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文原创首发,文责自负,并参与『薇泩铃单月征文』第五期【童年】
文/小二哥
童年,对每个人来说,都是藏在记忆最深的地方。
我在姑苏古城区,钟楼新村度过了童年,安逸而宁静。虽然叫钟楼新村,可我从来没听见钟声响起过。
拨开记忆的迷雾,我的童年是一张单调的老照片,天是灰色,楼房的墙是白色,楼顶是黑色,街道是青色,连路上行人的衣着都是黑色,蓝色或藏青的。
童年生活的点点滴滴,就像老新村那一盏的破旧路灯,在黯淡的黑夜里,点亮了圆锥形的空间,洒下一片晕黄,增添几分颜色,带来丝丝的暖意。夜风激起一堆记忆的尘埃,星星点点,如萤火虫一般,在灯光下四向散开。
钟楼新村建于70年代,一共21栋,位于古城区东面,在空中鸟瞰,从北向南看,轮廓像朝东的犬 首。北到唐家巷,靠近平江路,东接苏州大学宿舍,南至苏州大学常悦楼,西临双塔集市。
新村西头,犬 耳朵过去是定慧寺巷,有双塔幼儿园,那里停留着我记忆的最初时光。
巷子口有个牌坊,上刻一副对联:日出推窗喜见塔影,夜深闭户静听橹声。铺的是弹石路面,一块块拳头大小青石,拼接镶嵌组成街道,结实却不好走,哒哒哒,高跟鞋踩在上面会崴了脚。
巷两旁是清一色的江南民屋,粉墙黛瓦,小桥流水人家,有静穆的寺院,有热气腾腾的店铺,有安闲的民居,屋檐如鱼鳞,房屋像梳齿,错落有致,高高低低,一路延展过去。
幼儿园在一个大庭院里,好几进,起伏的云墙上有别致的花格子窗,太高了,我惊讶,要怎样的高人才能够到那窗户。 仰望墙头可以看到双塔并立,塔身细长,塔尖极高,好像两根黑色的筷子,矗立在天地间,飞鸟掠过了蓝天,似有白云缭绕塔尖。 院落的门槛也高得很,我们在上面骑大马,拍洋片,费很大劲才能跨过去,玩游戏的时候常常在那里被捉住。
到了中午吃饭,用得是塑料碗,塑料勺子,塑料筷子,奶香奶香的,后来去寻,却怎么找不到那个味道。
我吃得慢,总是最后一个吃完。吃饭的时候,老师要陪着。陪我的是位年轻的女老师,记忆中的脸已经模糊,只记得她的眼神。
吃饭的时候,我像个乌龟一样,从碗里扒两口饭到嘴里,嚼几口,偷偷地看她一眼,大概是中午困了,她一脸困倦,又带着几分幽怨,看着我的慢动作。我觉得她的眸子特别得黑,眼神特别得深,深得看不到底,我赶紧低下头,又扒上两口饭,再偷偷看她一眼,如此反复。有时她轻轻地叹一声,但又不发出声音来,更是加重了我心理上的负担,越吃越慢,最后一口把饭吃完,似乎过了一个世纪。
她的眼神在我小小的心灵里留下清晰的烙印,以至于后来每次我走到平江路上的丁香巷,或者是读到戴望舒《雨巷》那段:“她静默地走近,走近,又投出太息一般的眼光。”我都会想起她饱含深意的眼神,进而断定那时她必是结着丁香一样的颜色,丁香一样的哀愁,哀怨又彷徨,凄婉又迷茫,又如丁香一般的惆怅。
钟楼小学也在新村西边,靠近幼儿园,那时上下学,不用车接送,也不用父母,我们自发上下学,就像一队行进有序的麻鸭,迈着井井有条的步伐,日出起栏,日暮归栏。
清晨,最远的同学最早出发,到了次远同学楼下,喊上一声,楼上哎地应一声,下来跟上,一起出发,再去接更近的同学,如此一个一个接龙,到了校门口,最近的同学排最后,整整齐齐,一个也不少,有孩因事不能上学,大家全知道。
