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与王夫人：没有哪位母亲，会让儿子找这么一个女人

建国后的新红学喜欢搞二元对立，分两大阵营，林黛玉宝玉晴雯等一堆，王夫人薛宝钗袭人等一堆，前者伟光正，反封建反礼教，全身上下金光闪闪，360度无瑕疵；后者假丑恶，迫害他人是血淋淋的刽子手，告密者，心机女，简直一无是处，就算有些优点也会冠以“虚伪”，“伪善”，“收买人心”之名。

可怜作者曹雪芹一个清朝人，出身于包衣之家，历经家族从兴盛到败落，正是符合鲁迅说的，是写小说者最佳的生长环境。他何尝有什么“反封建礼教，反当时主流价值观”那一套，他只是如实地录下生活，录下自己的人生感悟而已。

所以，书中所有人物，都是有缺点有优点的，正因为如此，那些人物才鲜活，才数百年来栩栩如生。

我上一篇文章中也写到晴雯（袭人与晴雯：真正好的原生家庭，并不一定要完整，要有钱，而是要有爱与温暖 - 简书），今次继续论述：

王国维曾经说过，如果一个悲剧中出现了恶人，做了恶事，其余都是好人，那么，这个悲剧便不是第一流的悲剧。以我想来，这世上最大的悲剧，大约是发生在俩个“好人”（更精确的形容应该是两个普通人）之间的。假如发生在一个好人，一个坏人之间，善恶颗粒明显而又饱满，粒粒分明，那么，这悲剧色彩就没有那么浓重了。

晴雯的悲剧就属于这一种。

一直在思考，为什么某些人非得要把王夫人妆点成“坏人”，老巫婆与刽子手，才感觉“大快人心”呢，以我看来，王夫人固然有缺点，但，她只不过是个普通之极的母亲而已。

王夫人在王善保家的进谗言之前，她都不认识晴雯，几乎连照面儿都没有打过，也没有听说过儿子身边有这么一号人物，因此，何来的成见？——当然，王善保家的这个老东西，极其不是个玩意儿，不仅探春要打她，连我都想冲进书里去打她——王夫人听了王善保家的一番描述，突然想起她前儿个进园子，看到有个人正在那里叉着腰骂小丫头，她心里很看不上那个样儿（那副拿摩温的嘴脸）。

这个反应非常正常。举个例子，假如现在王思聪的妈妈，这位王（健林）夫人看到儿子的女朋友，甚至都不是什么女朋友，只是身边关系比较密切的女性，在那里大骂王家自己雇佣的司机，花匠，保姆，保安，修脚的遛狗的：你们这帮混蛋，奴才，不好好干活，看我明儿个不一个一个开除你们！都给我滚蛋！

你觉得王思聪老妈听了会高兴，会感觉这个女孩真有本事，真会当家作主，我儿子终于找到一个好帮手了吗？没准儿立刻翻脸，立马找人把这小娘们给我赶出去，我TMD先让你滚蛋。

王夫人算修养好的，因为还跟着老太太一起走，她一言不发，过后也没有再提，不知道是忘了，还是忍了，反正如果不是王善保家的提起来，这件事也就算了（liao）了。

再提一句，王夫人撞见晴雯骂小丫头，骂下属，是千年等一回，终于等到她开骂吗？是晴雯运气不好，让上司看到自己发飙，看到了最不堪的一幕吗？不是。晴雯骂自己的下属，乃是常态。她骂惯了，这是她的日常行为之一。

在抄检大观园之前，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夕，王夫人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正式召见晴雯，晴雯明明知道王夫人不喜欢丫头们打扮轻浮矫作，态度轻薄，她还竟然装扮的“钗嚲鬓松，衫垂带褪，有西子捧心之遗风”——也就是说她的打扮是非常不得体的，松松垮垮，还带点颓废与春色地进去，她还自以为没事，因为自己已经很检点了，都“没怎么打扮”啊——我真不知道按她平常的打扮出来觐见，王夫人看了该有多“不忍直视”。

王夫人见到晴雯后，反应一如每一个寻常的母亲（个性非常独特的除外）。哪怕是现代的母亲，想来现在随便哪个思想前卫，开放，提倡解放天性的母亲——只要她是亲妈，看到儿子的女朋友，或者儿子身边关系密切的异性，是这副德行，没有一个人会拍手称快，转而亲热地点赞说：“姑娘，你真洋气”。

