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来自网路也许每个人灵魂里都住过两个人。一个年轻优秀,一个衰败颓唐。当我们老去,总想拖着日益腐烂的身躯寻找那个曾经优秀的自己。殊不知,那个年轻人,在你二十岁某个醒来的清晨,就一言不发地和你走失了。
第一章:胡途
我叫胡途。今年三十三。直到现在,我还是偶尔会把自己的名字写成“胡陆”。其实胡陆是我弟的名字。诶,不对,是我哥的名字。
我去,又说乱了,我从头说吧。
十八岁之前,我一直叫胡陆。胡途是我哥,比我早出生5分钟的孪生哥哥。
老话说,这世界上没有两片纹路完全相同的树叶,就像双胞胎总会有哪儿不太像。可是我和胡途就奇了,即使爹妈也会搞混。我爸跟邻居说,你俩看人那眼神儿,说话那腔调,走路那模样儿,都一模一样。
可是我妈有办法分得出我俩。每次放学,妈就让我俩把上课的考卷,随堂测验之类的交出来。即使我俩有时候在考卷上会互相写上对方的名字,可都没用——那个门门课都满分的是胡途。经常不及格的就是我胡陆。
胡途从小就是坐在离我10厘米的,别人家的孩子。家里的墙上贴满了各种学科竞赛的奖状,全是我哥的名字。我哥最好的一门课是语文——不知道为啥他从小写文章就特别好,上课老师念,到家爸妈念,有时候我晚上做梦都是他自己念自己的作文。相反,我的语言干涩得可以。我只会几个成语:文采斐然,妙笔生花,龙章凤函,口吐珠玑,都是从老师给我哥的评语里学的。
我改名叫胡途是十年前的事儿了。当时的我,胡陆,已经将作为闲散青年在社会上逛游了两年。我手里捏着一张上厕所嫌太硬的本科学历,面试了四百多个公司,除了两个总部在居民楼的传销团伙,没人搭理我。
这天我正吃着鸡蛋灌饼在公共汽车上准备面试,手机哔哔的叫唤。我以为是找工作有进展了,是我妈的短信:胡途已被XX杂志社录用为编辑,每月工资3000元。本周日在富贵大酒店庆功,速回。
操,找着工作先回家邀功,还挺像文人的。
我随手蹭掉刚才骂人时喷在屏幕上的葱花,回复:好像没空。
刚回到一半,公共汽车急转弯。站在我身边晨练的大爷拎的沙包飞了出去,正砸在我的手腕上,一个“好”字就这么发出去了。
到家的那天是庆功宴的早上。我坐在三蹦子后面,听见路边还放起了鞭炮。富贵大酒店是我们镇最好的酒店,感觉爸妈把镇上没出门打工的,消化功能正常的人都请来了。
爸妈在路边站着,像掉了漆的泥塑。大概因为长期教育资源不对等的缘故吧,那年我和胡途的气质已经完全不一样了。从他们看我的眼神我就能知道——他们已经站了很久,但肯定不是在等我。
胡途离家出走了。
这个文人,在庆功宴的早上留了一封信。据说写得骈四俪六的,我妈找了隔壁镇上的中学语文老师,才给翻译成普通话,大概是觉得生活太压抑了,想出门看看,归期不定,也可能从此就不回来了。
我爸把信撕了骂街的时候,亲戚已经在富贵大酒店门口嗑瓜子了。我就是这个时候从三蹦子上跳下来的。
修鞋的赵师傅说,你看人家胡家的娃,找了那么好的工作还坐这么接地气的交通工具来。
我说我不是。
贴膜的李大爷说,从小看你长大的,还能认错了?随手给我妈塞了个红包说,娃将来有出息了,这是最后一次给钱啦。
我妈捏了一下红包,揣到兜里对着我大声说,胡途,还不谢谢李爷爷。头顶上几只乌鸦绕着树转了三圈,算是庆祝我改名叫胡途了。
对了,庆功宴上,我爸和来道喜的派出所所长报了案,说小儿子胡陆失踪了,让他们帮忙找找。
图片来自网络第二章:胡编
加入了报社我才知道,什么211研究生文凭,什么文章写作六要素,都他妈是骗人的。原来胡途费尽心机拿到的这份工作,我也能干。尤其是写文章这事儿,只要查了字典确认没有错别字,似乎都差不多。但是社长器重我,据说是因为我是今年杂志社里学历最高的人了。准确说,是我哥。不过现在是我,嗨,管他呢,只要每个月的工资到卡上,写什么文章,叫什么名字,都不太重要。
坐在我对面的责编魏老师还是察觉出哪儿不对头。那天魏老师拿着我刚写的稿子,摇头叹气地说,胡途啊,你这个文章写得可不如从前了。还记得你面试的时候写得那篇稿子吗?那水平,人人看了夸。
我支支吾吾地说,啊,这次可能没灵感吧,下次下次。
社长正好从旁边路过,拿过稿子看了一遍,劈头盖脸地就把魏老师骂了一顿。你懂个屁。这叫接地气的文风,现在年轻人就流行这个。不像你们老先生,一会拽个莎士比亚,一会来句唐诗宋词,谁看得懂?时代不一样了,语言这个东西,哪有什么好坏?每个年代有每个年代的审美嘛。再说,就算比真本事,你比得上人家胡途?人家可是正经大学研究生毕业,你那个学历我没记错的话,是函授的吧?
