完衣服，就赶紧端着盆回家，想回去问问婆婆自己这是怎么了？

刚走到院里，就看到大奶奶身体垂在水缸边，头伸进了水缸里。吓得她赶紧扔掉脸盆，把大奶奶抱到屋子里。幸亏她回来的及时，大奶奶还没有完全爬进水中，人并没有大碍。

问其要这样做的原因，大奶奶闭口不说。后来在我家奶奶的一再追问下，才知道那天下午她有些饿，知道大孙子家条件好，正好他家正在盖房子，那个时候大孙媳妇正在厨房里蒸馒头。

大奶奶家除了春节时吃了几顿白馒头，一直是棒米面地瓜面窝头饼子，看到白面馒头肚里更饿，就爬到他家厨房里想要个馒头吃。

大孙媳妇是个尖酸刻薄的妇人，对这个瘫子老婆婆本就觉得多余，就厉声说:“馒头是给干活的人吃的，你个没用的老东西吃了就白糟蹋了。”

一辈子要强好面子的大奶奶哪受得了这个，爬回来后一时想不开，就爬到水缸边，攀着缸沿把身体吊到水缸上，把头伸进水里想淹死自己。

这件事过后，大奶奶的孩子们都对她照顾有加，她自己也想开了，自己老了，帮不上孩子们什么忙，没有用了也是事实，孩子们对自己什么样，就全凭他们的良心出了，对自己的儿孙们，有什么好计较的呢？

直到又过了好几年，大奶奶快九十岁时，才在一个冬天的早上无疾而终。她走时神态安详平静，就像睡着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