再加上又正好是上次她很瞧不上眼的那个人，对上号了。王夫人的性格又是非常的天真烂漫（作者对王夫人这个人物下笔是有感情的，这四个字的评语绝对不是讽刺），不会藏着掖着，她若是阴险一点，见了晴雯也可以一声不吭，挥挥手让她退下，过几天暗暗把她解决掉，也不是不可以。至少这样做，她和儿子的情感冲突就不会那么激烈了。但她没有，她也当即就很坦率地表达出了自己的“真性情”——吊诡的是某些人只允许晴雯表达自己的“真性情”，表达“真我”，而王夫人一旦相同表达就立刻有了另一种面目，另一种形容，这难道还不是典型的“双标”吗。

于是王夫人冷笑说，“好个美人，真是个病西施了，你天天做这轻狂样儿给谁看？”这句话几乎将王夫人钉在了耻辱柱上，而且一钉就是几百年。

请问，王夫人这么说“变态”吗？过分吗？她可能确实没有达到某些人要求她的宽容，博大，海纳百川。但，那些人是以圣贤，以菩萨的标准来要求王夫人的，王夫人只是个普通人，普通母亲。而且请各位女孩记住，大家以后遇到的婆婆，也没有一个是圣贤，是菩萨，全是普通人，并且绝大部分连王夫人都不如。

那么，王夫人认为晴雯不符合她的审美，不符合她对儿子身边的“女人们”的要求，不符合她的“用人标准”，面试没有通过，把晴雯开除出去就是变态和迫害吗？

我想，我可以非常负责任地说，王夫人从来没有迫害过晴雯。她确实“撵”了晴雯出去，但，她是怎么“撵”的呢？晴雯是被人卖到贾府里当丫鬟当奴隶的，王夫人现在一分身价银子都不要（按当时的规矩你要自由得花一笔钱给自己赎身）就给她自由，让她回家，由她自便，反正你嫁人也好干吗也好，一切都由得你自己做主。最后，你“不奴隶，毋宁死”（作家王蒙语）了，这能怪得了别人？

这叫迫害吗，这叫欺压吗，真正的欺凌与迫害是应该像《金瓶梅》中的春梅一般的作为才算的。春梅因为八字生得好，从丫头逆袭当了守备夫人，当了官太太，于是，她花钱把宿敌孙雪娥买进来当奴隶，先是扒光衣服毒打，折磨，无尽的羞辱，后来折磨的差不多了，玩腻了这个游戏，干脆找个人来卖了她，而且，特别叮嘱一定要卖到低等妓院去，让她永远生活在人间地狱里，再也翻不了身。

西门庆家的大老婆吴月娘撵走潘金莲也是一样（当然潘金莲是自作自受，罪大恶极），她找王婆来卖潘金莲，其实吴月娘是不缺钱的，但她偏说要用卖潘金莲的钱来给西门庆做场法事也好，反正蚊子再少也是肉，我撵你出去多少总要得到点银子，别太亏本儿。

这才是“统治阶级”的恶毒，凶狠，无所不用其极，非常符合“革命文艺”里对地主官僚家庭的想象，但，王夫人这么做了吗？没有。从来没有。王夫人从来没有这样对待过她的任何一个下属（奴仆）。

所有喜欢晴雯，把晴雯捧到天上的人，是不是也应该想一想，难道大家给王夫人留下的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明明看着她不爽，也继续留她在怡红院里，留她在那里好吃懒做，把她观音一样地供起来，这才是王夫人唯一能做的事？

说晴雯“好吃懒做”一点不过分，作者都是一一写的很分明很清晰的：比如，当袭人在怡红院里操持事务时，晴雯在吃吃玩玩，没事儿还要进来挤兑她几句（当然，这个在捧晴派眼里叫“不畏权贵”，叫“有骨气”，叫“不拍马屁”）；当过年时大家都出门玩袭人又回家时，是麝月主动留下来照看院子，做留守工作，晴雯呢，出去赌钱，赌输了回来取钱还要再去翻本，恰巧看到宝玉在帮麝月梳头，还吃醋，还甩话给他们听；当小红这些三等丫头们一早起来打扫干活时，晴雯还在睡觉，等她睡醒了就开始考察小红等的工作，编派她“你为什么不在院里干活到处闲逛”之类的话——别忘了这个时候她自己倒确实是在闲逛。而且以势压人，如果小红与晴雯同级，完全可以问着她“请问你睡到中午才起来，除了打扮的桃红柳绿的，你做过什么事儿”？