魏老师诺诺不敢说话。
社长说完,又瞥了我的一眼稿子。写得多好,通俗易懂,老少咸宜。诶,作者名字怎么写的是胡陆啊?你的笔名?
我支支吾吾,是,从小就用这个笔名。
社长哈哈大笑。葫芦(胡陆)僧判糊涂(胡途)案,人生果然难得胡途!接着又骂魏老师,还他妈说人家没文采,就这笔名,够咱这帮老白菜学几年的。
社长忽然又越骂越生气,最后把我的文章摔到魏老师桌上,跟魏老师说,你还是换个部门吧。胡途,以后你就是责编了。以后咱们杂志社也他妈有正经研究生当领导了。咱们这些老人啊,都要慢慢习惯退居二线啦。
从此以后,我胡途,除了笔名胡陆,又多了个称呼,胡编。
都说人扮演一个角色太久了会入戏太深,在我当上胡编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确信无疑我就是胡途了,直到去年。
去年三月吧,也可能是四月,我去南方一个省会城市参加"胡适作品学术研讨会"。社长让我去参加,说我俩都姓胡,一个姓胡的研究另一个姓胡的,有代入感。
实话说,研讨会还是挺有收获的。比如认识了刘大庆,一个长着一头浓密卷发,手腕上挂着佛珠的中年胖子,好像是某个大学的副教授。我记得我几年前在一个版面上登过他写的现代诗。在研讨会上他一直在刷微信,好像关注得是某个女明星的出轨新闻。看完了女明星新闻,又从女明星的清凉写真,闺蜜图集,出轨对象,到那个长得略显寒酸的女明星老公的奋斗史,几乎一条新闻都不落的看完了。刘大庆活动活动脖子,发现了身边一直抻着脖子看他手机的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长期做学问嘛,养成了了解全方位新闻背景的好习惯。
两天的研讨会结束了,刘大庆终于摘下一头浓密的卷发的头套,捋了捋贴在头皮上仅存的几根头发说,哥带你做大保健去。我不知他为啥突然把我当自己人了,大概是因为我发现了他看女明星写真的缘故吧。
我不想去。坦白说,我没去过这种地方。不是高尚,主要没钱。
刘大庆爽朗地笑了,研究胡适嘛,自然要有全方位代入感的效法先人。他好像在学校给学生上课一般,言谈如此诚恳,我都不好意思拒绝了。
会所前台的姑娘一看就我就喊,哥啊,你身体老好啦!昨晚刚来过,今儿又来啦!