到了放学,最近同学排第一,最远同学排最后,背着小书包,迎着夕阳,带着轻快的节奏,一步三摇,叽里呱啦,依次回了家,有孩罚站罚抄被留校,大家也全知道,相邻的同学会顺路告诉一下那孩家长。
“轩车不容巷”,那时车辆很少很慢,没有人贩子,一直感觉很安全。
放学早了,不直接回家,去要好的同学那里写作业,分工明确,你写语文,我写数学,反之亦然。不用大人教,小朋友们很有觉悟,懂得合作的重要性。写完了互相一抄,你抄数学,我抄语文,反之亦然,边抄边检查,就是现在说的crosscheck,又称四眼原则,效率极高。抄完后剩下大把时间,书包一丢,像出了笼的鸟,跑出去玩耍撒野。放学后,作业只是像指甲盖一样大小。
梆当,梆当,小学门口有卖麦芽糖的小贩,摇着拨浪鼓,推一自行车,架一铝锅,满满一锅褐色透明的麦芽糖。在校门口叫卖,几分钱一份,还可以用牙膏皮换。谈好生意,小贩右手持一筷子,左手挑起两根细细的竹签,筷子在锅里迅速一搅,沾上一团琥珀色的麦芽糖,左手一靠,糖团转移到两根竹签上,筷子在两根竹签当中,带着糖团做八字形抻动,里外上下翻飞,渐渐地麦芽糖变成白色,越来越粘,越来越稠,越来越亮,如变戏法。我们心里的馋虫,也被上下搅动,越长越肥,看得满口生津。入嘴有韧性,越嚼越香,越嚼越甜,连着放学的快乐一起粘到牙上,在嘴里嘎吱作响,只自己能听见,一直开心到晚上。
笃笃笃,卖糖粥。和麦芽糖抢生意的,是卖糖粥的独眼老人,敲着竹梆,推着一个小摊子,和老阿婆一起在校门口。摊子前面放了一大锅粥,煮的开花,熬的发亮。后面有个小镬子,还有碗柜抽屉。先舀出一勺白粥,倒进粗瓷碗里,转身从小镬子里来一勺赤豆糊,稠如岩浆,绵密可人,浇在白粥上,似红云盖雪山,再打开小抽屉,挖一满勺绵白糖,一起洒在碗里。红云散开,渐渐沉下去,白粥如千年雪岭融化,轻轻泛起来,搅拌均匀,送入口中,软糯清香,细腻甜鲜。老爷爷打粥,老阿婆收钱收拾碗,配合默契,同出同归,有条不紊。
沿小学后面的河道向北,犬脖子那里是唐家巷,明千户唐岳所居。遇到交叉的小河道,从西向东流入护城河,上有一小桥。有次站在桥上,我看到一艘奇怪的船,特别宽,悠悠而来,有舱无顶。船老大在前来回撑着蒿子,船伙计在后摇着橹,近了才看清,原来是艘粪船,一船的米田共在阳光下闪烁黄绿的光芒。我在桥上看着船老大,他盯着我,短发浓眉,目光如炬,光着上身,古铜的皮肤,一身精壮,胳膊上的肌肉特别发达。我第一次看到粪船,觉得好奇,看得起劲,眼看船就要到桥底下,船老大忽然怒目圆睁,迅速地挥了一下手中碗口粗的竹蒿,快得就像剑客拔剑收剑,动了似乎又没动。电光火石之间,我心想,他抛的肯定不是绣球,本能地低了一下头。只见一个圆圆的绿色粪 球,带着新鲜的汁液,从我头顶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飞过了小桥,通地一声,落入我身后的河道。 我愣了半分钟,才反应过来,这种船不招人喜欢,一般是夜晚停泊,清晨开走,极少在白天出现,出现了必遭人嫌弃,或被顽童袭击。看见孩子在桥上盯着看,船老大条件反射式地先下手为强,挥出的是愤怒,还带着几分对工作的不忿。我看了一下距离,讲道理船老大肯定是听不到,破口大骂只会招来米田共的再次空袭,一看船老大的准头和力度,就知道他是个熟手,我赶紧缩起脑袋,脚底抹油,乖乖地溜走。