当小红报告说自己的本职工作已经做完，现在是帮忙凤姐儿干活时，晴雯便讥讽她“攀高枝，有本事永远在高枝儿上”——想来晴雯自己也是从底层小丫头做起的，为什么只允许她自己“攀高枝”升职当大丫头，不允许小红也凭自身的本事和能力晋升呢，别人的努力都是在“拍马屁”，“攀高枝”？都是可以被她拿来嘲笑的？当然她认为自己后台硬，有资本，因为是贾母给宝玉的，以后笃定是姨娘，关于这点她非常清楚。所以，她觉得自己压根儿不需要做什么努力，更不需要去“勾引宝玉”上升一个阶层。

她那被人赞颂不已的“清高”与“洁白”，如果没有这些打底，还会存在吗？假如她和小红换一个环境会怎么样？她照样也会觊觎宝玉，觊觎头等丫鬟和姨娘的宝座，而且，以她的情商，她还绝对没有小红做得好，做得周全。

另，某一晚宝钗偶尔来怡红院聊天，晴雯竟然以来了客人不能睡觉为由叽咕宝钗，以至于黛玉来敲门她还使性子都不肯开，怕开了再来一个客人，那就更不知道要聊到什么时候，更不能早早睡觉了。这让我们联想到，假如我们进了某家店用餐或者购物，明明还有半个小时才下班，服务员居然大咧咧地赶客，说已经快打烊了，你想吃什么都没有人做，你想买什么都没有货，原因只不过她没有心思做生意，也压根不想做你生意。对于这类人以及这类做派，你又是怎么看的呢？

以晴雯的性格，大约是天一擦黑最好谁也别来串门儿，大家洗洗睡吧（后面宝玉夜里读书防备老爸第二天查考熬夜，那是特殊情况。而且，晴雯让宝玉装病逃避父亲的查功课，真的不利于宝玉的学习和成长。任何一个母亲，只要看到有谁这么挑唆自己的儿子不好好学习，耍这种小手段，一定会很愤怒和加以阻止的）……

纵观整部书，晴雯做的事儿大约只有给宝玉磨墨，给黛玉送手帕，给宝玉换个衣服竟还跌了扇子，宝玉说了她两句她立即一跳三丈高……当然“病补雀金裘”的晴雯，形象是非常光辉的。但，我们不能因为这一件事儿而对她别的缺点视若无睹，正如，我们不能因为某个军阀最后打开城门迎接解放军一心向阳，于是乎他之前当土匪时烧杀掳掠奸杀妇女的事儿就不存在了，再也没人提了，那些罪恶眼睛一眨，也就变得“反封建反礼教”，和“真性情”了。

作家王蒙曾经说过，尽管晴雯有很多缺点，“但我依然爱晴雯，可是晴雯绝非善类。是晴雯的过分强势给自己掘了坟墓，这是爱晴雯的人不忍说出来的。”

信然。而且我还要补充的是，我们总是喜欢为贤者讳，为“爱者讳”，为“美者讳”——颜值即正义，我们喜欢一个人，就觉得Ta什么都好，什么都可以原谅，这是不对的。最简单的一个假设，把晴雯的行为都移植到袭人头上（或者你最讨厌的人身上），你还会认为她都是对的，都可以原宥吗？

我们应该知道，晴雯的悲剧，只是发生在普通人与普通人之间，是这两个人性“普通”的人，没有处理好关系以及性格上的冲突，王夫人固然达不到某些人要求的“伟光正”，但晴雯也同样。

只不过王夫人是有权力的一方，而晴雯不是。米兰昆德拉曾经说过，“我们每个人都在强大中看到有罪的人，在弱小中看到无辜的受害者”——用这句话来形容与结束王夫人与晴雯之间的关系，真的是太精准了。

PS：我写了两篇关于论述晴雯的文章，并不是我不喜欢晴雯，偏爱袭人和王夫人。老实说，每个人在红楼梦里都有自己最偏私最心仪的人物，王蒙曾经说他最爱的红楼人物居然是芳官——这个我实在看不出到底是为什么。

而我最喜欢的红楼人物，姑娘辈除外，在那么多丫头里我最喜欢的人是“开到荼蘼花事了”的麝月，她是一个收尾人物，非常独特。我将会在下一篇文章里阐述。