我心里一沉。我昨晚在酒店里睡得像只死猪,哪儿也没去。那么这位姑娘一定是昨天见到了一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这世界只有一个这样的人,我已经十几年没见过他了。而更尴尬的是,我10分钟前还在和刘大庆说,我从来没光顾过这种地方,被冤枉了又无从辩驳。
没想到刘大庆嘻嘻一笑,高声吟道,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昨夜雅兴未尽,今夜欲得小晴姑娘再次指点二三可好哇。
原来虚惊一场。我也觉得那个从小到大的全优生,是不会来这种地方的。
第三章:胡陆
和刘大庆的这次关外野游是我十几年来第一次感觉到那个人的存在——我说那个人,因为我已经不知道该叫他胡途,或是胡陆了。但这绝对不是最后一次,从那之后,碰到好几次类似的事情。
有次社长说,小胡啊,我昨天在菜场看见你了,老远和你打招呼,你没听见。
有次魏老师说,胡编啊,我周末在公共汽车上看见你了,人太多,就没招呼你。
有次保安说小王说,胡哥,你昨晚下班的时候有办公室的灯忘了关了,我叫你,你没听见。
菜市场,公共汽车,下班,这些地点我确实都出现过。可是这些耳鬓厮磨十几年的同事,就是把声带烧了我都能听得出他们的声音,不可能错过,而且不止一次。
可是,如果不是我错过,那就太可怕了。这个和我一模一样的,我从20岁之后就再也没见过的人,会在几乎同一时间出现在每一个我出现过的地方。也就是说,这十几年来,他根本就不是离家出走,而是像影子一样,跟着我去了我去过的每一个地方,即使是日复一日的上下班,也没有错过。
我有点不舒服,好像肚子里埋了个定时炸弹。你甚至随时都能摸到它,可就是不知道他会合适引爆。我决定找个人,把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说出来。一是发泄一下,二是看看有没有人能帮我出出主意。
我不能告诉父母,他们可能会因为对那个全优生哥哥的思念而做出对我不好的决定。我也不能告诉社长和魏老师,他们如果知道了一个211研究生被一个三本混子冒名顶替了十几年,肯定会把我开除了。想来想去决定找刘大庆,毕竟是人生四大铁(一起同过窗,一起抗过枪,一起蹲过牢,一起*过娼)之一。
刘大庆捻着手腕上的佛珠听我说完,一脸凝重地摘下假发。说你这是心理落下病了,要不你写出来吧,可能写完你就有更清晰的线索了,说不定能找到他。
好,我写。
那一刻我忽然回到了中学,理解了我哥说过的“下笔如有神”的感觉。比起做编辑的煎熬,几千字的回忆似乎只在瞬间就完成了。那个布满奖状的家,我哥胡途那份全优的成绩单,十几年前那个他凭空消失的清晨,我顶替他加入杂志社报道时窗外的阳光,工作时咬着笔杆子写不出文章的煎熬,魏老师看我时那“伤仲永”的感慨,社长关于211研究生近乎狂热的崇拜,和刘大庆在省城会所的一夜风流,一直写到最近一段时间那个在我耳边挥之不去的影子。
小半辈子的经历,所有的过往如同流过山林的小溪, 不急不徐,叮咚作响。
文章的作者落款是,胡陆。一个已经很久没有用过的名字。
尾声
刘大庆把这篇文章交给我的时候,又捻了几转佛珠,便顺手放在白大褂的胸前的口袋里。口袋上“好未来精神病研究中心”几个字被他肥胖的身躯撑得异常夸张。刘大庆拉着我透过面前一扇门上的玻璃窗,向我介绍里面那个正面向窗外阳光一言不发的中年人。
这就是胡陆。十几年前就住进我们这了,说话前言不搭后语的,自己叫什么也说不清。一会说自己是胡途,一会说自己是胡陆。他说自己是个作家,没事就写点有的没的,可是你看着文章写得...
从我一个二流作家的角度看,确实不怎么样。我勉强笑了笑。
哎呦,您谦虚了。刘大庆笑着说。全省谁不知道您魏老师的名号啊。
我没搭他的话茬,那他这个病...
刘大庆摇摇头,查不出病因,很难治疗。好在他没有暴力倾向,生活也可以自理,所以我们也就以疏导为主了。刘大庆边说,边往病房里又看了一眼,你看,他好像又在写东西了。
果然,我和刘大庆说话的当口,胡陆又写完了一段话:
也许每个人灵魂里都住过两个人。一个年轻优秀,一个衰败颓唐。当我们老去,总想拖着日益腐烂的身躯寻找那个曾经优秀的自己。殊不知,那个年轻人,在你二十岁某个醒来的清晨,就一言不发地和你走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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