干将路在小桥旁边,穿过去,就到了大名鼎鼎的平江路。平江路口有一碑亭,立着“平江图”碑,刻于南宋。宋朝那时,主河道已东西十二条,南北五条,无数的支流更是纵横其间,密如蛛网。看着碑,我才发现苏州有这么多河,才明白为什么苏州叫水城,才知道自己是“不识苏州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巷中”,真正是“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古宫闲地少,水巷小桥多。”
那时的平江路还没有被开发,房屋破破烂烂,斑斑驳驳,经常可见房顶上的残砖断瓦。有些房子经过数百年的风吹雨晒,蚁食啃咬,连月的阴雨,长年的潮湿,阴暗拥挤的房间,整天与马桶为伴,时不时的有墙皮掉下来。
路上行人不多,在破墙旧砖中,却依然能感受到一种恬静的美。平江路沿河而建,河道和街道高低对比,富于变化,盎然生趣,跨河小桥,长石河埠,岸上花树,河中小船,临水人家,石库门,马头墙,青石路,伴着袅袅升起的炊烟,和收音机里悠扬的评弹声,清闲里会让人感到雅致的江南风情。
站在石桥上,看着斜斜没入河水的石阶,有三三两两的姑娘,携着竹篮,带着篾子, 凌空而来,拾阶而下,洗菜淘米,风姿绰约,韵味无穷。而对面的石埠,也有几个中年妇女,唰唰唰,涮着马桶,梆梆梆,捶洗衣裤。我,一个脏兮兮的小男孩,看着都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她们一个个边洗边聊,有说有笑,丝毫不以为意,水也悠悠,人也悠悠。“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她们是古诗辞彻头彻尾的实践者。
平江路上有评弹书场,评,评书,就是说书,弹,弹词开篇,是拨着三弦唱词。我有次在书场外面路过,突然听到里面传来了一身长长的马嘶,吓了一跳,心想:房间里怎么会有马叫呢?扒着窗子往里看,只见满场的听众靠着椅子,聚精会神地看着台上评弹出,一个说书先生在表演马叫,拿着一把折扇,两手一握,手一弯,就像马蹄搭着槽子上,前腿微微弯曲,后脚向后一蹬,脖子一挺,脑袋一仰,两只眼睛瞪得溜圆,一声长鸣,活脱脱一匹白龙马,叫出了雄壮气概,响遏云霄, 连说书桌上的茶碗盖都震得跳了起来,马嘶声落,一片掌声响起。老苏州人都酷爱评弹,对于出众的说书先生更是趋之若鹜,有一次一个书迷,因为来迟了,书场已经站满了人,水泄不通,没了位置,百般通融,争取到了老虎灶的水缸旁听书,听到精彩处,乐不可支,手舞足蹈,一不留神,扑通一声掉进水缸。
“栀子花—白兰—花”,“阿要栀子花—白兰花—茉莉花”。春天的时候,总有一些老婆婆头顶蓝底白花的包头巾,一身蓝布衫,腰系宽大的围裙,摆着沾满露水的鲜花篮子,在平江路上叫卖,香气沁人。茉莉花,一朵朵含苞待放,用铅丝串成花球手环。栀子花,冲鼻得香,几个几个散放,装入精致的香囊或香袋。白兰花,一对对,静静躺在花篮的底部。醉人的花香飘进小巷的深处,流入庭院的角落,在美丽女人的鬓边,胸前,手腕上肆意地绽放。
新村的东面,在犬 吻的位置,有个程宅井,六角井沿,冬暖夏凉。盛夏早上,当蓝色牵牛花被金色的阳光染得透亮,映出花瓣细细的脉络,我们捧一西瓜,取一个网兜,网兜里放一块砖头,用长绳子系住,缓缓放入井中,沉入水里。
中午或下午提出来,冷气扑面而来,沁入你的骨髓,捧回家,咔嚓切开,抓一块在嘴里,哇,凉透腑脏,冰到眼眸。需去得早,否则被别人抢了位,就吃不成冰西瓜。青石井沿内圈有道道绳槽,岁月拉着井绳,留下了痕迹。
唐家巷那里有个向阳苑,里面住了一群神秘的老人,一栋栋红砖墙的独家别墅,绿树成荫,遮天蔽日。到了夏天,找一长竹竿,弄一团面粉,反复搓,反复洗,剩下特粘的面筋粘在竹竿上,无声地举着,轻轻凑近那个叫得最响的蝉,轻轻一碰,吱的一声,粘到了,怎么挣扎也飞不走,抓回去拿绳拴着,在屋里嗡嗡地飞,像一架直升机。秋天,抓蛐蛐,翻砖,刨土,拔草,灌水,无所不用其极,蹦出来,就追着扑。有红色的铁头,也有黄色的金头,那些紫牙的特别凶,两枪(尾针)的是公的,翅膀一振,嚯嚯地叫,善斗;三枪是母的,不能斗,看见了不抓,直接放走。
冬天来了,想办法溜进苏州大学,或翻墙,或冒充家属,或装着找人。我们见门卫,如同小鬼见钟馗。
苏大的后院有一片池塘,靠近护城河,浮着一个画舫,描梁绘彩,花花绿绿的,十分好看。池塘后有一片起伏的土丘,种满了落叶松,那是我们的战场。冬日阳光暖暖地洒在落叶松林上,地上落满了褐色的松针,踩上去软软的,发出瑟瑟的轻响,到处是笑开了嘴的干松果。我们分成两组或多组,用松果做武器,在土丘上追逐嬉戏,叫喊着,躲藏着,追着小伙伴,追着光,追着松树的影子,跑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落入埋伏,被几个敌人围攻,明明被掷地抬不起头来,心里却忍不住地想笑出来,那笑声能笑到梦里。
苏大的门口又是一条小河,河边种着柳树,柳树下有一个圆筒形废旧锅炉,漆成红色。玩累了的时候,小伙伴们坐在上面,摇着脑袋,晃着双腿,交头接耳地胡言乱语。风吹动了柳条,拂起无边的想象,就似蓝天上的白云,被随意地揉捏变化。风就这样柔柔地吹着,带走了我们无心的呢喃,带走了我们跑调的歌声,带走了我们狗屁不通的歪诗,带走了我们童年的时光。
昨天,我哥发来了一段视频,五十年的钟楼新村今年要拆迁了。
钟楼新村之所以叫钟楼,是因为靠近苏州大学的文星阁,苏州大学前身是东吴大学。文星阁,建于明嘉靖二十年,被称为钟楼,方塔。红色塔顶,白色四方塔身,分四层,层间无腰檐,自下向上逐层收拢,挺拔又有层次。塔顶四角攢尖起翘,翩然欲飞,中央葫芦结顶,如一顶官帽,稳稳地覆在四四方方的塔身上。
得知这个消息,虽然文星阁的钟从来没响过,我却分明听到有个洪亮且悠长的钟声,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在我的身体里久久地回荡,一波一波,好像永远也不会停下。
(完)
双塔,文星阁,钟楼新村,程宅井,平江图附记:昨夜一场大雨,消散了暑魔连日来的酷热难当,鸟儿趁着凉爽,欢快地鸣唱,地上一个个小水洼,泛着亮光,花猫在地板上打着滚讨喜,匆匆忙忙写下这些文字,唯恐童年的记忆和老新村一同被拆个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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